《水滸傳》江湖人物論（十）——江湖上的蕓蕓眾生·之二

/［北京］王學(xué)泰

作 者：王學(xué)泰，學(xué)者，曾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國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態(tài)》《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燕譚集》《多夢樓隨筆》等多種。

開賭坊的柳大郎、顧大嫂和施恩

1.嗜賭成性的江湖好漢

“車船店腳牙”中只有腳行沒談，《水滸傳》中雖然寫了腳夫，但沒有寫有名有姓的人物，只作為群像存在。故略去不談，改談賭。

賭在江湖世界中也有重要的地位，宋代隨著城市發(fā)展與工商業(yè)、服務(wù)業(yè)的繁榮，賭博也極盛。定州是北邊重要城鎮(zhèn)，元祐八年（1093）蘇軾知定州，在《乞降度牒修定州禁軍營房狀》中講到定州軍紀(jì)渙散情況，說：“城中有開柜坊者百余戶，明出牌榜，召軍民賭博?！币粋€定州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以想見。但宋代統(tǒng)治者禁賭也很嚴(yán)，《宋刑統(tǒng)》專門有一條“博戲賭財物”來懲治賭博犯罪。其中說“諸博戲賭財物者，各杖一百，贓重者，各依己分，準(zhǔn)盜論（輸者亦依己分為從坐）”，“其停止主人，及出九（賭頭），若和合（聚賭牽頭者）者，各如之”。處罰不能說不重，只要參加賭博的，被抓住，不管輸贏，一人一百板子；如賭局大，輸贏錢多（贓重），則按偷盜論。那么這個“贓重”指多少錢呢？《宋刑統(tǒng)》注中指“五匹”，這是唐代貨幣計量單位，大約折合宋代錢幣為七貫半。李逵在江州一次輸了十兩銀子，銀子是明初以后流通的主要貨幣（銀子在明代永樂之后，才逐漸在日常生活中起作用，由此可見《水滸傳》成書當(dāng)在明初以后），約合宋代十貫錢，照此而論，李逵這一番賭也應(yīng)“準(zhǔn)盜論”了。盡管刑罰很重，律條很嚴(yán)，但賭博很難與游戲劃清界限，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再加上官員們執(zhí)法不力，人們對于賭博總有一種諒解在，很難把賭錢的人與盜賊等同視之。

《水滸傳》中多處寫到賭博，江湖人嗜賭的極多，特別是出身游民的江湖人，有人即使沒有飯吃，也要去賭。如三阮、李逵、張橫、張順、雷橫、鄒淵、鄒潤、湯隆，石勇還“因賭博上一拳打死了個人”，都是賭博的狂熱分子。這些人的生活沒有一點樂趣，賭博還能給他們點刺激，所以他們熱衷于賭。由此越?jīng)]錢越賭，越賭越?jīng)]錢，惡性循環(huán)。

其賭博的形式大體上是“擲骰子”和“擲錢幣”。這在第一百零五回有描寫：

那些擲色的在那里呼幺喝六，顛錢的在那里喚字叫背?；驃A笑帶罵，或認(rèn)真廝打。那輸了的，脫衣典裳，褫巾剝襪，也要去翻本。廢事業(yè)，忘寢食，到底是個輸字。那贏的，意氣揚揚，東擺西搖，南闖北踅的尋酒頭兒再做。身邊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銀錢。到后捉本算賬，原來贏不多。贏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頭兒去。

“色”即是“骰子”，“呼幺喝六”指賭徒叫“幺點”或“六點”；“顛錢”即“擲錢”，“喚字叫背”的“字”指錢幣的正面，“背”指錢幣的背面。這些賭博形式簡單，見輸贏很快，所謂“一翻兩瞪眼”。這些玩法可能剎那之間讓你傾家蕩產(chǎn)。

北宋統(tǒng)治者對于賭博的組織者和賭博場地的提供者是與賭徒一樣看待的，他們所涉及財物肯定比單個賭徒要多，因此，他們大多是要被當(dāng)做盜賊論處的。小說中寫到兩個開賭坊的人，一是柳大郎，一是顧大嫂。還有一個壟斷了孟州道快活林賭坊的施恩。

2.柳大郎

如果用《水滸傳》衡量好漢的標(biāo)準(zhǔn)——扶危濟困、仗義疏財來衡量的話，柳大郎也應(yīng)該是宋江、柴進(jìn)一級的人物?？上麕偷氖歉哔矗@在梁山系統(tǒng)看來應(yīng)該是敵人，所以柳大郎的聲名遠(yuǎn)不能與宋江、柴進(jìn)等人相提并論。高俅被驅(qū)趕出汴京，到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quán)。他平生專好惜客養(yǎng)閑人，招納四方干隔澇漢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后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住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鄉(xiāng)要回東京。這柳世權(quán)卻和東京城里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仕是親戚，寫了一封書札，收拾些人事盤纏，赍發(fā)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將仕家過活”。應(yīng)該說柳大郎還是有始有終，來時接待，回去時給了盤纏，還給寫了推薦信。高俅回到汴京也受到董將仕接待，應(yīng)該說這也是柳大郎的功德。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高俅發(fā)跡變泰之后，成了炙手可熱的高太尉，柳大郎卻沒有去找他，還是個施不望報的人。柳大郎開賭坊，自己又沒有什么特殊的背景，就要做廣結(jié)善緣的菩薩，如果不是這樣，老得罪人，買賣很容易被人踢的。

3.顧大嫂

顧大嫂開的賭坊兼做飲食生意。顧大嫂是解珍的表姐，他介紹顧，說她“開張酒店，家里又殺牛開賭。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qū)O新，這等本事，也輸與他。只有那個姐姐和我弟兄兩個最好”。的確如解珍所說，當(dāng)顧大嫂決定要劫牢反獄救二解時，最大的難點是如何動員她的“伯伯”（丈夫的哥哥）參與。于是她裝病，引誘孫立來探病。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叵驅(qū)O立表明，他們打算到城里劫牢，然后上梁山，請孫立也參加，否則孫立難免“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們吃官司坐牢”。

孫立道：“我卻是登州的軍官，怎地敢做這等事！”顧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們今日先和伯伯拼個你死我活?！鳖櫞笊┥磉叡愠赋鰞砂训秮?。鄒淵、鄒潤各拔出短刀在手。孫立叫道：“嬸子且住，休要急速，待我從長計較，慢慢地商量?！?/p>

孫立要先回去收拾行李家私，顧大嫂都不同意，要“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遲”，顯得特別霸氣而專橫，毫無女人作風(fēng)，令人咋舌?？墒羌?xì)想起來，沒有她為人處事的霸氣和專橫的作風(fēng)，沒有她的一身功夫，也開不了賭坊。去賭錢的都是什么人？我們前面舉的《水滸傳》中那些賭徒，三阮、李逵、張橫等，哪個是省油的燈？沒有顧大嫂那種渾不吝和當(dāng)機立斷的性格，怎么能吃這碗飯！干這種與江湖密切相關(guān)的行當(dāng)（賭坊、妓院、娛樂場所等），或有很強的官方背景，或有黑道的支持，或者自己能打能鬧，又有一批朋友相幫，這三條中至少要有一兩條，否則非但賺不了錢，反而會把命搭上。

從顧大嫂這個形象也可以看到，賭博是與犯罪密切相關(guān)的。

4.施恩

武松被流放發(fā)配到孟州牢營安平寨以后，變成了一個被優(yōu)待的特殊犯人。他沒有被打“殺威棒”，住高級的單人牢房，吃有魚有肉有湯有酒的好飯，還有犯人伺候：“一個便把藤簟紗帳，將來掛起，鋪了藤簟，放個涼枕”，真如同住旅店一樣。這就是牢城管營（牢營長官，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監(jiān)獄長）的兒子施恩所為，他需要武松的幫助，這是先期投資。在正常人看來這是不正當(dāng)收買，但游民卻視為義氣，也把它看做仗義疏財?shù)囊环N。武松也很清楚施恩的意圖，但他仍然把這些當(dāng)做好意接受了下來，并準(zhǔn)備回報。正像小說中的題詩所說：“遠(yuǎn)戍牢城作配軍，偶從公廨遇知音?！蔽渌烧业綄λ裢鈨?yōu)待的施恩，施恩最初還扭扭捏捏，要把“知音”姿態(tài)做足些，武松卻性急不耐，施恩終于把真實意圖說了出來：

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xué)得些小槍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個諢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們，都來那里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去那里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里，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里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后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

現(xiàn)代人看到這段自述，施恩那樣坦然地從可憐的妓女身上刮錢，會感到他真不是個東西?？墒切≌f作者與他筆下的武松卻不以為非，這就是游民的“只講敵我，不問是非”之一例。既然施恩是梁山一百零八將之一，又是武松的好朋友，那么他做的一切都不會遭到作者的質(zhì)疑和貶斥。他的買賣做得要比柳大郎、顧大嫂大多了?？旎盍钟邪偈幋罂偷?，三二十處賭坊、兌坊（兌換銀錢的買賣），雖然屬于施恩出資經(jīng)營的只是個“酒肉店”，但不僅客店、賭坊、兌坊都要從他這里購買酒肉，供客人消費，妓女在這里營業(yè)也要經(jīng)過他允許，而且他們“都有閑錢”孝敬。這就透露了施恩實際上壟斷了快活林的一切經(jīng)營活動，商業(yè)、服務(wù)業(yè)要正常經(jīng)營都要向他交保護(hù)費。讀到這里我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開一家酒肉店就需要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做打手。施恩年輕，雖然說得含混，但也把真相點破了。施恩的父親、國家命官老管營就會說多了，他對武松說：

義士如此英雄，誰不欽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杰氣象。不期今被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這個去處。非義士英雄，不能報仇雪恨。義士不棄愚男，滿飲此杯，受愚男四拜，拜為長兄，以表恭敬之心。

姜還是老的辣，這一番話就比施恩的原話體面了很多（面對武松這個他管轄的囚徒，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官員身份）。施恩開酒肉店，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促進(jìn)當(dāng)?shù)厥忻娣睒s，給國家壯門面，這還真是有點現(xiàn)代意識，古今官員話語也大抵相類。

寫到這里應(yīng)該告訴讀者，施恩比柳大郎、顧大嫂壞多了。雖然柳、顧的經(jīng)營賭坊是一種江湖行業(yè)，這是“好人干不了，干的沒好人”的，柳和顧為了保證其經(jīng)營正常進(jìn)行，也要花錢雇打手，遇到攪局的也要開打，但是施恩利用一幫囚犯作為打手，沒有任何成本，便輕易壟斷和控制了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買賣”，其惡的程度當(dāng)然是柳、顧不能望其項背的。

這個事例就發(fā)生在離宋朝京城不遠(yuǎn)的孟州，人們還能相信這個國家的道德、法律、制度嗎？錢摧毀了這一切，施恩壟斷的幾項（賭坊、兌坊、妓女賣笑）都是來錢最快和最來錢的，當(dāng)然不能讓惡棍蔣門神去干，武松醉打蔣門神，“買賣”收了回來，并重新確立了施恩在快活林的獨霸地位。武松還以為自己在主持正義，他當(dāng)眾訓(xùn)話：

眾位高鄰都在這里。小人武松，自從陽谷縣殺了人，配在這里，聞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飯。”你眾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他和我并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打死，就除了一害。且看你眾高鄰面上，權(quán)寄下這廝一條性命。只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

武松也感到底氣的不足，他不好說是施恩指使他來打蔣門神的，并聲明這與施恩“并無干涉”，他聽別人說蔣門神強占施恩酒店，而我武松“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這次沒打死他，還是看在各位“高鄰面上”。冠冕堂皇，其言甚辯，可惜都是謊言。武松給施恩帶來的不僅是恢復(fù)舊日的產(chǎn)業(yè)，而且“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并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閑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對于各店家則是虎去狼來，施恩重霸快活林，加重了對他們的剝削，增加了“三五分利息”。

從這個故事里可見當(dāng)時的商業(yè)、服務(wù)業(yè)也在江湖化，不僅在不同江湖人之間爭來奪去，而且官匪勾結(jié)（施恩、蔣門神都有官方背景，只是所屬不同），在正當(dāng)與非正當(dāng)?shù)慕?jīng)營中榨取超額利潤。

施恩應(yīng)該受到贊揚的是，后來蔣門神勾結(jié)張團(tuán)練、張都監(jiān)陷害武松，把他打入牢中，施恩父子還是與武松做到了患難與共，花了許多錢，使他得以不死于孟州監(jiān)牢里，并使得武松在發(fā)配過程中，大鬧飛云浦，殺死公差及刺客，及至血濺鴛鴦樓。

偷雞摸狗的時遷

電視臺采訪藝人談及江湖春（唇）典(“春典”也就是秘密語，江湖春典也就是江湖人互相溝通時的秘密語),當(dāng)談到春典時這些藝人非常興奮，但他們也很困惑，說我們的春典與小偷一樣，互相能懂，真奇怪。其實，一點也不怪。小偷、江湖藝人皆屬于江湖。江湖上有“巾”、“榮”、“攔”、“橫”之說，“巾”指相面算卦等行當(dāng)，“榮”則指小偷，“攔”指賭徒，“橫”指搶劫。又有“巾”、“皮”（賣藥的）、“彩”（變戲法的）、“掛”（打把式賣藝的）、“柳”（唱戲的藝人）的合稱?？梢娊嚾嗽?jīng)與其他江湖人有密切的關(guān)系，他們之間要交流，所以才有共用的春典。

過去江湖上稱小偷為老榮，或小綹，現(xiàn)在的小偷自稱為“佛爺”。時遷是高唐州人，書中說楊雄救過他，在他偷聽到楊雄石秀殺了潘巧云后要上梁山，他便隨之而行。途中，他們住在祝家莊旅店，時遷犯了老毛病，偷了人家報時的雞，被祝家莊拿住。當(dāng)楊雄石秀上了梁山，述說祝家莊經(jīng)過，并請晁蓋等好漢搭救時遷時，晁蓋大怒，喝令小嘍啰：“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來！”并說：

俺梁山泊好漢，自從火并王倫之后，便以忠義為主，全施仁德于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這廝兩個，把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吃，因此連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這廝首級去那里號令，便起軍馬去，就洗蕩了那個村坊，不要輸了銳氣。

這一番話頗能體現(xiàn)梁山好漢對于偷雞摸狗這一類人的看法，認(rèn)為楊雄等人打著梁山泊的旗號，去偷雞吃，丟了梁山的臉，先斬了他倆，傳首祝家莊，讓他們看看梁山好漢不是偷雞賊。為什么晁蓋對于偷雞摸狗如此反感，難道攔路搶劫就勝于小偷小摸？電影《天下無賊》中小偷嘲笑打劫的強盜干的事“一點技術(shù)含量沒有”，以自己偷竊技巧之高為榮；而晁蓋則認(rèn)為偷摸是人們不齒的事情，對于自己干的搶劫，無論是“智取”也好，強取也好，則認(rèn)為是憑實力吃飯。其內(nèi)在心態(tài)則是：現(xiàn)在天下無道，好像“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自己要做“高材疾足者”，把自己放在“干大事”的位置上。而鼠竊狗盜，以滿足口腹之欲，則是卑鄙猥瑣的小人行為。實際在老百姓看，小偷小摸，只讓你損失財物，不損失人；而搶劫則隨時有可能威脅到人命，劫匪比小偷更可怕。宋江有眼光，阻止了晁蓋的不智行為，并定下攻打祝家莊的計劃。在“忠義堂石碣授天文”中，講到一百零八將人人平等，提出“或精靈，或粗鹵，或村樸，或風(fēng)流，何嘗相礙，果然識性同居；或筆舌，或刀槍，或奔馳，或偷騙，各有偏長，真是隨才器使”。把“偷騙”也作為一種“材質(zhì)”看待，而且把它擺在與“刀槍”（打斗）平等的地位上，《水滸傳》中最重視的就是“刀槍”，這等于在梁山諸位英雄好漢面前，為時遷等從事偷盜提升了等級。

時遷在上山后的確也建立了不少功勞，他有許多特長，《水滸傳》中形容他：

骨軟身軀健，眉濃眼目鮮。形容如怪族，行步似飛仙。夜靜穿墻過，更深繞屋懸。偷營高手客，鼓上蚤時遷。

他有輕功，會飛檐走壁，是天生的打探消息的特工材料。時遷也被梁山充分利用，為梁山建立了許多功勛，與許多天罡星中將領(lǐng)相比，毫不遜色。呼延灼的“連環(huán)馬”曾對梁山構(gòu)成很大威脅，要破連環(huán)馬，就需要收服會使鉤鐮槍的御前金槍班教師徐寧；徐寧最珍視的是他祖上傳下的鎮(zhèn)家之寶“雁翎鎖子甲”；時遷卻能把它偷來，使得梁山有機緣接近和收服徐寧。這是他為梁山建立的第一大功；后來打大名府，救盧俊義，大名城高濠深，攻打不易，時遷化裝成乞丐，混入大名府中，于元宵之夜，火燒翠云樓，制造混亂，內(nèi)外相應(yīng)，破了大名，救了盧俊義、石秀，時遷應(yīng)是第一功；梁山為晁蓋復(fù)仇，攻打曾頭市，一度處在膠著狀態(tài)，時遷等被派往做人質(zhì)，時遷由于膽大心細(xì)，成為實質(zhì)的牽頭人，內(nèi)外交攻，拿下了曾頭市，時遷功勞又不小。但最后在排座次時，時遷被排在一百零七位，僅在笨盜馬賊段景住之前，連一事無成，還出賣過晁蓋、吳用的白勝都在他前面，顯然有些不公?？磥砹荷胶脻h對于偷盜的成見仍沒有全變。最后，時遷沒有死于爭戰(zhàn)，而是死于疾病。也許他有足夠的聰明保護(hù)自己吧。江湖上，時遷成了“老榮”們的祖師爺，每年享用他們的祭奠。

對于時遷這樣技藝高超的神偷，讀者還是有幾分喜愛的，時遷成為后世戲曲家關(guān)注和描寫的對象。為什么受眾對小偷有興趣呢？正像《天下無賊》中所說，小偷是需要技巧的。人們欣賞的是這種技巧。于是，通俗文學(xué)作品中就不斷地塑造“神偷”的形象，如《二刻拍案驚奇》中《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戲》，其入話寫道：

且如宋朝臨安有個劇盜，叫做“我來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但是他到人家偷盜了物事，一些蹤影不露出來，只是臨行時壁上寫著“我來也”三個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見了字，方才簡點家中，曉得失了賊。若無此字，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煞好手段！

可見作者按捺不住對這類人的贊美。凌濛初塑造了“一枝梅”，而清代《彭公案》中楊香武、《大八義》中的趙不肖、民國《燕子李三》中的李三等都被寫成正面的神偷形象。

江湖術(shù)士李助的兩張面孔

前面多講的是憑個人力氣、武藝或技藝打拼的江湖人。游民一無所有，行走江湖，弄飯吃的渠道很多，有憑智力機巧或僅有的一點點知識學(xué)問吃飯的，也有憑色相吃飯的，但這些都離不開說話，人們稱之為吃開口飯的。闖江湖的人，沒有一副伶牙俐齒是不行的。江湖語云：“巾（也有寫做“金”的）、皮、彩、掛，全憑說話?！?/p>

其中最能說的，當(dāng)屬江湖術(shù)士，包括醫(yī)星相卜等門類。這些江湖術(shù)士雖然為統(tǒng)治者所疑忌，但又是他們離不開的人物。江湖術(shù)士在江湖上非常受尊重，說起江湖的行當(dāng)，大多是以算命相面打頭。按春典說，它稱為“巾”行，其內(nèi)部仍有細(xì)分，有“七十二巾”之說。江湖人的反社會活動，大多有他們的身影。李助是一百二十回《水滸傳》“四寇”之一王慶的軍師。王慶當(dāng)年是汴京開封府衙門的排軍，因遇怪異求助于問卜，從而結(jié)識了在汴京賣卦的李助。王慶初見李助，他眼中的這個算命先生是：

頭帶單紗抹眉頭巾，身穿葛布直身，撐著一把遮陰涼傘，傘下掛一個紙招牌兒，大書：“先天神數(shù)”四字。兩旁有十六個小字，寫道：“荊南李助，十文一數(shù)，字字有準(zhǔn)，術(shù)勝管輅。”

此時的李助還很落魄，沒有多少生意。當(dāng)王慶向他買卦，李助看他行動不方便，先給他一枚銅錢，要他向太陽禱告，李助看他動作遲緩，又從藥鋪問了他的致病情由，然后開始：“日吉辰良，天地開張。圣人作易，幽贊神明。包羅萬象，道合乾坤。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今有東京開封府王姓君子，對天買卦。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請周易文王先師，鬼谷先師，袁天綱先師，至神至圣，至福至靈，指示疑迷，明彰報應(yīng)?！边@一套令王慶似懂非懂的話出自《易傳》，顯得玄之又玄，使人莫測高深。卜者用以抬高自己，恫嚇問卜者。然后李助利用他對王慶的了解（王慶的為人以及與童貫女兒私通之事整個汴京幾乎無人不知），用術(shù)士的“輕敲響賣”（探求對方情況要“輕”，悄然不覺；給對方的斷語要重、要“響”）技巧，震住王慶。

李助將課筒發(fā)了兩次，疊成一卦道：“是水雷屯卦?！笨戳肆硠屿o，便問：“尊官所占何事？”王慶道：“問家宅?！崩钪鷵u著頭道：“尊官莫怪小子直言！屯者，難也。你的災(zāi)難方興哩。有幾句斷詞，尊官須記著?！崩钪鷵u著一把竹骨摺疊油紙扇兒，念道：

“家宅亂縱橫，百怪生災(zāi)家未寧。非古廟，即危橋。白虎沖兇官病遭。有頭無尾何曾濟，見貴兇驚訟獄交。人口不安遭跌蹼，四肢無力拐兒撬。從改換，是非消。逢著虎龍雞犬日，許多煩惱禍星招?！?/p>

恫嚇是江湖術(shù)士的慣技，無論醫(yī)星相卜，都常常使用。目的是嚇住顧客，使顧客內(nèi)心惶惶，增加對江湖術(shù)士的依賴。這是李助作為賣卦人時的面孔。其目的就是為了賺錢。

李助在汴京毫無發(fā)展，回到老家荊南。當(dāng)他再見到王慶時，這位江湖術(shù)士已經(jīng)從賣卦吃飯的變成了處處尋找機會的不逞之徒。此時王慶已經(jīng)是逃亡的身負(fù)多條人命的犯罪分子：李助受段家之托，要把段三娘許給王慶為妻。李助來做媒，一見王慶原來是熟人。他說：

自從別后，回到荊南，遇異人授以劍術(shù)，及看子平的妙訣。因此人叫小子做金劍先生。近日在房州，聞此處熱鬧，特到此趕節(jié)做生理。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劍術(shù)，要小子教導(dǎo)他擊刺。所以留小子在家。適才段太公回來，把貴造與小子推算。那里有這樣好八字！日后貴不可言。目下紅鸞照臨，應(yīng)有喜慶之事。

“貴不可言”是江湖術(shù)士要鼓動對方進(jìn)行反社會活動的口頭禪。相面的說面相“貴不可言”；堪輿家（看風(fēng)水的）說某塊地“貴不可言”……這不可言的“貴”就是做皇帝。中國人本來就有不少人是有皇帝夢的，被這樣的星相家一煽動，馬上就會上套。王慶也是如此，在娶了段三娘以后，事情鬧大，真面目暴露被官方追捕，于是在李助的引導(dǎo)下，上山落草，當(dāng)山大王。由于房州圍剿，被王慶打敗，房州又發(fā)生兵變，那些叛軍反而與王慶合作，王慶遂占領(lǐng)了房州。“分頭于房山寨及各處豎立招軍旗號，買馬招軍，積草屯糧。遠(yuǎn)近村鎮(zhèn)，都被劫掠。那些游手無賴，及惡逆犯罪的人，紛紛歸附?！薄八彀堇钪鸀檐妿?，自稱楚王。遂有江洋大盜，山寨強人，都來附和。三四年間，占據(jù)了宋朝六座軍州。王慶遂于南豐城中，建造寶殿，內(nèi)苑宮闕，僭號改元。也學(xué)宋朝，偽設(shè)文武職臺，省院官僚，內(nèi)相外將。”李助當(dāng)了丞相。

傳統(tǒng)造反隊伍中的謀主往往不是政治家，甚至不是軍事家，而是知奇門曉遁甲的星相家，因為造反者最初都是力量有限，需要天命的支持，而這些星相家都是天命的制造者。星相家大多是不得志的游民知識分子，四處游走，尋找機會。平時可能靠醫(yī)星相卜為生，遇到合適的時機、合適的人，便會演出李助說王慶的一幕。王慶沒有成功，王、李的下場都很慘。如果成功了他們便是新朝的皇帝與丞相。

實際上傳統(tǒng)的中國人從實用理性出發(fā)，都對算命卜卦相面這一套為較有實際的看法。梁山要賺盧俊義上山，派吳用前往大名府以賣卦的形式說盧俊義百日之內(nèi)必有血光之災(zāi)，要避免災(zāi)難，只有到東南躲避。當(dāng)盧俊義要躲避時，管家李固說“：主人誤矣！常言道：‘賣卜賣卦，轉(zhuǎn)回說話?！萋犇撬忝暮詠y語?！毖嗲嘁舱f：“主人在上，須聽小乙愚言。這一條路去山東泰安州，正打從梁山泊邊過。近年泊內(nèi)是宋江一伙強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盜，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燒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來那個算命的胡講。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裝做陰陽人來煽惑，要賺主人那里落草?！边@些說得都很準(zhǔn)確，都指出了賣卦者不可信，但還是阻擋不了盧俊義，他的理由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自古禍出師人口，必主吉兇。我既主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語”。因為沒有堅定的宗教信仰，靈魂深處沒有主心骨，對于未可知的未來，充滿了懼惕心理，因此卜人恫嚇往往特別靈驗，江湖術(shù)士正是抓住這一點，對于問卜者先要嚇，特別是對那些有豐厚家資的人。他企望的不是得，而是失，吳用抓住他這個心理，一發(fā)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