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孫紹振
作 者: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中國古典詩歌若與歐美詩歌相比,則明顯重抒情,然而又不取歐美詩歌的直接抒情。抒情而直接則易近于理,故歐美詩歌以情理交融為主,其優(yōu)長乃在思想容量大,其劣勢乃在感性不足。中國古典詩歌重抒情,然情不可直接感知,乃借景,借人,借物,借視覺、聽覺、觸覺等感覺以間接抒發(fā)之,故有情景交融之盛,景中含情,主客交融,乃為意象。借感性意象而間接抒情是中國古典詩歌之優(yōu)長,因此美國20世紀初乃有師承中國古典詩歌之“意象派”。然而意象豐富的中國古典詩歌,也有不足,那就是思想容量偏小。
故在理論上,中國古典詩話詞話家不能不面對情與理之矛盾。
睿智者力求矛盾之調和,偽托唐人李嶠在《評詩格·詩有十體》中提出“情理”,“謂敘情以入理致”。反其意者并走向極端者為斷然廢理。最著名的當然是嚴羽(約活動于1195—1264年間)的“詩有別材,非關理也”。其本意乃反對宋人以“議論為詩”的傾向,但作為一種理論,又不完全限于宋詩,而具有某種普遍意義。這種觀念持續(xù)到元代黃子肅(亦說為明人)《詩法》中力主詩“最忌議論,議論則成文字而非詩”。一有議論就是散文,就不是詩了,這種極端的主張在中國古典詩論中很有代表性。王夫之(1619—1692)在《古詩評選》卷四中,明確宣言“議論入詩,自成背戾”,“議論立而無詩”。王夫之對詩中議論表示出極強烈的蔑視:“一說理,眉間早有三斛醋氣?!泵魅酥x肇淛(1561—1624)在《小草齋詩話》卷一內編中把詩與文的對立,在程度上說得緩和一點:“詩不可太著議論,議論多則史斷也;不可太述時政,時政多則制策也?!彼乃季S方法是把詩與散文(當時的散文主要是實用文體)的功能加以對比。清人魏際瑞(1620—1677)《與甘健齋論詩書》則把這種文體功能論做了進一步發(fā)揮:“程、朱語錄可為圣為賢,而不可以為詩。程、朱之人亦為圣賢,而作詩則非所長也?!钡浅窒喾匆庖姷乃坪醺鼮槔碇睔鈮?。明末趙士喆《石室談詩》卷上把《詩經》、古詩十九首、陶淵明、杜甫抬出來作為論據(jù)。錢謙益(1582—1664)《牧齋有學集·唐詩英華序》卷十五中也是以《詩經》中的議論來證明議論于詩不可或缺。袁枚(1716—1797)在《隨園詩話》中亦反對“詩無理語”之說。他歷數(shù)《詩經·大雅》乃至文天祥等作品中的“理語”,反問曰:“何嘗非詩家上乘?” 但是,不幸的是,他們所舉的這些“理語”,大多粗糙、生硬,和那些膾炙人口的情語相比,在藝術上相去太遠。這一點錢鍾書先生說得最為清楚:“然所舉例,既非詩家妙句,且胥言世道人情,并不研幾窮理,高者只是勸善之箴銘格言,非道理也,乃道德耳?!?/p>
顯然,問題不在于詩可不可有理,而在于如何才能使理轉化為好詩。
這方面,明人陳獻章(1428—1500)在《陳獻章詩話》中說得比較到位:“須將道理就自己性情上發(fā)出,不可作議論說去,離了詩之本體,便是宋頭巾也?!?話雖說得簡單了一些,但是把關于情與理的矛盾的討論提上日程,而且提出了理轉化為詩的條件是情感作為理性的主導:“道理就自己性情上發(fā)出?!?/p>
但是,究竟如何才能將道理和性情統(tǒng)一起來,這成了中國古典詩論的難題。
詩話詞話家們缺乏抽象演繹的興趣,往往求助于感性創(chuàng)作經驗。
明人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提出“不煩而至”,就是說議論要發(fā)得自然,看不出作者費力氣的痕跡。但是,這仍然是某種感性語言。比較切實的是沈德潛(1673—1769):“議論須帶情韻以行,勿近傖父面目耳?!庇辛恕扒轫崱?,議論就不會迂腐了。他和陸時雍同樣以戎昱的《和蕃》(又題“詠史”)為例:
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
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
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
他特別欣賞其中的“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以之為議論入情韻的范例。實事求是地說,就整首詩而言,戎昱這首并不十分出色,但是整篇都是議論,在唐詩中屬于難得一見。作者的情感頗有特點,將“明主”、“社稷”和“婦人”相提并論,就帶著某種含而不露的反諷性質。這比迂腐的直接議論要高明得多,但是,就藝術水準而言,似乎還未達到沈氏所追慕的“議論”與“情韻”的水乳交融,連沈氏自己也只能說是“亦議論之佳者”。這就是說,與議論之上佳者還有距離。
這個距離在哪里呢?詩話詞話作者習慣于從具體作品中求得答案。清人施補華(1835—1890)在《峴傭說詩》中極力稱贊杜甫的《房兵曹胡馬》: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他分析說:“前四句寫馬之形狀,是敘事也。”此說顯然有些拘泥,“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肯定不僅僅是敘述馬的形象,當年(714)杜甫在洛陽,正是漫游齊趙、飛鷹走狗、裘馬輕狂的青春時期,“風入四蹄輕”中滲透著詩人發(fā)揚蹈厲、意氣風發(fā)的豪情。施氏接著說“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二句,“寫出性情,是議論也”,這是有道理的。但是,這議論為什么是“大手筆”呢?他沒有分析下去。其實,這里的議論不是理性的,而是情感的?!八驘o空闊”,就是說,沒有任何空間到達不了,這顯然是超越了現(xiàn)實的;至于“真堪托死生”,把生命托付給它,則更是情感的激發(fā),完全沒有理性的功利考量。
17世紀,應該是中國古典詩話在理論上取得重大進展的時期。在理論上的突破,表現(xiàn)為正視情韻和理性的矛盾。賀貽孫(1637年前后在世)在《詩筏》中提出“妙在荒唐無理”,賀裳(1681年前后在世)和吳喬(1611—1695) 提出“無理而妙”、“入癡而妙”。沈雄(約1653前后在世)在《柳塘詞話》卷四中說:“詞家所謂無理而入妙,非深于情者不辨?!笨梢哉f相當完整地提出了無理向有理轉化的條件,乃是“深于情”。這些理念相互生發(fā)、相得益彰,比之沈德潛僅僅從感性談情韻,有更多理論深度。從思維方法上看,數(shù)家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把情感與理念放在對立面進行論述。和他們有所不同的是葉夑(1627—1703),他不是情理二分法,而是情事理的三分法。他在《原詩》內編下這樣說:“要之作詩者,實寫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為俗儒之作。唯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之情,則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方為理至事至情至之語。”應該說,這個說法相當珍貴,除了突破了情理對立的思維模式之外,還有一點特別重要,那就是把“事”放在“情”、“理”之間。這觸及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特色,因為中國古典詩歌不像西方詩歌那樣是直接抒情的感性,而是通過對事、對景觀、對物象進行描繪間接抒情的。把握情不僅僅難在理念的抽象性上,而且難在情的不確定性上。如果說,這一切與西方詩歌的抒情基本上相通,那么,與西方詩歌不同的則是,中國古典詩歌情與事(物)的確定性也有矛盾。葉燮對抒情之“理”做了詩性的描述,“不可名言”;對“情”做了規(guī)定,“不可徑達”,也就是不可直接抒發(fā)。這一切都是與吳喬等的說法相通的。他的理論超越吳喬們的是,他還對事(物)做了規(guī)定:“不可施見”,他指出詩中的事的特點是“想象以為事”。這一點太深邃了,可惜的是,他的“想象”沒有引起同代和后代學人的充分重視,未能與吳喬他們的形質俱變統(tǒng)一起來。
活躍在這個時期的還有一個黃生(1601—?),雖然,他在理論上沒有葉燮那樣的沖擊力,但是,他的藝術感覺,往往在具體分析中見出精湛。比如杜甫的《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他在《杜詩說》卷八中分析指出,一般的七律詠史懷古之作,都是先寫景,后議論,往往到了第三、第四句“便思發(fā)議論矣”,而杜甫卻在第三、第四句從容書寫景觀。他認為“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的好處是“確見入廟時低回想象之意,此詩中之性情也”。有了這樣的鋪墊,后面的議論就不干巴了,因為和詩人的“回想之意”構成了一條完整的脈絡,意脈節(jié)點之間有了關聯(lián)。
開頭一句:“丞相祠堂何處尋?”這個“何處尋”是情韻的起點。如此大名之祠堂,居然給人以“何處尋”的困惑,可見冷落。接下來的“映階碧草自春色”的“自”、“隔葉黃鸝空好音”的“空”,都提示了“何處尋”的寂寞感。大自然沒有感覺,春來草色自碧,人情太寂寞,黃鸝鳴叫空好。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感情積累,后來的議論才自然而深沉。“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這當然是理性的高度概括,只用了十四個字,就把諸葛亮出山以后,二十多年的功業(yè)總結了出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里并沒有多少“無理”的成分,但是,從嚴格的理性邏輯來說,“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評論并不十分全面。不能因為諸葛亮在軍事上失敗就完全否定他的業(yè)績,按陳壽的總結,他行政方面的成就堪稱卓越:“外連東吳,內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極??平虈烂?,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化肅然也?!敝T葛亮祠堂要紀念的不僅僅是他軍事上的失敗,同時還有他行政上的功業(yè),以及人格的光輝。而杜甫的議論,以其情感價值,僅取其一端,把諸葛亮當成軍事上失敗的悲劇英雄?!伴L使英雄淚滿襟”,這眼淚是諸葛亮的嗎?把諸葛亮定性為一個長期哭泣的形象,好像與歷史并不太吻合。在這里,流淚的與其說是諸葛亮,不如說是杜甫,表面文字上是諸葛亮,情感意脈的起點和終點則是杜甫。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并不是完全理性的,而是情感的,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無理的,然而,正是因為超越了理性,所以才是情理交融的,也才是無理而妙的。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一奇怪的現(xiàn)象,那就是理論與論證的不平衡。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情韻”與“議論”對立統(tǒng)一的例證,不僅在數(shù)量上不足,而且在質量上也偏弱。不要說《詩經·大雅》中的詩句“不聞亦式,不諫亦入”,文天祥的詩句“疏因隨事直,忠故有時愚”只是理性的議論而已,就是備受推崇的杜甫的詩句雖然情韻與議論有相諧之處,然在藝術上很難作為此方面之最高成就。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受到稱道的詩句往往出自律詩,很少出自古風歌行。古風歌行中那些膾炙人口的名句,如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李白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白居易的“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王維的“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都在詩話詞話家們的視野之外。原因可能是:第一,古風歌行體多為率性之作,其手法多為直接抒情,逞才使氣,想落天外,天馬行空,一瀉無余,以激情為主,而律詩大都是現(xiàn)場即景,將情感蘊藏于景觀之中,從情感的性質來說,是以溫情的深厚為主。第二,由于律詩有嚴密的規(guī)格,其技巧性日趨程式化,而歌行體從韻法、句法到章法均無律詩那樣的嚴密規(guī)格,故很難作脫胎換骨的操作。久而久之,古風歌行體陰差陽錯地被忽略了。這就造成了中國古典詩話詞話即使在理論上有突破的契機,這種突破也僅屬于創(chuàng)作論一隅,而非本體論;而中國詩話詞話的作者大都本身就是創(chuàng)作的實踐者,創(chuàng)作眼界的局限遂變成了理論視野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