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法院也“講政治”？

●狄 馬

一

最近，美國舉行中期選舉，許多中國人感到很困惑：為什么在我們看來雞毛蒜皮的事情，比如，婦女墮胎，同性戀的性行為，學校舉行課前祈禱，竟然會成為美國兩大黨——民主黨和共和黨——斗爭的焦點？在我們看來，同性戀能不能結婚，屁民的婆姨選擇在什么時段流產，是三個月前還是三個月后，犯得著黨和國家領導人在電視上辯論嗎？電視上為什么不播些更重要的事情？

你當然可以認為美國人的法律是虛偽的，規(guī)定了不等于能執(zhí)行。但實際上聯(lián)邦法院在幾十年的司法審判中，曾幾次將燒國旗視為“言論自由的一部分”，予以保護。在1971年的“五角大樓文件案”中，最高法院更是破天荒地裁定：國防部認定的“絕密”不能成為干涉新聞自由的理由，“以犧牲代議制政府知情權為代價來保護軍事和外交秘密，這種做法不會為我們共和國提供真正的安全”，下級法院的新聞禁制令就這樣立時失效。

正如1989年美國最高法院的一位大法官，在判完國會山下燒國旗一案后說的：“如果一個國家連自己的國旗都允許你燒，那么你還有什么理由去燒它呢？”因而，如果你現(xiàn)在還是要問，美國人為什么不在選舉期間爭論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我只能告訴你：墮胎、同性戀就是他們認為的“重要事情”。

二

上海三聯(lián)書店最近出版了一本書，書名叫《九人：美國最高法院風云》，是美國資深法律評論員、記者杰弗里·圖賓寫的。是書以生動的筆調敘述了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從1990—2007年間，在墮胎、言論自由、種族平權、同性戀、政教關系等議題上的觀點交鋒和立場變化。在追述最高法院近17年來重要判決的同時，作者還以列傳的形式給我們描繪了倫奎斯特、奧康納、羅伯茨、肯尼迪、斯卡利亞、蘇特、布雷耶、托馬斯等大法官的個性、理念與成長經歷，并生動闡釋了大法官們的個人偏好、政治立場與判決意見間的關聯(lián)，尤其是大法官的任命與美國政局變遷之關系。尤其是圍繞大法官的提名兩黨展開的政治斗爭，以及這些大法官在審理一些關乎“意識形態(tài)”的“大案要案”時，總是站到各自的政治立場上打分，驚呼：你看，既然連美國最高法院這樣的神圣機關都不能超然于政治之外，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的哪家法律能做到司法獨立呢？

實際上，法治追求的目標不是與政黨政治絕緣，而是限制政府，保障人權。由普通公民主導的民主制度也從來不敢宣稱自己是完美的。美國最高法院的司法審判之所以不能擺脫兩黨的意識形態(tài)紛爭，與美國最高法院在聯(lián)邦框架中的地位、功能以及在分權結構中所處的位置大有關系。

我們知道，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是由總統(tǒng)提名，參議院通過后履任的。因而總統(tǒng)為了自己的施政綱領能夠順利實行，總是希望把支持自己政治立場的法官送到最高法院。但這并不意味著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就是總統(tǒng)線上的人。因為總統(tǒng)只有提名權，最后的確認要經過參議院的多數(shù)同意，而大法官的任職又是終身制的，除非有重大的瀆職行為，要啟動國會的彈劾程序外，總統(tǒng)并沒有罷免權。這樣，一個總統(tǒng)完全有可能在自己的任期內沒有一次提名的機會。他在四年或八年內都得面對“先皇”留下來的大法官。

好不容易熬到一個大法官老死或自動退休，總統(tǒng)逮著了一次提名大法官的機會，他也不敢把己方中那些持極端主張的人提上來。原因很簡單：假如你是一個共和黨的總統(tǒng)，你把那些宣揚種族隔離，禁止婦女在任何情況下墮胎的人提上來，不用說對立黨派的參議員，就是自己一方的參議員也未必會給你投贊成票。退一步說，即使支持總統(tǒng)的參議員占絕對多數(shù)，總統(tǒng)也有把握他們都會投贊成票，處于少數(shù)的一方是不是就完全無計可施了呢？不是。2005年喬治·W·布什獲得連任后，想任命一批極端保守的法官進入最高法院。那時參議院中的共和黨人已經占了多數(shù)，位居少數(shù)派的民主黨人就揚言他們要啟動“阻撓議事法”（filibuster）。

所謂“阻撓議事法”，就是通過“冗長演說”阻止正在審議的議案或提名交付表決。這是美國參議院的一項特殊議事規(guī)規(guī)，目的在于給少數(shù)派留下一道最后抵抗的程序。因為根據(jù)參議院歷來的規(guī)矩，只有所有的參議員都發(fā)言完畢才能將某項議案交付表決。也就是說只要有人發(fā)言，這項議案就永遠沒有表決的機會。直到過了預定的表決期限，或對方實在不勝其煩，宣布放棄某項議案為止。你也許會問：假如碰到一個“流氓參議員”，不管你有多重要的議案，他就是沒完沒了地占著話筒，豈不是再好的議案也別想通過了？不會的。因為根據(jù)規(guī)定：發(fā)表“冗長演說”的議員，可以吃飯，可以喝水，但不能坐下，更不能離開大廳，一旦離開就被視為放棄發(fā)言權，其他議員就可以乘機投票，立即表決，“阻撓議事法”即告失敗。

鑒于這種嚴厲的規(guī)定，身體不好的議員即使對某項議案深惡痛絕，也不敢輕易發(fā)表“冗長演說”。不說別的，單是不讓上廁所一項，就使好多人望而生畏。因而歷史上采用這種極端手段阻止表決的議員并不多見。但也不是沒有不服輸?shù)娜恕?955年，得克薩斯州參議員科爾賓為了封殺一個征稅法案，在參議院講臺上連續(xù)講了26小時15分鐘。相比之下，另一位參議員Strom Thurmond的成績就稍微差一些。1957年，為了對抗民權法案，這位來自南卡羅來納州的老漢一連講了24小時19分鐘，講到最后實在沒什么可講的了，就在講臺上念電話號碼本。因為在這段時間里，你是在啟動一項程序，講的內容是無關緊要的，只要把時間占住就可以了。在1971年的“五角大樓文件案”中，一位叫麥克·格拉弗爾的參議員，為了支持本案的主角艾爾斯伯格，宣布他將啟動“阻撓議事法”，就是在參議院的講臺上朗誦五角大樓的秘密文件。為此，他事先看了醫(yī)生，因為要保證站著念文件30個小時，必須要有好的身板。除此之外，他還在褲子里裝了一個大的小便器，以保證尿液不會流到國會大廈的地板上。

由此可見，這項程序的設計者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想阻止“多數(shù)”挾人數(shù)之威通過一些讓“少數(shù)”絕對無法忍受的法案，于是就設計了“阻撓議事法”；同時他又想阻止“少數(shù)”濫用“阻撓議事法”干擾“多數(shù)”正常議事，于是又附加了相關的條件，使得濫用者必須支付高昂的身體代價，比如憋尿，兩腿發(fā)軟，因站立太久導致的頭暈眼花等。

因而不到萬不得已，少數(shù)派不會使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如果眼看這種激烈的對抗就要發(fā)生了，雙方都會尋找一個折中的方案來避免。民主的最大好處就在于它能妥協(xié)。2005年春，民主黨人之所以放話給布什，目的正在于讓布什妥協(xié)，不是真的想使用“阻撓議事法”。如果真的想使用“阻撓議事法”，就用不著事先放話了，到時候兀地來個“冗長演說”，不正好給對手一個措手不及么？布什當然也明白民主黨人的心思，隨即成立了一個由14名中間派參議員組成的協(xié)調小組，負責解決雙方的分歧。最后達成共識：讓那些晾了很久的保守派法官盡快接受投票，無論是進是退，都該從速表決；作為回報，共和黨也不再提出修改“阻撓議事法”的規(guī)則。

三

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這些被提名的大法官到任后的審判，一般都不會使任命他們的總統(tǒng)大跌眼鏡，尤其是在涉及政治性很強的案件時，大法官的判決都基本上與任命他們的總統(tǒng)立場一致。但這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些大法官是為了報答“明主”的知遇之恩，故意討好才這么干的？我認為不是。如果說他們的判決與總統(tǒng)的立場是一致的，那是因為他們秉持的政治理念本來就是一致的，并不是做了大法官后才一致的。但同時我要說，人是很復雜的，人的復雜性首先體現(xiàn)在，人是會變的。有的大法官在提名時是保守派，但隨著社會潮流的變化，最后卻變成了自由派。1950年代的首席大法官沃倫就是這樣。1953年艾森豪威爾提名他時，曾認為他是一個鐵桿的保守派，但令艾森豪威爾驚訝不已的是，沒過幾年，沃倫就變成了自由派，而且是那種激進的自由派。以致一生閱人無數(shù)的艾森豪威爾，晚年哀嘆道：提名沃倫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愚蠢的錯誤”。奧康納與肯尼迪本來都是共和黨人，他倆都是由里根總統(tǒng)提名為大法官的。在2000年的布什訴戈爾案中，他們也都堅定地站到了共和黨一邊，駁回了要求在佛羅里達州重新計票的請求，最終把布什送進了白宮。但在輿論的批評聲中，他們都漸漸轉向了自由主義，尤其是在關塔那摩俘虜案中，作出了與布什行政分支大相徑庭的判決。在由奧康納撰寫的多數(shù)意見中，她以嚴厲的措辭批評布什政府：“戰(zhàn)爭狀態(tài)并不是開給總統(tǒng)的空頭支票”，“即使在海外為國而戰(zhàn)，我們也必須恪守自己在國內秉持的法律信念”。

在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首席大法官也不過是庭審會議的召集人。如果一個案件他處于多數(shù)的一方，就由他親自或指定一位大法官撰寫法院意見；如果他處于少數(shù)的一方，則由多數(shù)方中資歷最深的大法官親自或指定一位大法官撰寫法院意見。首席大法官在所有的判決中都只有普通的一票，并沒有指導意義。

不錯，在審理一些政治性很強的案件時，最高法院的判決結果從來不取決于每一位大法官的智力、人品和專業(yè)水準，而是他們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所持的立場。用圖賓的話說：“在最高法院，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高于一切?！钡绹死斫獾摹耙庾R形態(tài)”和我們說的“意識形態(tài)”也不一樣。我們說的“意識形態(tài)”是指統(tǒng)治者強加給全社會的一整套觀念體系，包括概念、原則與世界觀等；而美國人說的“意識形態(tài)”只是指一種政治哲學或價值立場，本身并無褒貶之義。不是說自由的就是進步的，革命的；保守的就是腐朽的，反動的。

一般來講，保守派更多地強調一種既有價值或傳統(tǒng)秩序，因而他們反對墮胎、同性戀，支持死刑和公民個人持槍，向往小政府、低稅收的“小國寡民”狀態(tài)；自由派則相對傾向于變革，因而贊成墮胎、同性戀，反對死刑和公民個人持槍，要求擴大聯(lián)邦政府權力，建立“高稅收、高福利”的國家。由于歷史的原因，美國兩黨雖在一些基本價值方面沒有大的區(qū)別，比如在言論自由、游行集會自由、強調公民的個人權利方面，誰也不敢說個“不”字，但在對待既有價值的態(tài)度上，兩黨存在著很大的分歧。民主黨因相對傾向于支持變革，因而被冠以“自由派”的美名；共和黨因相對傾向于維護傳統(tǒng)，因而被貼上“保守派”的標簽。但實際上，人在具體的歷史進程中，他的思想、觀念是很復雜的，比如有的人中間偏左，有的人中間偏右，有的人時左時右。你怎么概括它？就依我而言，假如我是一個美國公民，我想我大體上屬于自由派；但在擴大聯(lián)邦政府權力，反對公民個人持槍方面，我又是一個堅定的保守派。你說我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

四

在對具體問題的看法上，也不好簡單地說誰對誰錯。就拿兩黨爭論的焦點“墮胎”來講，一黨宣揚“選擇權至上”，一黨宣揚“生命權至上”?！斑x擇權至上派”支持墮胎，認為婦女有支配自己身體的自由，因而禁止墮胎就等于合法地侵犯女性的生育選擇權和隱私權；“生命權至上派”反對墮胎，認為孩子的生命一旦在母體內形成，再要無節(jié)制地墮胎就等同于殺嬰。你說兩派誰對誰錯？

正因為此，無論在1973年的羅伊訴韋德案中，還是1992年的計劃生育聯(lián)盟訴凱西案中，兩黨的法官都極其難為。他們爭論的核心，不是該不該保護女性的健康，孩子的生命應不應當?shù)玫阶鹬?，而是在婦女根本不想且無力撫養(yǎng)的情況下，能不能墮胎？如果能，選擇在什么時段？手術前要不要通知丈夫？沒有丈夫的怎么辦？在羅伊案中，布萊克門大法官認為應以三個月為期。他指出，在懷孕最初三個月，胎兒尚未成型，墮胎對孕婦一般不會造成傷害。在此期間，墮胎的決定和施行“必須取決于孕婦主治醫(yī)生的醫(yī)學診斷”。但三個月過后，各州就可以對墮胎實施限制，因為這時法律保護的重點已轉移至胎兒利益，而非女性權利。在凱西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再次以5∶4的票數(shù)維護了羅伊案的判決，并認為女性在墮胎之前不必通知丈夫。因為這個國家有成千上萬的婦女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如果法律要求她們請示丈夫，那么和變相阻止她們墮胎沒有區(qū)別。但反對的人認為，隨著醫(yī)療技術的進步，以三個月為期的劃分方法已不合時宜，越來越多的例子可以證明，孕嬰在妊娠初期就可以在體外存活。既然現(xiàn)代科技為宮外嬰兒的存活提供了更多保障，那么嬰兒的生命體征是不是就應當從受孕的那一刻算起？

你看，盡管墮胎是兩黨乃至全國各族人民爭論不休的話題，但你能從中看出光明與黑暗、進步與反動來嗎？這是兩種前途、兩種命運的斗爭嗎？墮胎之前要不要通知丈夫？丈夫反對怎么辦？這里面有顛撲不破的真理嗎？

更重要的是，在美國，即使你真的認為這里面有顛撲不破的真理，你也可以捍衛(wèi)你的真理。捍衛(wèi)的方法不是背過領導嘟囔兩句，而是公開在報紙上發(fā)表言論，或游行集會要求總統(tǒng)或州長下臺，甚至以身試法求得司法解決……如果這些手段你都嫌麻煩，最簡單的是你手里有選票。因為根據(jù)美國憲法，總統(tǒng)是四年一換，眾議員是兩年一換，參議員是六年一換，你隨時可以用你的選票換掉你不喜歡的“黨員干部”。只是有一點，你得搞清楚：你在這么做的時候，別人有可能在反著做。因為你有一票，別人也有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