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王學(xué)泰
作 者:王學(xué)泰,學(xué)者,曾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國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態(tài)》《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燕譚集》《多夢樓隨筆》等多種。
白秀英是汴京長諸宮調(diào)的藝人,她可能在京城已經(jīng)不夠火了,或者是想賺更多錢,走穴(正字應(yīng)是《水滸傳》使用的“踅”)來到鄆城縣。又碰巧她的男友被任命為鄆城縣知縣,這就是機會?!芭f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到了鄆城自然會給她提供許多方便。
宋代是通俗文藝娛樂空前發(fā)展的時代,但大城市,特別是首都與地方小縣城差別還是很懸殊的,京城過了氣的藝人,到地方上仍然會受到極大的追捧。第104回寫到西京(洛陽)到房州走穴女藝人受當?shù)爻青l(xiāng)民眾追捧的情形十分生動:
更有村姑農(nóng)婦,丟了鋤麥,撇了灌菜,也是三三兩兩,成群作隊,仰著黑泥般臉,露著黃金般齒,呆呆地立著,等那粉頭出來,看他一般是爹娘養(yǎng)的,他便如何恁般標致,有若干人看他。當下不但鄰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趕出來脧看。把那青青的麥地,踏光了十數(shù)畝。
正是《陌上桑》中所寫的“耕者忘其耕,鋤者忘其鋤”。白秀英到鄆城的火熱程度是通過縣民李小二的嘴向雷橫說出的:
都頭出去了許多時,不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叫做白秀英。那妮子來參都頭,卻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見在勾欄里,說唱諸般宮調(diào)。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有戲舞,或有吹彈,或有歌唱,賺得那人山海價看。都頭如何不去脧一脧?端的是好個粉頭。
那時藝人真是很辛苦,要會許多節(jié)目和多種藝術(shù)形式,你沒能力就別吃這碗飯。白秀英能歌善舞,會雜技,還會成本大套的諸宮調(diào)。諸宮調(diào)在當時是一種全新的藝術(shù)形式,便于演唱長篇故事。她的老爸白玉喬為她把場,兼主持人、經(jīng)理人等:
只見一個老兒,裹著磕腦兒頭巾,穿著一領(lǐng)茶褐羅衫,系一條皂絳,拿把扇子上來,開呵道:“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如今年邁,只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鑼擊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臺,參拜四方。拈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蘊藉的格范,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闭f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眾人喝采不絕。雷橫坐在上面,看那婦人時,果然是色藝雙絕。
看來白秀英是個很合格的江湖藝人。這些藝人憑自己本事吃飯,在風波險惡的江湖上奔走。對于江湖藝人來說,最難的是演完后的打錢。沖州撞府在街頭上打野呵的江湖藝人最怕刮風下雨,一下子就會把人沖散。白秀英他們是在勾欄里演出,沒有這種情況,他們遇到的最大難題是向誰要錢和向誰不能要錢?每個地方都少不了有不能碰、不許碰的人物。所以江湖藝人到了一個地區(qū),先要拜碼頭,了解地方情況,請求三老四少多照應(yīng)。白玉喬仗著白秀英與縣太爺?shù)年P(guān)系,有點尾巴翹上天了,對鄆城縣的事情一無所知?!端疂G傳》白秀英打錢一段寫得特別精彩:
白秀英托著盤子,先到雷橫面前。雷橫便去身邊袋里摸時,不想并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fā)賞你。”白秀英笑道:“頭醋不艷徹底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標首?!崩讬M通紅了面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卑子駟探械溃骸拔覂海阕詻]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顧問他討什么。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zhèn)€標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
江湖藝人打錢更是一種技藝,白秀英也運用得十分嫻熟。她對觀眾十分有禮,但又逼著對方出血。雷橫是個老實人,不會與女人打交道,更不要說應(yīng)付如此嬌艷的女藝人了。他只有防守和告饒的份。白秀英話語中夾雜著譏諷,雷橫也聽得出來,如果白玉喬不插話,白秀英再諷刺兩句盡了興也就完了。江湖藝人會說能說,除了會說逢迎話外,也很會說諷刺和挖苦的話。北京常說作藝的人嘴損,平常少說話,留點口德。白氏父女因為在鄆城得意,更發(fā)揮他們會損人的一面,沒想到碰到的是個硬漢,為了嘴痛快,把命丟了。千不該,萬不該,白玉喬不該插嘴,雷橫本來被白秀英弄得很尷尬,有一肚子氣沒處撒去,白玉喬作為老江湖犯了一個最不該犯的錯誤,就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你還不是“強龍”。不就是女兒與新任縣太爺好嗎?你知道鄆城縣水有多深、多渾? 當人家警告他“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他還不知道剎車,接著還說“只怕是驢筋頭”。這一頓打就不可避免了。白秀英借著“枕邊靈”把雷橫告了下來,還要知縣把雷橫押出去“號令示眾”,“定要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還命看守的禁子們“絣扒(牢捆)他”,出他的丑。禁子不情愿,還威脅他們。白秀英、白玉喬把事情做到極致,最后命喪鄆城。
這件事說明白玉喬雖是老江湖了,但確是小人得志,闖江湖人,即使是事事順利,也要懷著三分警懼。白秀英后來的舉動簡直是找死,她的父親也沒有制止她,實際上是放縱,最后就是人財兩失一場空。他們父女的遭遇對于江湖藝人來說是個警戒。
宋代江湖藝人已經(jīng)非?;钴S,處處都有江湖藝人的身影。按照近世的春典,靠打把式吃飯的稱為“掛子行”。武術(shù)在宋代以前是貴族所必修,因之武藝是帶有貴族氣的。宋代重文輕武,武術(shù)沉淪于社會底層,游民闖江湖如果不會個三拳兩腳,就很難生存發(fā)展,因此江湖人大多會武,好刺槍使棒也成為梁山好漢的最大公約數(shù)。又因為宋代手工業(yè)、商業(yè)、服務(wù)業(yè)的繁榮,武術(shù)也成了可以換錢的一門技藝,這更降低了“武”的社會地位。賣藝兼賣膏藥的病大蟲薛永,就出身于軍官,后來淪落為江湖藝人。我們看他的自述:
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jīng)略相公帳前軍官。為因惡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槍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蟲薛永。
其祖父是軍官,不能升職,父親和自己又不會別的,只好靠使槍棒賣膏藥為生。但是賣藝光靠武藝好不行,關(guān)鍵還得會要錢,這就要會說。薛永練完了要錢,要錢一段話也很得體,但揭陽鎮(zhèn)上沒有人給錢,獨獨流放犯人宋江給了五兩銀子。此時,薛永應(yīng)該反省,為什么沒人給錢,是不是自己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墒茄τ啦粌H沒這樣做,反而諷刺揭陽鎮(zhèn)的看客:
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zhèn)上,沒一個曉事的好漢,抬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現(xiàn)自為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赍發(fā)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只向青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五十兩。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
這種做法不僅有害自己,反而給“恩官”召來怨恨。江湖俗諺云:“巾皮彩掛,全憑說話?!币馑际钦f,江湖的這些表演的行當,有的話多,有的話少,但不管話多話少,要想拿到錢全靠話說得到位。
掛子行的收入極其有限,宋江一下子給了五兩銀子,薛永真的很感動。打虎將李忠在魯達向他借銀子時,他拿出二兩銀子,魯達氣得擲還給他。做軍官的魯達真是有點不懂得跑江湖的苦。當他邀請李忠與史進和他一起吃酒時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
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濒斶_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便罵道:“這廝們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灑家便打?!北娙艘娛囚斕彷?,一哄都走了。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這是老江湖的修養(yǎng),難道李忠沒有脾氣?然而,一、他對魯達的大名可能知道,這是個魯莽人物;二、魯達是當?shù)氐能姽伲约涸谒摹百F寶地”謀生,好歹也要有三分遜讓。這樣一比,更可以看出白玉喬真是小人暴發(fā)的嘴臉了。
古代女伎、妓女分得不是十分清晰。女伎行走江湖,沖州撞府,打野呵,也磨煉出一副江湖性格(如閻婆惜)。十字坡黑店的店主東張青曾對武松說,他曾經(jīng)吩咐妻子母夜叉孫二娘,有三種人不可害,第二種就是游走江湖的妓女。張青說:“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們是沖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若還結(jié)果了他,那廝們你我相傳,去戲臺上說得我等江湖上好漢不英雄?!睆闹锌梢姀埱嗍前堰@些奔走于江湖的妓女視為江湖人的?!端疂G傳》中寫到的妓女,有名、無名的,大約有十余人,這里就有代表性的談三個。
1.閻婆惜
閻婆惜是娼妓嗎?讀者可能有疑問。因為《水滸傳》中說媒拉線的王婆介紹閻婆惜情況時這樣說:
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里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個女兒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個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歲,頗有些顏色。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個官人不著,流落在此鄆城縣。不想這里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后一個僻凈巷內(nèi)權(quán)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停尸在家,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jié),那里有這等恰好。又沒借貸處。正在這里走頭沒路的。只見押司打從這里過來,以此老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個,做成一具棺材。
照這個話說,閻婆惜是個良家婦女,到山東只是投奔親戚,因?qū)びH戚不著才淪落到鄆城。但為什么又說“這里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呢?看來還是想要在這里賣唱、賣藝,但沒打響。不能說鄆城人“不喜風流宴樂”,白秀英不是在鄆城搞得挺火嗎?實際上,閻婆惜一家大約是在京城混不下去,才來到鄆城,不料時運不濟,沒打響,閻公還客死他鄉(xiāng)。閻婆想要把閻婆惜許給宋江時,另說了一番話:
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個行院不愛他。有幾個上行首,要問我過房幾次,我不肯。只因我兩口兒無人養(yǎng)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今來到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無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他若要討人時,我情愿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個親眷來往?!?/p>
閻婆的話倒有幾分真情?!靶性骸本褪羌嗽?,良家婦女到妓院干什么?而且許多妓院都喜歡閻婆惜,希望閻婆把她賣給妓院,閻婆以無人養(yǎng)老為由沒有答應(yīng)。但我們從王婆的介紹和閻婆的述說,以及閻婆惜的言行來看,閻婆惜不是在行院做買賣的妓女,而是個私窠子(私娼——編者注)。因為她的年齡、長相、技藝都有優(yōu)勢,行院才想買她?!端疂G傳》關(guān)于她的身世含糊其辭,其實《大宋宣和遺事》中說得很清楚,“劉唐將帶金釵一對,去酬謝宋江。宋江接了金釵,不合把與那娼妓閻婆惜收了。爭奈機事不密,被閻婆惜知得來歷”。所以導(dǎo)致宋江殺惜。元雜劇中也說殺了“娼妓閻婆惜”?!端疂G傳》成書以前,都把宋江與閻婆惜寫成嫖客與妓女的關(guān)系(京劇還保留了這個傳統(tǒng),“殺惜”稱作《烏龍院》),因為宋江對她信任,當她移情別戀時,以此為把柄,想敲宋江一筆大錢,宋江氣憤、忌妒和恐懼之極才殺了她?!端疂G傳》把好漢都定位為不好色,當然一百零八將之首宋江就更不能好色,但殺閻婆惜的故事是宋江下海落草的關(guān)鍵,整個故事不能刪,把她改為報宋江之恩而嫁給宋江的外室,這樣就避免了宋江尋花問柳的故事。但有些地方不合理,例如沒有“內(nèi)室”,何來“外室”?如果要真是外室,宋江的家在鄉(xiāng)下,平時上班就應(yīng)該住在閻婆惜那里,不能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了。而且很奇怪,書中寫到宋江負氣從閻婆惜那里出來,“一直要奔回下處來”,這說明宋江在縣城里還有住處。作者也感到這樣處理背離了閻婆惜的原始身份,使得故事發(fā)展不合邏輯。因此書中作者兩次提到“這婆惜是個酒色倡妓,一見張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伴惼畔莻€風塵倡妓的性格,自從和那小張三兩個答上了,他并無半點兒情分在那宋江身上?!边@是從性格角度解釋閻婆惜故事的邏輯。其實在對待宋江上更顯示出閻婆惜作為一個闖蕩江湖妓女的行事風格。宋江招文袋遺落在閻婆惜那里,袋中有一錠金子和一封梁山泊的感謝信,信中還有梁山給宋江一百兩黃金的信息。當發(fā)現(xiàn)招文袋里面有黃金和宋江通賊的信息時閻婆惜的心理活動是:
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
宋江有把柄在她手里,在與閻的交涉中處處是守勢,顯得非常窩囊,而閻婆惜攻勢凌厲,其語言若有利刃。當宋江本著實事說自己沒有收梁山的一百兩黃金時,閻婆惜馬上反駁:
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彼谷怂徒鹱优c你,你豈有推了轉(zhuǎn)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么!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
宋江確實沒有,當他說變賣家私,湊足一百兩黃金時。閻婆惜反擊道:
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我這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
這種口風像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嗎?先是“老娘慢慢地消遣你”,接著向宋江講“道理”,里面夾雜著威脅:“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么!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弊詈笫强创┮磺惺老啵骸拔疫@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蓖耆莻€久在江湖的女光棍的口吻。閻婆惜以為她完全有能力操縱這一切了,沒想到宋江最后這一刀,一切心機化為烏有。
閻婆惜比下面要談的李師師“鴇子氣”、“江湖氣”更濃,這可能與她的貧困和在江湖上奔波有關(guān)。
2.李巧奴
宋江患重病,張順推薦神醫(yī)安道全替他診治,并自告奮勇到金陵(今南京)去請安道全,安道全妻子亡故不久,貪戀著一個妓女,這就是李巧奴。關(guān)于安道全年齡,書中雖然沒有明寫,但梁山泊好漢多在三十歲以下,像安道全這樣醫(yī)道精熟,有學(xué)養(yǎng)、有經(jīng)驗的人也就是三十多歲。在這個年齡段上,妻子去世后,另覓新歡也屬正常。常言“姐兒愛俏,鴇兒愛鈔”,但“鴇兒”就是由“姐兒”發(fā)展成長來的?!端疂G傳》中的“姐兒”都是既愛俏又愛鈔的。閻婆惜是這樣,與史進“往來情熟敬我”,又把他送進監(jiān)獄的李瑞蘭也是這樣,當然李巧奴也不會例外。作者還給李巧奴配了一首不倫不類的詩來歌詠她:
蕙質(zhì)溫柔更老成,玉壺明月逼人清。步搖寶髻尋春去,露濕凌波步月行。丹臉笑回花萼麗,朱弦歌罷彩云停。愿教心地常相憶,莫學(xué)章臺贈柳情。
用“玉壺明月”、“逼人清”來形容接待“截江鬼張旺”這種低檔次人的李巧奴,真是令人莫知所云。這些都是意在突出她的美麗吧。
在張順的百般哀告之下,安道全答應(yīng)到梁山走一遭去為宋江看病,安道全拉著張順一起到李巧奴那里辭行。書中描寫道:
當晚就帶張順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張順為叔叔。三杯五盞,酒至半酣,安道全對巧奴說道:“我今晚就你這里宿歇,明日早,和這兄弟去山東地面走一遭。多則是一個月,少是二十余日,便回來望你。”那李巧奴道:“我卻不要你去!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門!”安道全道:“我藥囊都已收拾了,只要動身,明日便去。你且寬心,我便去也,又不耽擱?!崩钋膳鰦扇霭V,便倒在安道全懷里,說道:“你若還不依我,去了,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兒飛!”張順聽了這話,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這婆娘!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攙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巧奴卻來發(fā)付張順道:“你自歸去,我家又沒睡處。”張順道:“只待哥哥酒醒同去。”以此發(fā)遣他不動,只得安他在門首小房里歇。張順心中憂煎,那里睡得著。
一個是在刀尖上過日子的盜匪,一個是靠出賣色相維持生活的娼妓,其實都是江湖人,但同命不相憐,因為各有各的利益。毛澤東在1926年所寫的《中國農(nóng)民中各階級的分析及其對革命的態(tài)度》(《中國農(nóng)民》第一期)一文中將“游民無產(chǎn)階級”分為五類:“兵,匪,盜,丐,娼妓。這五種人名目不同,社會看待他們也貴賤有別,然他們之為一個‘人’,他們之有五官四肢則一。他們謀生的方法:兵為‘打’,匪為‘搶’,盜為‘偷’,丐為‘討’,娼妓為‘媚’,各不相同,然謀生弄飯吃則一?!崩钋膳闹\生之術(shù)就是“媚”,這個“媚”,被安道全信以為真,以為李巧奴真的是舍不得他遠去,所以慢了前往梁山的腳步;此時宋江危在旦夕,這關(guān)系著梁山泊整個集團的存亡,叫張順如何不恨她!特別恨她這個“媚”;而李巧奴視張順為奪走她的財神爺、“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的歹人,恨他的“搶”。最后,張順借李巧奴接待張旺為由,殺了李巧奴一家,而且“隨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壁上寫道:‘殺人者安道全也!’連寫數(shù)十處”。
3.李師師
李師師歷史上實有其人,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娼妓,而且是公開的妓院(當時稱作行院)掛頭牌的妓女,即書中所說“東京上廳行首”。歷史上關(guān)于她的風流傳說也很多,這里只談《水滸傳》塑造的李師師這個文學(xué)形象。宋江想招安,想走宋徽宗寵愛的李師師的門路。像李師師、趙元奴這樣的名妓,一百兩白銀想求見一面都不可得。李師師雖有大名而不驕矜,雖然有皇帝光臨,但不恃寵而藐視一切,這與白秀英比較起來就雍容大氣多了。特別是在宋徽宗面前說了一些實事求是的話。燕青在徽宗面前承認自己從梁山來,并講明梁山希望朝廷招安。宋徽宗責問:“寡人前者兩番降詔,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歸降?”這是宋徽宗從蔡京與童貫等人處得到的消息。這完全是欺蒙。燕青為之詳辯,徽宗半信半疑,此時,李師師在一旁插言:
陛下雖然圣明,身居九重,卻被奸臣閉塞賢路,如之奈何?
這雖是一句很普通的話,卻一句頂一萬句。它先把徽宗從責任者中排出,把板子打在蔡京等人屁股上,所以徽宗聽得很舒服,“嗟嘆不已”。
《水滸傳》作者雖然對青年婦女(或說性感的女性)有一種敵視情緒,可是,大概因為李師師在作者設(shè)計的招安活動中有重要的地位,所以對她的壞話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