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菁
他走上去抱住他,抱得很緊,感覺到父親的心跳,感受到父親開始微微抽泣,溫濕的淚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一個孩子坐在街角公園脫了漆的長椅上,望著遠處干禿的法國梧桐出神,晨風吹過,有輕微的沙沙聲。
嘉年華。夜晚的游樂場還是有不絕的人群。大堆年輕人拉著手跑前跑后,指著各式各樣的彩燈大呼小叫。一個橙色的氣球被遞到他面前。氣球很大,上面畫一個蒼白的笑臉。他接過牽著氣球的細繩,把它抱在懷里,用下巴抵著繼續(xù)朝前走。遠處似乎有音樂。來自天堂的音樂?旋轉木馬?忽然眼前一暗,如同猛地落入深淵。他睜開眼,發(fā)現仍躺在自己的板床里。濕透的頭發(fā)一縷縷粘在額頭上,懷里抱著一團溫熱的被子。
他翻身下床,開了燈。隨手從桌上抓來一本書,封面是曼哈頓夜景。不美。層層疊疊的樓房壓得人不得喘息。這些卻曾令他無比眷戀。他盯著那些夜幕下成行刺眼的窗戶,強烈的陌生感襲來,雙眼失了焦距。墻上的掛鐘指向凌晨三點。
他讀很多書。有一些是母親生前留下的,正疊放在散發(fā)霉味的書架上。更多則是坐在書店的臺階上讀完?;蛟S因為年幼喪母,他顯得異常孤僻且待人冷漠,眼里總籠著一層深不見底的黑色。平時極少與人交流?;丶液竺鎸Ω赣H,也只會有簡短敷衍的對話。他不去上學,有份幫同村人送信的工作。自己料理家務,煮飯洗衣。父親在外做一些簡單的拉貨生意。天全黑了才回家,通常抽幾根煙后直接睡下。同樣是不善言辭的人。
短短的小巷穿村而過。送信便得以很順利地在早飯前進行完畢。有時會送一些印著風景的明信片。多是些大城市有名的夜景。青島,大連,上海外灘。比起這個晚上漆黑一片,連路燈都沒有的村莊,散發(fā)令人向往的魅力。他透過窗向外望去,除了頭頂天空的北極星,視野里一片黑暗。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留戀。于是他開始徹夜不歸。
他會花上兩三個小時,沿著城北干道一直向南走,就可以走到城市最繁華的地段。那里車來車往不絕,路燈都是徹夜通明,明黃或米白。就算臨近午夜還會有寥落的行人,都是匆匆擦肩而過。踢出的石子在柏油馬路上有清脆的摩擦聲,落葉隨著夜風翻滾而過。過幾個路口就會看見24小時便利店。店內是節(jié)能燈光,亮度高而色白。營業(yè)員托著咖啡杯翻看報紙,銀白色的耳機線垂過前胸,食指輕叩桌面。他不覺想到自家巷口那些潮濕擁擠的涼茶店,五金店,店門外總鋪了一地煩惱絲的發(fā)廊,骯臟且混亂,一年四季都充滿燥熱不安的氣氛,令人厭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夜靜無人時還會冷不丁傳來一陣狗吠擾人清夢。這一切觸動了他心底沉睡多年的欲望。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不該屬于這里,這些破爛的平房,這些凹凸狹窄的路。也想過很多逃離的辦法,可對于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便失去了所有可行性。
書中有游樂場的照片。嘉年華的旋轉木馬。白色的馬匹,混合各種色彩的鬃毛,相互追逐著尾巴圍成一圈。中間的軸做成一個八邊柱形,分別鑲有鍍著金邊的畫。都是著名童話中的場景?!爱斎A麗的夜燈燃亮黃昏,游樂場就到了最輝煌的時刻。旋轉木馬,奏著來自天堂的音樂,空中飄有爆米花的香味……”他閉上眼想像。眼前一片灰色的陰影,忽明忽暗。
店里的老掌柜撥開廳堂一角房間的門簾輕聲走近,在他身旁放下一件被堿皂洗脫色的藍襯衣,隨后默默走開。攏上門簾時他聽見一聲深重的嘆息。年邁的老人發(fā)自胸腔深處的感傷。心臟輕輕抽搐,書頁一角被不經意捏皺。頁面大幅照片上的游樂場燈光渙散開來。
攢了很久的錢,不吃早飯,不搭公車。選擇了一個鋪滿晚霞的黃昏,去找夢中那個不真實的世界。嘉年華,坐落在城市北部的開發(fā)區(qū),徒步約十公里,到達時剛好入夜。
他放慢腳步,抬頭仰望深藍的夜空。人群堵在入口處向里涌。多數是年輕人和很小的孩子。檢票口的女人一張接一張撕下門票副券,撕一張就粗暴地撥開一個人,滿臉的不耐煩與抱怨。擠進大門的同時,他悄悄喘口氣,擦拭去額上的汗珠。風吹過手背,一片冰涼。夢中的場景與眼前景象恍惚重疊。星光下的游樂場,大堆年輕人相互拉著手,奔跑著,歡笑不斷。摩天輪的頂端隱沒在天幕里。他選了條路隨人流向前,沿路很多咖啡店小吃鋪禮品屋,招牌鮮亮搶眼,卻沒有服務員愿意走出來招攬這些專情于新鮮感且口袋富足的顧客們。他不禁有些沮喪。忽然發(fā)覺一個巨大身影正緩緩而過。穿著翠綠色恐龍服的人手中拉著一大串氣球,給他遞上一個橙色的氣球。上面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一個蒼白的微笑。風越發(fā)的冷,他將氣球抱在懷里,用下巴抵著,逆風而行。已經可以看見遠處繁爍的燈火。不時有音樂入耳。
不是夢。真實的旋轉木馬,與書中的照片有驚人的相似??赏蝗缙鋪淼囊话?,如同猛地落入深淵。四面?zhèn)鱽砑饨新?,人群雜亂倉皇地跑動。環(huán)抱著氣球的手不覺松開,橙色的影子乘著夜風向上飄遠,他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在視線里。
停電事故很快被解除,所有燈又陸續(xù)被點亮,木馬重新旋轉,音樂再次奏響,回過神來的人們繼續(xù)歡笑,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他忽然感到累了,直接在路邊坐下。四周繁復的音樂和色彩變得模糊,只有耳邊的風聲格外清晰。很冷,吹去了眼中的水分,眼球腫痛酸澀。旋轉木馬上坐著幾個很小的孩子,樣子像在哭,滿臉的不情愿。他們的父母擠在圍欄外興致勃勃地舉著數碼相機拍照。他起身,向來時的方向走去。
經過城市的夜燈,高樓,人行道上匆匆而過的人群。月亮被薄云遮住,黯淡下去。北極星卻依舊懸在北方天空。在城市的北端,是一個很小的村子。一條巷穿村而過,傳出細細蟲鳴。他走進巷子。頭頂繁星滿天,沿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走得心慌。不知哪里飛來的螢火蟲,由遠及近在頭頂聚成小小的一團,像一朵朵幽黃色的花,溫暖而親切。院子大門的銅環(huán)粗糙冰涼,與環(huán)扣相擊發(fā)出輕響。院里的桂花開了,滿院清甜。父親已睡下,只在客廳點了盞油燈。桌上留下一桌未動過的飯菜和一張字條:吃了飯不必洗碗碟,早些休息。
他下意識用手背抹擦臉頰,溫熱而潮濕。飯菜早已涼透,放了些自家榨的豆油,有一種質樸的清香。熟練地打水洗了碗,聽見父親房間里傳來微弱的聲響。食物落入胃中,溫暖充實。爬上熟悉的板床,裹緊棉被。風把窗棱吹得咯咯地響,月色清冷溫柔。
第二天清晨醒得很早,天還是灰黑色。傳達室意外地沒有來信,只有一打設計花哨的傳單。他隨手拿過一張。輝煌夜燈嘉年華,享用不盡的歡樂。他嘴角揚起一抹笑,順手扔進紙簍。不知不覺走到了街角公園。法國梧桐的葉子七零八落,枯葉堆積滿地,無人清掃。鵝卵石小路上有兩個晨練的老人悠閑地散步。風依然在吹,干燥寒冷。他找了張木制長椅,靠著一株葉片形狀像羊角的常綠灌木,雙手抱膝蜷縮著出神。
天快亮了。街角路燈的光散開。一個孩子把手插在口袋里。額上的劉海遮住眼睛,順著街角公園掉了色的石頭路一深一淺地走。腳下的路慢慢從昏暗中顯現,變得清晰。他不禁抬起頭。太陽從破舊的樓群間噴薄而出,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溫暖著冰涼的皮膚。孩子凌亂的劉海中,露出一只褐色明亮的瞳仁。
回到家中,桌上一如既往有清淡豐盛的早餐。父親正坐在窗簾的陰影中用刀片刮去掌心的繭,微駝的背顯得蒼老而憔悴。他走上去抱住他,抱得很緊,感覺到父親的心跳,感覺到父親開始微微抽泣,溫濕的淚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