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霞[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重慶 400715]
論《呼蘭河傳》中的白兔意象
⊙董曉霞[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重慶 400715]
白兔意象是《呼蘭河傳》中的一個獨特存在,它指向作品中的人物,更關(guān)涉蕭紅的靈魂深處;它不僅是小團圓媳婦和有二伯悲劇命運的象征,更是作家生命體驗的隱喻。本文就白兔所承載的文化符號和文本中的虛幻構(gòu)成來分析小團圓媳婦和有二伯的“抗?fàn)帯彼鶐淼谋瘎。u述蕭紅對“回家”的解構(gòu)以及所有愿望不能實現(xiàn)所帶來的虛無體驗。
蕭紅 《呼蘭河傳》 白兔意象 生命體驗
白兔在《呼蘭河傳》中出現(xiàn)了兩次,一是“東大橋”下的喊著要回家的大白兔;一是“我”夢見大白兔,第二天問有二伯時,他卻罵“兔羔子”。我們知道兔子在漢文化中有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如“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兔起鵲落”中“兔”象征活躍的符號意象?!鞍淄脫v藥”:“白兔”是神話中月亮上能搗仙藥的兔子?!盀躏w兔走”:古代神話中稱太陽月亮為金烏玉兔,常用以比喻時間迅速流逝?!半u腸兔兒膽”、“狼奔兔脫”、“狡兔三窟”、“兔死狐悲”中“兔”象征膽小、逃遁、狡猾和受難。在文學(xué)作品中“兔子”也有不同的象征意義。南戲《白兔記》和關(guān)漢卿的元雜劇《武侯宴》中都有白兔帶路的情節(jié),玉兔神話、民間傳說和童話故事中的小兔子也是可愛溫順、多動靈活、善良柔弱的。而關(guān)于兔子的貶義形象,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西游記》中的玉兔精,它化為假公主,嫉妒心重,心狠手辣。但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xué)中“兔子”的普遍象征意義就是把它與“嫦娥”并提后所蘊含的孤獨寂寞之情,如李白《把酒問月》中的“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嫦娥孤棲與誰鄰?”李商隱《月夕》:“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 娥應(yīng)斷腸?!?/p>
此外,《呼蘭河傳》中的兔子是白兔,這就關(guān)涉顏色的象征意義。“白色”作為基色,它既是單純的色彩,又是復(fù)合色,白色有多義項,在中國既代表肅殺、不吉,也象征圣潔、素馨。
“兔子”、“白色”都具有雙重象征,那“白兔”意象內(nèi)涵的復(fù)雜性是不言而喻的?!逗籼m河傳》中“白兔”出現(xiàn)在講述小團圓媳婦、有二伯故事的章節(jié)末尾,聯(lián)系起兔子所承載的文化符號、文學(xué)意象的多重意蘊,以及作家的生命體驗,使“白兔意象”具有可闡發(fā)的價值。
意象是意念和物象的審美契合,動物意象則是以動物為載體的審美意象,動物承載了某種象征意義或哲理,在文本中成為一種表意之象,使其內(nèi)涵深厚,具有多種闡發(fā)的可能。動物意象所帶來的陌生化的審美體驗使很多作家不惜把筆墨放在對動物的塑造上,蕭紅就是其中之一?!渡缊觥分杏猩窖?、狗和老馬,《呼蘭河傳》中出現(xiàn)了驢、雞、鴨、豬、狗、烏鴉等動物,蕭紅用看似冷漠的筆觸寫了動物的原始自然生存狀態(tài),以動物的不自知、蒙昧來象征生命意識的麻木、生存的困境和心靈的荒蕪。這些動物群像映襯出了艱難生活在這騷動又沉寂的黑土地上的人們命運的無常和生存的苦難,是群體的象征。而白兔意象僅出現(xiàn)在小團圓媳婦和有二伯的故事中,象征著兩個悲劇人物所遭受的身體、心靈的磨難。
《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初來時猶如充滿生命力等待綻放的花蕾,可是不出三個月就凋謝了,只因被傳統(tǒng)習(xí)俗扭曲的婆婆,總認為這個渾身浸透著自然天性的媳婦不正常而對其百般折騰,最終慘死在同類的“關(guān)心”之下。從初來時的被相看到后來的被打、被洗澡,小團圓媳婦都是這些動作的唯一接受者。在被摧殘的過程中她沒說話,她不知曉周圍的人懷著怎樣的“善心”,她不知曉要怎樣做才能讓這些“善舉”終止,她不知曉自己的“不知曉”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悲劇。她的不知曉是她心性未開的表現(xiàn),她的心性未開只說明她還是個女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毫無社會意識,這些天性決定了她無法按照周圍人的“期待”而去改變自己的行為。她“最大的錯誤”是在被改造的過程中還喊著要“回家”,“回家”對周圍人來說卻是最不祥的聲音,這個聲音促使人們加大對她的“拯救”力度?!盎丶摇笔撬ㄒ坏囊庾R、唯一的掙扎,但這唯一的掙扎導(dǎo)致了她在花樣年華里提前逝去。她是一個弱者,死了還是弱者;死并沒讓她逃離地上的苦難,反而陷入了一個無邊的黑洞,在那陰暗的后邊的世界里是無邊的恐怖、無邊的荒涼。因為在這個世界里一個人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結(jié)束,而是苦難的延續(xù)。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蕭紅給她安排的結(jié)局,讓她幻化為一只隔三差五就要到東大橋下哭泣的大白兔,這只白兔依然柔弱可憐,依然要喊著“回家”,也依然回不了家。這里的白兔是溫順、弱小的象征,更是寂寞、思鄉(xiāng)的隱喻。作家這樣安排,加大了悲劇的力量,使女孩的可憐處境呈現(xiàn)得擲地有聲,“回家”的聲音直抵人們靈魂深處,可悲,可嘆!
有二伯,一輩子孤苦伶仃,沒有自己的家,六十多歲了還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忍受著人們的歧視與嘲笑,是另外一個孤獨、寂寞的人。很多評論者喜歡把他與阿Q做比較,雖然他倆都是悲劇人物,但本質(zhì)上完全不同。阿Q以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無端的玄想、遺忘的超能力構(gòu)筑一個虛妄的勝利者的自我,然后以這個自我來取代現(xiàn)實中失敗的自我,來掩飾自己的悲哀,來平息內(nèi)心的憤怒。阿Q以“精神勝利”來擺脫失敗、屈辱的處境,他的這種“超能力”使他自己意識不到自己的悲劇。雖然在我們看來,不懂孤獨就是最大的孤獨,但他的無知無覺使他能夠蒙昧地、無畏地、開心地生活下去。但有二伯卻不具備這種“超能力”,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悲劇處境,感覺到了自己的孤獨,觸摸到了自己靈魂的悲苦。雖然他說“啥人玩啥鳥”、“不要自不量力”、“活著是個不相干”,看似他很知天命,自知自己的卑微與不堪,會不痛不癢地活下去;但他不,他掙扎,因為他想要“自尊”,想擺脫孤獨的狀態(tài),所以小說中敘述了他的種種“怪事”:跟動物、磚頭說話;想讓人們喊他“有二爺”,跟別人無謂地爭吵;想讓別人吃東西時問問他;穿著奇怪的衣服“招搖過市”;一再跟周圍人強調(diào)他對“毛子”的無畏和他假自殺的“行為藝術(shù)”。這些行為體現(xiàn)了他想要自尊的愿望和怕被別人遺忘的緊張。他“自不量力”,“活著是個不相干”,卻懷揣著一顆悲憤難平的心靈指桑罵槐、怨天尤人。然而他的怨氣、他的牢騷使他的處境更為難堪,因為他的存在被人完全忽視或者他的存在對別人來說只是平淡生活中的笑料而已。他消解寂寞的努力反而使他更加寂寞,他的悲劇是因為他的掙扎,他看似自知卻不安于現(xiàn)狀,他無謂的抗?fàn)幨顾撵`備受摧殘終于不再美好。所以在敘述有二伯故事的結(jié)尾時,“我”夢見了大白兔,但這只白兔異化了,它“長著毛驢那么大的耳朵”,因為有二伯只會罵“兔羔子”。有二伯的心靈也異化了,殘存的一些美好消解了,自我被自己擊成碎片,這些碎片拼湊起來也只是殘缺不全的人生。一聲聲“兔羔子”,既是受難者的象征,也是有二伯抗?fàn)幍穆曇艉退撵`悲劇的余音。
小團圓媳婦和有二伯,一個死了,一個沒死;死了的依然在哭泣,活著的心靈依然在滴血。年華早逝、茍延殘喘都是悲劇,他們的悲劇原因都是因為他們的抗?fàn)帲驗樵诤籼m河要想活下去就不要掙扎,《呼蘭河傳》開篇就寫大泥坑的故事,其隱喻是很明顯的,它告訴我們陳規(guī)陋習(xí)的爛泥緊緊地箍住了人們的雙足,你不掙扎才能糊里糊涂地活著,你若掙扎就會越陷越深直至死亡。小團圓媳婦的“不合作”、喊著“回家”的掙扎只會讓悲劇提前發(fā)生;有二伯有意識地消解寂寞、努力地找尋自己永遠得不到的尊嚴(yán)和他人的關(guān)注,他的這種掙扎換來的只是別人的漠視與嘲笑。這兩個“另類”的愿望都沒達成,叫“團圓”的永遠不能團圓,稱作“有”的依然一無所有;只剩下哭喊著回家的柔弱的白兔和變成咒罵聲的“兔羔子”。
隱喻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心理中自覺形成的一種藝術(shù)思維方式,意象可以說是這種思維的結(jié)果。蕭紅筆下的白兔意象是以兒童視角構(gòu)建的,作家以回望的姿態(tài)用兒童的感受形式、思維方式和語言句式去觀察和打量陌生的成人生活空間,以兒童的幻想天分幻化出大白兔的形象。蕭紅“回到”童年,去重新描繪幼年的時光,她的另外一個目的就是明確這次敘述是她自己的,她沒有采取啟蒙者向下俯瞰的姿態(tài),只想讓這次回望成為自我言說。白兔意象不像其他動物意象僅是群體的象征,它是小團圓媳婦和有二伯悲劇命運的象征,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白兔意象是蕭紅所有作品中唯一的包含著自我生命體驗的動物意象,并且它不是實在的,是虛幻的意象,這使得它的內(nèi)蘊更加復(fù)雜。
(一)對“回家”的解構(gòu)
“五四”時期,很多作家對“家”的種種弊端進行了無情的批判,走出家門象征著擺脫束縛獲得了自由解放。然而到了抗戰(zhàn)時期,“家”在作家們尤其是女性作家心目中顯得格外有分量,蕭紅亦如此,對回家的渴望長久地流淌在她孤獨寂寞的心靈世界里,但在那樣特殊的環(huán)境下,只有通過回憶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于是心靈的羽翼飛到那片熟悉的土地,她不厭其煩地敘寫小城,讓那里的一切重新在生花妙筆下復(fù)活。所以20世紀(jì)40年代初,蕭紅在“蟄居”香港的兩年中完成了《小城三月》《后花園》《九一八致弟弟書》《呼蘭河傳》等作品,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都有一個重要的現(xiàn)實和心理背景:身體的無家可歸與心靈的漂泊無依。正像王德威所說的,原鄉(xiāng)題材的作品“或緬懷故里風(fēng)物的純樸固陋、或感嘆現(xiàn)代文明的功利世俗、或追憶童年往事的燦爛多姿、或凸顯村俚人事的奇情異趣。綿亙于其下的,則是時移物往的感傷、有家難歸或懼歸的尷尬,甚或一種盛年不再的隱憂——所謂的‘鄉(xiāng)愁’,亦于焉而起”①。
蕭紅從時間洪流中淘洗故鄉(xiāng)的精華,仿佛生命的缺憾,終要由最精致的文字來彌封,《呼蘭河傳》就是這精致文字的集成。蕭紅徘徊在時間坐標(biāo)的斷壁殘垣間,撿拾記憶的碎片,拼湊往事的枝節(jié),雖然意識到歷史的不可逆轉(zhuǎn)性,卻能運用幻想補充其缺憾。她柔情似水地回憶著這個家,在那個“荒涼”的院子里她品味出一種溫馨。筆下的呼蘭河,是故鄉(xiāng)記憶的一次藝術(shù)還原,也是一個通過敘述完成的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夢想。然而回憶之所以成為可能,只是因為那個神話從開始就已經(jīng)破碎了,所以蕭紅在童年回憶中傳遞著對家的深情思戀的同時也傳遞出實際“失家”的人生蒼涼感。小說中祖父教《千家詩》“少小離家老大回”時“我”心里很恐懼;“我家是荒涼的”感嘆一再出現(xiàn),道出了作家心中的苦澀。小說的結(jié)尾映照了祖父曾教“我”的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p>
因此,《呼蘭河傳》具有挽歌的情調(diào),是一曲“失樂園”的哀歌。尾聲部分,懷舊對象的失落,物是人非的感慨,作者從童年的往事中喚醒了自己。因為“記憶的功能是保存印象;回憶則使它瓦解。記憶本質(zhì)上是保守的,而回憶是解構(gòu)性的”②。小說中對“回家”的解構(gòu),除了哀傷的結(jié)語外,小團圓媳婦故事結(jié)尾的白兔哭著回家的情節(jié)早就奠定了文本的基調(diào),可以說哭喊著“回家”的大白兔是蕭紅自我形象的投影,不停地喊著“回家”但永遠回不了家。這里的白兔是柔弱、思鄉(xiāng)的象征,也是蕭紅解構(gòu)“回家”妄想的工具。依靠往昔記憶搭建一個理想家園來尋求靈魂自救的努力終究是一次無望的自贖,蕭紅以小團圓媳婦的結(jié)局——幻化為思鄉(xiāng)但永遠不能還鄉(xiāng)的白兔意象否定了自己要“回家”的愿望。原鄉(xiāng)的誘惑其實源于離鄉(xiāng)或無鄉(xiāng)的惶恐,蕭紅在一切歸于死寂的威脅下,生命借詩至美風(fēng)格的凝練,才得一現(xiàn)光影。然而過去與未來終成一混沌的循環(huán),原鄉(xiāng)的高貴呼喊,終削弱成眾音交錯中的微小鼻息?;貞?,卻徒然證明其可望而不可即的難堪。
(二)虛幻的意象,虛無的人生
白兔所承載的文化符號有善惡兩個極端,夢中白兔的美好與現(xiàn)實中的“兔羔子”和喊著回家卻回不了家的哭泣的白兔,象征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不一致性和愿望的無法達成。作家創(chuàng)作《呼蘭河傳》時身體狀況并不理想,文學(xué)創(chuàng)作沒有超出個人身心或自己主觀范疇,成為自我回音般的呻吟,表露出一種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感悟,再加上戰(zhàn)爭所帶來的幻滅感,這些因素致使虛構(gòu)的白兔意象成為蕭紅表達絕望虛無之感的隱喻。
“屢經(jīng)創(chuàng)傷的蕭紅已經(jīng)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命定要一個人走路’,那么,童年時的自主能力與獨立性格恰好為她在獨自走向寂寞的人生之途時提供了自信的心理依據(jù)?!雹鄱倚F圓媳婦和有二伯的悲苦命運赫然提醒著蕭紅要活下去必須要消解寂寞,由過去找尋現(xiàn)在,就回憶敷衍現(xiàn)實,為陷入困境的自我尋找一種超越與解脫的方式?!昂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蕭紅童年快樂的見證,與其說它是一個存在,不如說是一個消除寂寞的場所。這是一個靈氣又木訥、敏感又鋒利的小女孩,她既保留了兒童的自然性又生長了女性的抒情性。父母的漠視讓她獲得了“自由”,回憶中的小女孩一直在漫無目的地奔跑以緩解心中的痛苦,因為這種“自由”卻是父母愛之缺乏的表現(xiàn)。蕭紅想尋找到童年時的這種能力來支撐自己一個人走下去,曾經(jīng)小孩的歡聲笑語在后花園回蕩,然而這并不是真正的快樂;后花園是回憶可以無限擴展的空間,更是生命被徹底疏忽遺忘的虛空。她從不曾擺脫寂寞這個幽靈的牽絆,依然是個孤獨無助的小孩;這個尋找到的答案并不能讓蕭紅釋然,反而更加寂寞。無論是凄厲的慘叫吶喊,還是溫情快活的后花園,殊途同歸,隱藏在它們后面的都是蕭紅那顆失愛無助的恐慌心靈。希望中有絕望,熱情中有冷峻。到頭來,這顆被寒冷和苦澀浸透了的靈魂只能驚呼:“寫下來的東西里透出怎樣的寒冷??!”由于給無情的世界“補情”根本不可能,這個世界只會把一切祈求和愛的意愿判為妄念。
在蕭紅筆下,呼蘭河人的生活狀態(tài)是自然原始的,是周而復(fù)始的循環(huán)往復(fù),脫離了歷史的軌道,仿佛歲月的流逝與他們無關(guān)。作者雖驚訝于在生死大限之前,凡夫俗子竟能活得如此無知無覺,但她嘗試著去理解他們這種卑微又無奈的生命情狀,因為她深知自己沒有啟蒙者的強大,自己的處境并不如意,她只能用心去感知同類的苦難辛酸,她不敢從高處向下悲憫眾生,但卻理解和心疼同類的生存處境。這是蕭紅身為女性與生俱來的感傷與溫柔,以體恤而不是以批判的目光來觸摸在北國的曠野上掙扎的群像。她雖敬仰啟蒙者對孤獨的承擔(dān),也羨慕苦難中人們的堅韌?!澳鎭淼?,順受了”,“了”是舌尖輕彈,取消了語言和生活最后的重量。紅塵滾滾,苦多樂少,或許只有達到宗教式的精神境界時,才能超脫世俗的羈役,泯滅苦樂的界限;一切只要順乎己心,自然而然便是好的。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筆調(diào)中帶著對世事的無盡詠嘆,但她又好像是看透了一切,好像是站在另一個世界俯瞰過去的過眼云煙。佛學(xué)的出發(fā)點是人生無常,從“生、老、病、死、苦、樂”等生存性的惡引導(dǎo)出解脫追求。在佛學(xué)那里,最終的價值根據(jù)是圓成實性之空,是徹底的人生解脫。然而要是蕭紅得到了解脫,她就不會再寂寞,雖然《呼蘭河傳》有個光明的結(jié)尾,這既是受時代呼聲的影響,更是蕭紅刻意為之,想給自己堅強活下去的勇氣。然而“想”的“刻意”證明著愿望達成的艱難,她并沒有釋然,因為文中有太多的戲劇性和諷刺性的話語,她的調(diào)侃、懷疑既指向生,也針對死,生得無價值,死得無意義,使作者都傾向于質(zhì)疑而不是解脫。
想回家卻回不了家,即便是精神回家,也是無路可走,指向虛無的,因為作者自己已打破了這個童話;想尋找曾經(jīng)年少時消除寂寞的能力來支撐自己一個人走下去,然而追溯到源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個寂寞的小孩,從不曾擺脫孤獨的陰影;想以宗教的情懷來理解人生的苦痛哀傷,然而并沒有達到那個高度,依然懷疑生,也懷疑死。一切猶如夢中的大白兔,自己想象得很美好,然而現(xiàn)實的回應(yīng)只有一句“兔羔子”和永遠回不了家的悲鳴。蕭紅在寂寞中憂郁地追憶逝去的韶華、體悟人事的滄桑,以直覺直逼哲學(xué)。然而對價值和意義的固執(zhí)意向漂浮于虛無之中,必然導(dǎo)致一種生存性的顫栗。劉小楓體悟《紅樓夢》,認為雖然開場就唱出“好了歌”,然而紅樓世界的展開本身就表明了這樣一種生命感覺:人生無從解脫。
作為無岸之河的渡引者的蕭紅,我們或許也可以說,《呼蘭河傳》的意義首先在于:信奉解脫的精神,卻發(fā)現(xiàn)了生命中有不可解脫的東西。
① 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225頁。
② [德]瓦爾特·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王才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頁。
③ 譚桂林:《論蕭紅創(chuàng)作中的童年母題》,《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1994年第4期,第63頁。
作 者:董曉霞,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2009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敘事文學(xué)。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