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建中
不知為什么,在浴池里不管是什么人,他歌唱的聲音總是十分宏亮,有一種溫潤的韻味和嗡嗡的回聲。我自己以后也屢試不爽,以致只要在浴室里唱戲唱歌,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埋沒了聲樂天才。
打浦路53弄口有個陳復(fù)園浴室(就在如今恢宏華麗的海麗花園身下)。臨街一大排樓房,樓上靠南是茶館兼書場,靠北住人;樓下靠南是雜貨店,靠北是老虎灶。就在這排樓房的背后,有一排矮平房,這就是浴室了。自我懂事起,就在這里洗澡。
每次洗澡,都由大人領(lǐng)著,一出53弄,就能看見大樓門前高掛著一盞黃燈籠,上面有黑色的“陳復(fù)園浴室”字樣。天一晚,那燈籠就會暈暈地亮起來。
從臨街的門進去,迎面就是一座大樓梯——那是供人上茶樓的,樓梯的右側(cè)有廳堂和柜臺,柜臺后有人在賣籌子——一律是一角錢一根。大人去柜臺前買了籌子,就帶我穿過廳堂出后門。但見有一個不大但看去年代久遠、光線昏昏的院落,院落里有一條彎彎的小路,路邊有個簡易茅坑和幾棵不高的雜樹。沿著小路走上片刻就到了浴室。
一掀門簾子,立刻有澡堂的伙計上前喊道:“哎呀,×大爺么?吃過了?這是你的相公?唔,長得不丑,不丑。來來來,這邊坐。”說著就將我們迎到一處干凈的位子上,手拿叉竿等你脫衣服。
大人們一面脫衣服,一面同熟人打招呼。
“哎,陸大爺?!?/p>
“哎,張大爺?!?/p>
“這一向生意好啊?”
“馬馬虎虎?!?/p>
……
這里伙計巧妙地將你脫下的衣服一件件摞在一起,一并掛到高高的木釘上,然后又順手用長長的叉竿,唰地勾來木拖板讓你拖上。
然后就進浴池洗澡。里面并不大,約十五、六個平方米的池水分成兩處,里處是水溫較高的焦池,外處是水溫平和的大池。雖有光線從玻璃窗外透進來,但一來窗不大,二來有水汽的彌漫,整個池子混沌一片,幾乎永遠給人一種天蒙蒙亮、該生爐子了的感覺。在里面洗澡,常有人坐在焦池的木格上燙腳,有人在池邊頭枕毛巾睡覺,有人在大池內(nèi)邊洗邊說笑,有人頭略頂著池邊,仰面浮在池水上,用塊毛巾蓋住自己的陽物,旁若無人地唱著淮調(diào),或是《白蛇傳》里的“自從來到金山后,那法海和尚騙我在山頭……”或是《清風(fēng)亭》里的“老公公盼嬌兒功成名就,誰知他似黃鶴一去悠悠……”
不知為什么,在浴池里不管是什么人,他歌唱的聲音總是十分宏亮,有一種溫潤的韻味和嗡嗡的回聲。我自己以后也屢試不爽,以致只要在浴室里唱戲唱歌,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埋沒了聲樂天才。所以我們那一帶,如有人嫌別人鬼叫鬼喊特別煩,就總是說:“你要喊,到混堂里去喊!”
洗了澡,一出池子門外,立刻又有伙計迎上來,先用熱毛巾替你前胸后背啪嗒啪嗒擦干,然后又給你兩個滾熱的手巾把子。你手拿手巾把子,腳下是啪噠啪噠的木拖板,回到自己位子上,再擦干全身,齊腰裹上一條大毛巾,肩上再披一條大毛巾……這時伙計又端來了茶水,放在你面前的方凳上,你半坐半躺在自己位子上聽大人談天。
“這個字要寫得對頭,不能亂寫啊,”一位老者說,“本來這個人的名字叫王古仁,有人寫錯了,寫成亡故人,這就不得了了,鬧出大笑話了?!?/p>
“《夜半歌聲》這個電影真怕人昵,里頭有個人唱什么‘我的形式像鬼一樣的精靈’。”浴室的小開,老板的小兒子(同伙計一樣干活)一面替人叉衣服一面說。他相貌平平,戴副眼鏡,吹了個小包頭。
當時我年紀小,對他這句用蘇北話說得文縐縐的歌詞似懂非懂。后來才知道他說的是“我的形兒鬼似的猙獰”。
有人在開著玩笑。
有個頭發(fā)早白的中年人一本正經(jīng)地對人說:“說把你們聽,你們恐怕不相信,毛主席從來不睡覺。你說說看,他老人家能睡覺嗎?這么大個國家,他能睡覺嗎?萬一哪塊有個好歹還了得?因此上,他從來不睡覺?!?/p>
“咦?不睡覺?撐得住嗎?”
“撐得住,不然就叫毛主席了嗎?”
“呀,真正是毛主席呀?!辈簧偃诉B連敬重地感嘆。
也有人笑著搖頭。
……
不時有伙計給眾人扔手巾把子過來。
又有小販,胸前平掛著一個方方的木盤(繩子吊在脖子上)前來兜生意。木盤里有青蘿卜,有脆麻花,有桔子,有已包成三角包的香瓜子、五香豆、花生米……
這時,最高興的便是我們這些孩子了,嘴里嚼著大人買的吃食(在我的記憶中,洗澡總是和吃連在一起的。洗了澡,神清氣爽,無論什么都好吃,脆麻花刮辣松脆,青蘿卜十分爽口,桔子甜中帶酸,更叫人口水直滴……),耳邊是人們的說笑和各種新奇的故事,還有木拖板清脆的噼哩啪啦聲,滿目是熱騰騰的蒸汽,白色的手巾把子飛來飛去,洗了澡的人們滿臉通紅、新鮮……小小的浴室一時成了人間天堂,充滿了親情和溫暖,使人有說不出的歡悅和安全感。
1956年,國家實行“公私合營”,隔著打浦路,就在53弄口斜對面,離陳復(fù)園浴室不遠處新開了一家“第二浴身池”。
同陳復(fù)園浴室相比,這第二浴身池的設(shè)施和排場要好得多,大得多,價錢也不貴,最蹩腳的大眾廳也是一角錢。漸漸不少人都到那里去洗澡了。只有一些踏三輪車、拉老虎車的老浴客仍然念著舊情照應(yīng)著陳復(fù)園浴室(它也合營了),去那里洗澡、談天……可它到底一天比一天清淡,終于關(guān)了門。
第二浴身池,處處寬大,敞亮。這里有兩個浴池,一個大浴池供大眾廳的浴客使用,一個小浴池供一級廳的浴客使用。一級廳同大眾廳不同的是,這里有長長的沙發(fā)躺椅,有軟綿綿的擱腳凳,躺椅旁有茶幾、鏡子等。其實大眾廳也不差,寬寬敞敞的一長溜席位,背后是板壁,板壁上是一長溜毛巾,洗了澡的人們,同樣可以坐在席子上,背靠在毛巾上喝茶聊天。且大眾廳的浴池因為大,更使我覺得它可愛。
到第二浴身池營業(yè)時,我年歲大了些,記的事也就多而清楚。在記憶中,第二浴身池常和冬天連在一起。那時的冬天貨真價實,常常徹骨的冷,不像今天有什么暖冬之類的。印象最強烈的是天寒地凍時,因為我在外面打彈子、打菱角,小手凍得裂開了口子,可以看見里面鮮紅的肉;一有機會,就用嘴去呵這裂口,用嘴唇吮吸這裂口,或者用溫暖的舌頭去舔這裂口——它又涼又硬又有些咸;到吃飯時,將手背貼在熱碗上,好舒服。
有時吃了晚飯不久,父親說:“收拾收拾,去洗澡去。”很快,我就將母親為我準備好的幾件換身衣服挾在腋下,一手拿著肥皂盒,雙手都盡可能縮進袖口里,跟著父親出了門。一路上不時有熟識的小朋友問我:“建中,去洗澡?。俊?/p>
“哎,去洗澡!”在這寒冷的夜晚,我很得意。
到第二浴身池,進入第一道彈簧門,就有一股蒸汽的、肥皂的、人體的、衣服的混合香味,帶著輕悠悠的暖意撲面而來。
父親在高高的柜臺前買了籌子后,我就跟著他掀開大眾廳厚厚的棉布簾。嗬,更其濃厚的暖意,包圍了我這經(jīng)過一天嚴寒煎熬的身子,令我全身骨骨節(jié)節(jié)都舒展開來,手上的凍瘡也麻酥酥地癢。進入大眾廳就找個地方脫衣服。同陳復(fù)園一樣,有人迎了上來。
拖著木拖板,進入浴室,拿了毛巾,到熱氣騰騰的大池邊,只見池內(nèi)池邊不少人。我上得池邊的大理石石階,用雞爪子一般滿是裂口的小手拎著毛巾的一角在水里蕩了蕩。手在浸入熱燙燙的池水的一瞬間,像觸電似的,那極度溫暖、舒坦的感覺傳遍了全身。為了盡可能享受這熱水賜予我的幸福感,也為了讓肌膚和手上的凍瘡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我并不一下子進入池中,而是索性將手一點一點、一次一次地浸入水中,那種麻辣辣、暖融融的感覺令我永遠難忘。直到享受夠了,身子才漸漸浸入池中。在全身浸入池中的一瞬間,又是一陣難以言說的通體的舒服。
以后我又大了些,和大人一起去洗澡少了,和同齡的伙伴們一起去得多了。
記得在一個冷冷的雨夜,我正坐在自家小木樓窗前的縫紉機上做功課,忽然一顆小石子在窗玻璃上篤地響了一聲。起先我不在意,不久又響了一下。我開窗一看,原來是同學(xué)兼好友趙光明在對面的墻腳下朝我招手,還輕輕喊了一聲:“洗澡去。”昏黑中,見他頭發(fā)已被雨水打濕,粘在一起,閃著模糊的光。我知道他有錢了——那時的孩子有幾角錢是不容易的——立刻心領(lǐng)神會,把書合上,關(guān)燈下了樓。
在夜的蒙蒙細雨中,見離他不遠處還站著他的弟弟趙光亮。他叫我也帶上我的弟弟。
很快我們一行四人去了第二浴身池。由光明會東,我們一起洗澡。在大眾廳那寬大的大理石石階上,在熱燙燙的水中,我們邊洗澡邊盡情地談笑。
黑夜和冷雨都被扔到了九霄云外,這里是光明和溫暖的所在。
洗了澡,擦干身子,用大毛巾裹緊身體,坐在席位上,喝著茶繼續(xù)胡吹,真是何等的快活。
那時,學(xué)校里早就教了一首歌:《我們的田野》。我也特別喜歡這首歌——直到今天乃至永遠:
“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湖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我覺得這首歌描繪的景象是我理想中的圣地,它的曲調(diào)也有一種出奇的幽靜、美麗與和諧。我便和光明久久地談我的理想,說我的理想就像《我們的田野》:在一片碧綠的湖邊,有一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上有幾棵柳樹,樹下有一張方桌;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圍著桌子做功課;清風(fēng)陣陣吹來;離樹不遠有幾間新房子,那就是我們的家;遠處是一大片“我們的田野”。
我說的時候,光明連連笑著點頭。后來他也說了不少自己神往的事。
說呀笑呀,不知不覺已經(jīng)很晚了,看墻上的電鐘,快九點了,我們還沒盡興,可是伙計——不,這時已改稱服務(wù)員了——一次次地扔手巾把子過來,一遍遍地給我們添茶水,弄得我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只好穿衣服——不過身上確也涼了,是該穿衣服了。
穿好衣服出了門,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下,可已經(jīng)小多了,兩家兄弟道一聲“再會”,就頂著蒙蒙細雨奔回去了,一點也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