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香云
中國古代文人追求閑適情趣自莊子開始,逐漸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其中有幾個典型的階段,分別是莊子的閑適,以陶淵明為代表的魏晉名士的閑適,以白居易和蘇軾為代表的唐宋文人的閑適以及晚明文人的閑適。晚明文人群體性追求閑適情趣,在當(dāng)時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和文化現(xiàn)象。他們的閑適情趣體現(xiàn)在生活和藝術(shù)兩個方面。在生活上追求隱居閑逸、游賞山水、美食養(yǎng)生及參禪得趣;在藝術(shù)上追求以文自娛、藝術(shù)品鑒、建造園林等等。與前代文人不同的是,晚明文人的閑適情趣很有時代特點,呈現(xiàn)出世俗化、娛樂化和人性化特點。這些特點是晚明特殊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的產(chǎn)物。
中國古代追求閑適的文人向來自鳴清高,以超塵脫俗為尚,以混跡世俗為恥。莊子的閑適思想是對世俗世界的絕對超越,陶淵明的閑適是遠離世俗,走進田園。白居易比較注重物質(zhì)生活的享受,但與世俗社會還有較大距離。蘇軾的閑適比較高雅,隨緣任運,追求世俗之外的精神超越。但晚明文人不同,他們不離世俗,在世俗生活中享受閑適的情趣。
首先,認同世俗文化,對于俗的觀念有新的理解。晚明文人積極參與世俗的享樂,認為俗與不俗不應(yīng)以是否離開世俗為標準,而應(yīng)以是否出自真情真性為標準。晚明文人認為食色之人出自真情真性,并不俗;而虛偽做作的偽道學(xué)、鄉(xiāng)愿之人才真正是俗人。袁宏道批評偽道學(xué)是“浮泛不切,依憑古人之式樣,取潤賢圣之余沫,妄自尊大,欺己欺人,弟以為此乃孔門之優(yōu)孟,衣冠之盜賊,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①,奉勸那些淺薄的“學(xué)道人”,不要自視甚高,應(yīng)該“打倒自家身子,安心與世俗人一樣”。晚明文人的世俗觀念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帶有很濃的啟蒙主義色彩。
其次,不離世俗社會,很注重享受世俗生活。隱逸之風(fēng)在晚明文人中很盛行,很多文人選擇歸隱,自號為“山人”。明代山人出現(xiàn)于嘉靖初期,至萬歷間達到極盛。但這些所謂的“山人”并不隱居于山,而是絕大多數(shù)混跡于世俗。時人指責(zé)道:“今稱山人者,都不在山,當(dāng)稱遙授山人?!雹谝酝砻鞔笊饺岁惱^儒為例,他是晚明山人的領(lǐng)袖,曾結(jié)廬于小昆山,但他經(jīng)常出入官宦之家。當(dāng)時有人寫詩嘲諷他說:“翩翩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鄙饺擞斡诿T富室,被稱為“打秋風(fēng)”。張岱六歲時隨祖父游杭州,遇到陳繼儒。陳繼儒想考考小張岱,就出了一幅上聯(lián)讓他對,說:“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睆堘穼υ唬骸懊脊缏?,錢塘縣里打秋風(fēng)?!雹圻B小孩都知道,可見山人打秋風(fēng)在當(dāng)時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記載晚明山人:“挾詩卷,攜竿牘,遨游縉紳”,甚至“接跡如市人”④。明代民歌集《掛枝兒·謔部·山人》描寫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無過老著臉,寫幾句歪詩,帶方巾稱治民,到處(去)投刺?!雹萃砻魃饺藰O少閉門索居,多游歷名山大川,交游于官宦縉紳。
晚明文人的人生觀是戀世、適世和娛世的。袁中道說:“若夫世樂可得,即享世間之樂,世樂不可得,因?qū)な劳庵畼?。”⑥袁宏道說世間有四種人,即玩世、出世、諧世和適世。“獨有適世一種其人,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為禪也,戒行不足;以為儒也,口不道堯、舜、周、孔之學(xué),身不行羞、惡、辭、讓之事,于業(yè)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務(wù),最天下不緊要人。雖于世無所忤違,而賢人君子則斥之惟恐不遠矣。弟最喜此一種人,以為自適,心竊慕之?!雹哌m世者,學(xué)佛,受不了佛家的清規(guī)戒律,學(xué)儒,不務(wù)實務(wù),這種人奇怪而可恨,但非常自由。選擇這條路的人不只是袁宏道,他只不過勇敢地說出了大家的心聲,晚明文人大多選擇了這條路。適世者追求所謂“自適”的生活,就是不離世俗,“于世無所忤違”,適合自己的舒適的生活。
第三,提倡俗文學(xué),在審美上追求來自民間的真趣。袁宏道多次贊賞俗文學(xué):“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xué)步于盛唐,任性而發(fā),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⑧;“當(dāng)代無文字,閭巷有真情。卻沽一壺酒,攜君聽竹枝”⑨;“近來詩學(xué)大進,詩集大寬,詩眼大闊。世人以詩為詩,未免為詩苦,弟以《打草竿》、《擘破玉》為詩,故足樂也”⑩。袁宏道在給朋友的信中說:“《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他認為《金瓶梅》是“云霞滿紙”,比枚乘的《七發(fā)》還好?!督鹌棵贰吩谕砻魑娜酥斜粻幭鄠鏖?。
晚明文人在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上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世俗化。世俗化在士林中成為一種時尚,受到當(dāng)時人的指責(zé):“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脫者,即共命為迂為疏為腐。于是一入仕途,則相師相訪,以求入乎俗而已,如相率飲狂泉,亦可悲矣!”?過去以脫俗為高雅,今日則認為迂腐疏闊;過去以入俗為鄙陋,今日則認為時尚。文人雅士向世俗生活靠攏,意味著肯定現(xiàn)世生活的意義和價值,承認普通人追求人間幸福生活的合理性,意味著對舊禮教、舊觀念、舊傳統(tǒng)的背叛,具有人文主義傾向的啟蒙思想。
求樂是晚明文人的主要心理之一。王陽明的學(xué)生泰州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王艮說:“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對感性追求和原生本然本能的滿足,正好契合晚明文人的心理趨向。晚明文人大多以樂為要務(wù),追求身心的完全放松,游山玩水,沉湎聲色,喜歡諧謔。袁中道說:“若夫世樂可得,即享世間之樂;世樂必不可得,因?qū)な劳庵畼贰薄?屠隆任青浦縣令時飲酒賦詩,以仙令自詡,罷官后縱情詩酒,賣文為生,每在劇場闌入群優(yōu)中作技。?袁于令少年時因與人爭妓,竟至除名學(xué)籍,任荊州太守時,府中惟聞棋聲、曲聲、牌聲,后年逾七旬,還喜談閨中事。?
袁宏道提出了著名的五種“真樂”:“然真樂有五,不可不知。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談,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薰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馀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guān)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shù)人,游閑數(shù)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xiāng)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袁宏道的五“真樂”中充滿了金錢美女、美食美貨,可謂極盡淫樂欲望之極,同時又不乏精神追求,有讀好書、長識見的雅趣。
晚明文人熱衷游山水,尋求山水之樂,成了文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屠隆罷官后,遨游吳越間,嘯傲賦詩,晚年出旴江,登武夷,窮八閩之勝。陳繼儒自稱:“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認為大自然的景觀使人心胸開闊,忘卻煩惱,?甚至說“每欲敕斷家事,一了名山之緣”?。袁中道自稱“人皆有一癖,我癖在冶游”?。鐘惺曾引述其師雷何思的話,說:“人生第一樂是朋友,第二樂是山水。”?在居喪期間仍游山玩水。鄒迪光談到自己的喜好時說:“余故孱弱,少所濟勝,不能游,而獨好游?!?宋懋澄有山水之癖,稱自己是“宜山宜水一道人”,“平生雅好游,興之所至,輒竟千里,雖于陸風(fēng)雨,于水波濤,靡間晝夜”?。王思任曾說自己“愛山水,怕官府”?,一生游歷過桐廬、山陰、興平(陜西)、當(dāng)涂(安徽)、揚州、南京、杭州、太原、鎮(zhèn)江、青浦、蘇州、諸暨、松江、江州等多個地方。張岱自述生平,“余少愛嬉游,名山恣探討”?,并敘述了與友人結(jié)社游山時的樂趣,“幸生勝地鞋靸,間饒有山川;喜作閑人,酒席間只談風(fēng)月。野航恰受,不逾兩三;便榼隨行,各攜一二。僧上鳧下,觴止茗生。談笑雜以詼諧,陶寫賴此絲竹。興來即出,可趁樵風(fēng);日暮輒歸,不因剡雪”?。李流芳罷官后,遍游了吳、越、齊、魯諸名山。晚明文人黃省曾,自號“五岳山人”,嘉靖十七年(1538年)進京應(yīng)科考時,正巧碰到友人田汝成談到西湖之勝,黃省曾便激動地去游覽數(shù)日不應(yīng)考。田汝成便戲之曰:“子誠山人也!癖耽山水,不顧功名,可謂山興?!?
晚明文人還結(jié)社娛樂,成立斗雞社、絲社、飲食社、噱社等等。張岱的小品文記載了《斗雞社》、《噱社》和《絲社》,“天啟壬戌間好斗雞,設(shè)斗雞社于龍山下,仿王勃《斗雞檄》,檄同社。仲叔、秦一生日攜古董、書畫、文錦、川扇等物與余博,余雞屢勝之”?;“仲叔善詼諧,在京師與漏仲容、沈虎臣、韓求仲輩結(jié)‘噱社’。唼喋數(shù)言,必絕纓噴飯”?。晚明文人喜歡諧謔。王利器編的《歷代笑話集》收錄了75種笑話集,晚明占了近一半,如趙南星的《笑贊》、江盈科的《雪濤諧史》和《雪濤小說》,劉元卿的《應(yīng)諧錄》,馮夢龍的《古今譚概》、《笑府》、《廣笑府》、《智囊》。廣泛集結(jié)笑話,反映了晚明諧謔風(fēng)氣的盛行。
晚明文人崇尚個性、率真,追求自由,尊重人的合理的物質(zhì)需求,承認貪生怕死、好色好貨是人之本性。
首先,尊重個性。受泰州學(xué)派影響的晚明文人都很有個性。羅汝芳是“以傳注為支離,以經(jīng)書為糟粕,以躬行實踐為迂腐,以綱紀法度為桎梏。逾閑蕩檢,反道亂德。莫此為甚”?。袁宏道說:“鳳凰不與凡鳥共巢,麒麟不共凡馬同櫪。大丈夫當(dāng)獨來獨往,自舒其逸耳,豈可逐世啼笑,聽人穿鼻絡(luò)首?”?晚明文人張揚個性,任情縱性,要求尊重人的天性,一切順其自然,反對以外力強行加以干預(yù)和束縛,提倡個性解放。這一點受到魏晉名士風(fēng)度的影響。
其次,推崇真性情,強調(diào)人性本真。泰州學(xué)派的傳人顏鈞說:“人之好貪財色,皆自性生,其一時之所為,實天機之發(fā),不可壅閼之。”?袁宏道也指出貪生怕死、好色好貨是人之本性。“古今文士愛念光景,未嘗不感嘆于死生之際?!涫虏煌?,其貪生畏死之心一也。獨庸夫俗子,耽心勢利,不信眼前有死。而一種腐儒,為道理所錮,亦云:‘死即死耳,何畏之有!’此其人皆庸下之極,無足言者。夫蒙莊達士,寄喻于藏山;尼父圣人,興嘆于逝水。死如不可畏,圣賢亦何貴于聞道哉?”?指出怕死是文人常有的,說不怕死是腐儒。由于感嘆生命之短暫而尋求精神寄托和不朽,這也可以見出文人閑適的原因,因為深知生命之短暫,于是會更關(guān)注生命本身,享受生活,追求生活的質(zhì)量。
晚明文人特別講究美食、養(yǎng)生。美食、養(yǎng)生的著作很多,如高濂的《遵生八箋》、李漁的《閑情偶寄·飲饌部》、陸容的《菽園雜記》、楊慎的《升庵外集·飲食部》等等?!蹲裆斯{》是晚明最著名的養(yǎng)生著作,問世于萬歷十九年(1591年),其中《飲饌服食箋》包括序古緒論、茶泉類、湯品類、熟水類、粥糜類、粉面類、脯鲊類、家蔬類、野蔬類、釀造類、甜食類、法制藥品類、神秘服食方類及治食有方專論,共12類253方。晚明文人好美食,在小品文中有很多記載。張岱的小品文中記載了許多美食,比如《方物》一文,“越中清饞,無過余者,喜啖方物?!h則歲致之,近則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日為口腹謀?!?方物就是地方特產(chǎn),此文中記載了北京、山東、福建、江西、山西、蘇州、嘉興、南京、杭州、蕭山、諸暨、臺州、東陽、山陰等地的特產(chǎn)。張岱還有《詠方物》詩36首,每首各詠一物。其祖父張汝霖在杭州組織了“飲食社”,招集文人士大夫研究美食,著有《饕史》。張岱據(jù)此刪正補充,著有《老饕集》。李漁嗜好吃蟹,“予于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獨于蟹鰲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則為飲食中之癡情,在彼則為天地間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歲于蟹之未出時,即儲錢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為命,即自呼其錢為‘買命錢’。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嘗虛負一夕,缺陷一時。同人知予癖蟹,招者餉者,皆于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為蟹秋。慮其易盡而難繼,又命家人滌甕釀酒以備糟之醉之之用?!?嗜蟹如嗜命,可見其對美味的追求已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
除了美食之外,晚明文人尤其注重飲酒和品茶,并著有很多此類書籍。茶書有朱權(quán)的《茶譜》、屠隆的《茶說》、陸樹聲的《茶寮記》、夏樹芳的《茶董》,屠本畯的《茶笈》,許次紓的《茶疏》,萬邦寧的《茗史》,田藝衡的《煮茶小品》等。酒書有馮時化的《酒史》、袁宏道的《觴政》等。除了這些專書外,在晚明的小品文中也有很多品茶飲酒的內(nèi)容。晚明文人還特別講究茶具、煮茶的方法,茶水的選用以及飲茶的環(huán)境等。
晚明文人在重視精神閑適自由的同時,也重視物質(zhì)需求和生理需求的滿足??鬃铀澷p的一簞食、一瓢飲,處陋巷的生活,莊子的貧困生活,陶淵明的貧困生活,晚明文人都是不能接受的。張岱在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時,面對“破床碎幾,折鼎病琴……布衣蔬食,常至斷炊”(《自為墓志銘》)的生活無限感慨,只能在對往日享樂生活的追憶中度日。晚明文人既要物質(zhì),又要精神;既要超越,又要享樂。晚明文人認為合理的物質(zhì)需求和生理需求是人的天性。王艮說“百姓日用即道”?,李贄說“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都把人的物質(zhì)需求擺在第一位。因此晚明文人的閑適情趣中不僅有精神追求,還有吃喝玩樂,對美食、美色的嗜好,對愛情的向往等等。
晚明文人的閑適情趣與前代相比呈現(xiàn)出世俗化、娛樂化和人性化的特點。這些特點讓晚明文人的閑適情趣更具現(xiàn)實性和現(xiàn)代性,閃耀著人文主義啟蒙思想的光輝。前代文人的閑適,伴隨著追求“清”的人格理想,強調(diào)精神上的超越與自由,對人的合理的物質(zhì)需要和生理需求并不重視,逃避甚至鄙視世俗生活。莊子的閑適思想主張人不能被物役,不能被束縛和扭曲,還原人自由自在的天性,強調(diào)精神上的絕對自由,超越世俗的一切,給人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莊子、陶淵明等都過著很清貧的生活。莊子寧做泥中龜,垂釣于濮水不做官;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蘇軾則曠達灑脫、隨緣任運。但是晚明文人的閑適不追求“清”的人格理想,不離開世俗社會,注重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享受。晚明文人閑適情趣的這些特點,跟晚明的經(jīng)濟和社會風(fēng)尚,理學(xué)衰微,狂禪思想興盛都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是時代賦予的特點,是當(dāng)時社會歷史文化語境的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