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志剛
那個日本兵,就那么呆呆地站著,不知為什么,他竟然沒有開槍,沒有喊叫,沒有把他的同伴喚來,也沒有徹底將玉米秸掀開,讓地窖里的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一
柏樹莊的人,最先看到的不是日本兵,而是日本的飛蜓(飛機)。
那天,先是有嗡嗡聲從天邊傳來,像千萬只蚊子比賽似地一齊吼叫,可又比起蚊子的叫聲不知大了多少倍。人們好奇呵,就都站到場院里、街口上,高高地抬起下巴,順著聲音找呵,找呵。那聲音,低、沉,又是那么霸道、蠻橫,似要把天空生生撕開一個大口子??扇藗儼蜒劬Χ纪崃?,什么也沒有看到。天上只有白亮亮的日頭,又有幾朵薄薄的桃花狀的云彩浮在天邊上,卻將天映襯得格外藍,像一個偌大的湖面。過了好大會兒,才從云彩里鉆出一個像蜻蜓一樣的東西。呵,蜻蜓。人們頓時興奮起來,紛紛嚷叫,蜻蜓咋飛那么高呢?都飛到天上去了。嘖嘖,真是稀罕呀。
這是村里人第一次見這洋玩藝兒。待它飛過來,飛到了人們的頭頂上,人們登時都呆住了。媽呀,這哪是什么蜻蜓呢?蜻蜓哪有這么大個兒的,而且又是個鐵家伙。只有離近了,人們才看清楚原來它飛得并不高,因為都能看清貼在上面的膏藥旗,還能看到日本人——一個穿一身黃軍裝的日本人,戴一頂黃帽子,兩塊殷紅的領(lǐng)章像獵狗吐出的舌頭,又像猩紅的蛇信子。這日本兵正低頭從窗口往下瞅呢,兩只眼鏡片閃閃地亮,像鬼魅夜里瑩瑩放光的眼睛。
飛蜓飛過去后,不久又踅回來,嗡嗡叫著往東北方向飛去了。
自此,柏樹莊人才覺得原來日本人離他們這么近??刹⒉恢篮ε?。是呀,日本飛蜓不是已經(jīng)來過了嗎?一槍沒打,又沒有扔下一顆炸彈,這有嘛可怕的?哎呀,日本人也是人唄,也長了一個鼻子倆眼睛、兩只胳膊兩條腿唄,嘖嘖,這有嘛可怕的。
知道日本人殺人,還是在一個月之后。
吳興廟會是這一帶最大的廟會。天近午,正是廟會上人最多、最熱鬧的時候。趕廟會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這時,一個飛蜓嗡嗡地從東北方向飛過來,它的叫聲顯得很沉,很重,還有幾分怪異,就像即將產(chǎn)卵的大肚子蒼蠅。飛蜓的吼叫蓋過了喧鬧的市聲,把人們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大家正看得出神呢,突突突,隨著一道火舌,一梭子子彈從飛機上射下來。當場就有十多人倒下了,那殷紅的血在大街上恣意地流淌。就在人們傻了一樣怔在那里時,天上一黑,飛蜓又下了倆“蛋”。那倆“蛋”,一眨眼就落在人群里,“轟”地炸了,天地間頓時罩起一片血霧,大街上也成了血的河流。
那天,柏樹莊也有去趕廟會的,他們撿了一條命,回來后就一臉惶恐地對人講,哎喲,那天那個慘呀,好多人都給炸飛了,炸爛了,連個囫圇尸首都沒有找到。那炸飛的肉,還有胳膊腿,心肝,腸子,有的掛在樹杈上,有的落在人家的房頂上,院子里東一塊西一塊的,撿都沒法撿呀。人們聽著,再想著那副慘狀,駭?shù)媚樁及琢?,罵,操日本人他個姥姥!
直到這時,人們才知道長了眼睛鼻子,還有兩只胳膊兩條腿的,不一定都是人,有的甚至連畜生都不如!他們是殺人的魔王!
幾天后,日本人又在距離柏樹莊不遠的岸下村大開殺戒。
日本人一進村,見人就殺,他們用刺刀挑,用東洋刀砍。他們找花姑娘,把女人糟蹋完了,再拿刺刀把肚子挑開取樂。那村里有二十多個女人,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婦,一咬牙就跳了井,她們寧可淹死,也不愿忍受日本人的欺辱。日本人在岸下村殺了三百多口人,有五十多戶被殺絕了。日本人在岸下村殺人,是因為他們在這里駐扎時,國民黨的便衣隊夜襲他們了,抓不到便衣隊就拿老百姓出氣。
這就像一個人,突然闖進你家來,要占你家一間屋子。你家自然不高興了,就會往外攆這個闖入者??蛇@個人不但不離開,還在你家耍橫棍,出手打人。沒錯,這就是日本人。這個道理,是后來老徐講給大家的。
老徐是八路軍,自從日本人占領(lǐng)我們這一帶之后,他們就經(jīng)常從西邊太行山里下來,在這里開展工作,端炮樓,打游擊。他們神出鬼沒,成了日本人的克星,讓不可一世的日本人聞風喪膽。
老徐經(jīng)常住在玉蓉家。老徐高大的個子,高鼻梁,豹子眼,生一張闊嘴巴,滿臉絡(luò)腮胡,和村里男人一樣,差不多一年四季頭上都箍個白羊肚毛巾。相書上講,高鼻廣頤,極具氣勢,這一點在老徐身上正好應(yīng)驗了。老徐不但性格直率豪爽,而且嗓音洪亮,說話時把屋子震得嗡嗡響,又風趣詼諧,講起道理來總是一套一套的。
老徐每次來,都給玉蓉的兩個女兒大菊二菊帶點山里的稀罕東西。兩只大手緊握在一起,伸到二菊眼前,先是讓她猜,妮子,你猜猜我手里有嘛呀?猜對了,就是你的!二菊搖搖頭,眼睛卻死盯住老徐的手。老徐不再難為她,把手猛地張開,于是,一把山里紅,或幾個核桃,就變戲法似地呈現(xiàn)在二菊面前。當然這只是冰山一角,他背包里藏著的足夠大菊二菊吃兩天了。老徐管二菊叫妮子。二菊也喜歡他,一見到這個大胡子八路,她就像只花蝴蝶一樣撲到老徐懷里撒嬌。因為剛學會說話,口齒還不利落,母親讓她叫老徐“伯伯”,她卻說成“婆婆”,把大家都逗笑了,老徐更是仰著脖子哈哈大笑,笑完了,伸手在二菊的鼻尖上刮兩下,說道,看你這個小鬼,看你這個小鬼。老徐喜歡給人講古,講秦瓊發(fā)配,講岳飛精忠報國,還講楊家將的故事。他們無論住到誰家,這家主人都會拿出最好吃的來招待。說是最好吃的,無非就是幾個雞蛋,再把少得可憐的一點白面拿出來,給他們搟面條,烙油汪汪的蔥花餅。人們打心眼里敬佩他們,喜歡他們。日本人卻對他們恨得咬牙切齒,總想逮機會捉他們。
那一次日本人就是來捉老徐他們的,日本人剛從城里出發(fā),就讓我們的交通員知道了。得到情報,老徐趕忙通知鄉(xiāng)親們轉(zhuǎn)移。
玉蓉的男人大秋趕上家里那頭小毛驢,帶上被子,小鐵鍋,碗筷,拉上全家人去了北邊的高平村。
高平村距離柏樹莊有八里多地,自從日本人打過來后,這村里家家戶戶挖地道,在村子下面形成了一個縱橫交錯的地道網(wǎng),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抗日模范村。日本人去那里掃蕩過幾次,每一次都傷亡慘重,用日本人的話說,就是大大地嘗到了高平村地道和民兵的厲害,從此再不敢越雷池半步。解放后,那部家喻戶曉的電影《地道戰(zhàn)》就是以該村為素材拍攝的,遺憾的是,因這里的街景已不再是原來那個樣子,攝制組只好把外景選在了冀中另一個抗日模范村保定的冉莊。
那一次,柏樹莊人大多逃到了高平村,有親戚的,就去投奔親戚。沒有親戚的,就在大街上過夜。玉蓉一家沒有親戚,就住在一戶人家的大門洞里。生一張蒼黃色扁臉的女主人還給他們送來了一罐熱水,一盆子小米粥。那小米粥熬得香噴噴、軟乎乎的,營造出一種家常的氛圍,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里,這是對惶惶不安的玉蓉一家最好的安撫。
聽說日本人走了,人們才趕回家去。
哎呀,家里可翻了天,日本人把家家戶戶的糧食都裝走了不算,還把壇壇罐罐打個稀爛。玉蓉家養(yǎng)的七只雞,被日本人逮走了五只,豬圈里已長到七、八十斤的豬,也沒了蹤影。那可是大菊和二菊的愛物,春天,大菊時常領(lǐng)著二菊去村邊給豬打草,有豬愛吃的灰灰菜、打碗碗花,還有葉子又肥又大的豬耳朵草,她們是滿懷期待地看著豬一天天長大的。
日本人還往他們家飯鍋里拉了屎,炕上也拉了。日本人抓不到老徐他們,就對老百姓使壞。日本人真壞!
二
這一次,日本人是悄悄地包圍村子的。
這時,街上有人喊,鄉(xiāng)親們,快跑呀,日本人把咱村包圍了,快逃命吧。那是個大嗓門,又粗又亮,是村里的保長老寬。老寬是“兩面皮”,明面上替日本人做事兒,暗地里卻和八路軍一條心。
一聽說日本人把村子包圍了,玉蓉和大秋趕忙穿好衣服,大秋跳下炕來,一伸胳膊,夾住大菊,玉蓉抱起二菊,倆人幾步就奔到了院里。沒有別的辦法,趕忙跑吧。
啟明星已在東邊天際升起來,一閃一閃的,像鬼魅狡黠的眼睛。天地間飄浮著紫灰色的霧氣,濕漉漉、涼冰冰的,似要粘附到人身上。天呢,還依然黑乎乎的。大秋抬頭往天空望一眼,突然就改變了主意,對玉蓉說,別往外跑了,來不及,日本人不是把村子包圍了嗎?快藏起來吧。
玉蓉顫著聲問他,唉呀,藏哪里呀?這時,懷里的二菊早已驚醒,哇哇地大哭起來。那哭聲,在這清冷的凌晨撕扯著人的心肝。
大秋往院里一指,催促玉蓉,快,你們就藏咱家地窖里。我出去試試,如果跑不脫,再回來也不遲。
在這一帶,家家戶戶都挖有一個儲藏紅薯的地窖。地窖有三四米深,底部再掏一個洞,洞的大小能蹲下兩三個人,這個洞就是用來放紅薯的。
玉蓉和大秋,他們兩口子人緣極好——大秋不愛說話,看上去有幾分木訥,但好脾氣,從沒和人犯過臉紅,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玉蓉呢,光看她那張臉,就讓人感到一種溫暖和親切。那是一張永遠都帶著稚氣的娃娃臉,兩只歡實的大眼睛里總是溢著笑意,那笑意灑在臉上,將她的臉頰滋潤得有了美玉一般的亮澤。她性格柔順,就連說話也從不肯大聲,總是那么隨和,因此平時鄰居們都愿意來他們家串門聊天。她們家也都有地窖,但在這危急時刻都愿意和玉蓉呆在一起,共同度過這個“坎”。
大秋把女人和孩子們一個一個地送下地窖后,就用幾捆玉米秸把窖口蓋住了,看上去這里就是一堆亂糟糟的玉米秸稈。大秋又仔細地查看了一遍,的確沒有什么破綻,才起身往村外跑去。往外跑的大都是青壯年。大秋不曉得等待他的是怎樣的命運,但他的心,早已留在了地窖里,和里面那一顆顆大大小小的心一起驚悚地跳動著。
然而二菊的啼哭卻一直沒有停止,本來嘛,她睡得正香,卻被大人生生地給叫醒了,再說地窖里不但憋悶,更黑得可怕。
玉蓉拍一下女兒的脊背,厲聲警告她,乖乖,快閉上嘴,莫哭,日本兵馬上就來啦!聽到你哭,就會把咱們都捉起來給殺了。
這一句話,真把二菊嚇住了。
二菊不哭了,一頭扎到了母親懷里,像頭受到驚嚇的小麋鹿。平時,二菊哭鼻子時,母親就用“莫哭,再哭,狼就來叼你哩!”嚇唬她。但母親說這話時,臉上卻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那狼仿佛只是吃小孩子的,完全和大人無關(guān)。這一次,二菊卻從母親的聲音里,感到母親也非常害怕。
秋后的地窖,濕,潮,還有一股屬于夏天的那種霉味。里面又雜糅著紅薯的甜味和泥土的腥氣。兩位鄰居家的女人和孩子,都擠在洞里面,因為里面太逼仄了,玉蓉的整個身子就露在外面。他們的身下,就是高低不平的紅薯。紅薯像河邊的鵝卵石一樣,硌著他們的屁股。
沒過多大會兒,玉蓉聽到了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而且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像刮來一股旋風。
接下來,她聽到哇啦哇啦的說話聲。日本話,她一句也聽不懂,但聽上去很急躁,像落在樹上的一群烏鴉在不停地聒噪。
這時,地窖里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了,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怦——怦——怦,似要跳出胸膛,像受到驚嚇的小兔子。
二菊沒有哭,而且連一點哭的意思也沒有,只是兩只手緊緊地抱著玉蓉的胳膊。她的姐姐大菊歪著腦袋,靠在母親身上,身子像發(fā)瘧疾一樣抖個不停。
可玉蓉的手,卻不由自主地箍在了二菊細小的脖子上。她感覺到女兒的脖子光滑柔軟,一不小心就會弄斷。她沒有用力,一點也沒有,只是做好了那種準備,只要女兒一抽動鼻子,她就會果斷地把她的哭聲攔住,然后再把它掐回去。
玉蓉覺得自己必須這么做。
隱隱約約能聽到日本人翻箱倒柜的響聲,玉蓉仿佛看到了日本人再一次用槍把兒打爛了她家的水缸,又打碎了她家的壇壇罐罐。
咚咚咚,玉蓉聽到有腳步聲向這里走來了。不好,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是的,那聲音一直走到了地窖上面,然后,就停住了。
嘩啦啦,嘩啦啦,玉蓉聽到了挑動玉米秸稈的聲音,感覺那刺刀挑的不是玉米稈,分明是她身上的肉。就是把她的肉,一條一條地往下挑。她徹底絕望了,如果這樣挑下去,日本人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地窖的。
藏在地窖里的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子,都緊張得要命。這時,玉蓉感到有一雙小手,攥住了自己的胳膊,那是大菊的。這個膽子比男孩子還大的小丫頭,似是不敢聽上面的聲音,緊緊地把耳朵貼在母親的身上,仿佛這樣自己才是安全的。
日本兵把第一層玉米稈挑開了,隨即又挑開了第二層。一片幽青的亮光,從上方射下來,頓時射到了玉蓉臉上,幾片玉米葉子的碎屑也落在了她頭上,她覺得有一群黑烏鴉在爭相啄食她的頭皮。
玉蓉那雙驚恐萬狀的眼睛,下意識地眨動了一下。
起先,她是不敢往地窖上面看的,但她又忍不住好奇,還是把目光投出去。她竟然看見了那個日本兵。在蛋清色的曦光里,那日本兵正俯下身來,探著腦袋往下窺視,兩人的目光,嚯地撞到了一起。
后來,她對人們說,這個時候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用力掐了。她覺得有一把明晃晃的日本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那刺刀散發(fā)著嗖嗖的冷氣,刺骨般的冷,像有一條毒蛇纏上了她的脖子。
那個日本兵,就那么呆呆地站著,不知為什么,他竟然沒有開槍,沒有喊叫,沒有把他的同伴喚來,也沒有徹底將玉米秸掀開,讓地窖里的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再無處躲藏。他只是那樣呆立著,呆立著。他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只屬于他自己,他不想告訴任何人,他要把它一直藏在自己心里。
但玉蓉的恐懼沒有消散。哎呀,一準要死了,她絕望地合上了眼睛。
然而,她沒有聽到槍聲,而是聽到了腳步離去的聲音。是的,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遠去了。她睜開眼睛,那張日本人的臉不見了。外面似又亮堂了一些,晨曦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疼。她不明白上面發(fā)生了什么,那個日本兵為什么會突然離去呢?日本兵走了,卻依然不能消除她內(nèi)心的恐懼。又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村外傳來清脆的槍聲,先是一兩聲,馬上就響成了一片,像過年時人們放的鞭炮,啪——啪——啪。
吱——,一聲尖利的哨音驟然響起,日本兵開始往外面跑,咚咚的腳步聲一眨眼就在胡同口消失了??斓孟翊灯鸬囊魂噥y風,日本人跑了。
又發(fā)生什么了?玉蓉睜大眼睛,抬起下巴,緊緊地盯著那圓圓的窖口。映進她眼簾的是一片圓圓的天,似比剛才又亮堂了一些。此時炒豆子一樣的槍聲從遠處傳來,還夾雜著機關(guān)槍的吼叫,噠噠噠,噠噠噠,秋后清晨的天幕,被這尖利的槍聲撕扯成一條一條的,像是扯壞了的幕布,在清冷的晨風里飄動著,又像是人因極度緊張而紊亂了的神經(jīng)。
這一切,是那么突然,又是那么迅疾,玉蓉感到自己就像做了一場噩夢。
原來,那槍聲是老徐他們放的,當聽說日本人把村子包圍了,他們馬上趕過來解救被圍困的鄉(xiāng)親們。
當時,日本兵已經(jīng)抓了好些人。往外跑的,大多沒有跑出去。這里面就有玉蓉的男人大秋,他剛跑到村口就讓日本人抓住了。然后,日本人就用槍托戳著他的脊背,連同其他抓來的人,都集中到了街口的大槐樹下,在四周圍架起了機槍,那黑洞洞的槍口,像惡獸張開的大口一樣,對準著惶恐而絕望的村民。
日本兵這次掃蕩,村里只死了一個人。這就是二菊,她是死在了她母親的手里。
三
正是溽熱的暑天,女人們閑來無事,愛湊到街口那棵大槐樹下,一邊納鞋底,一邊說閑話。
人們正在聽玉蓉哭訴那天的事情。有人不忍再看她這樣痛苦的樣子,就說,擱誰也會那樣的,誰不怕日本兵呢?
不——玉蓉用手抹一把眼淚,毅然地搖搖頭,一臉懊喪地說,哎呀,這事兒還不是全怪我嗎?我不該掐我的二菊呀,本來嘛,她一直就沒有哭,孩子懂事了呀,我不讓她哭她就不哭了,她知道讓日本人抓住就沒命了,她哪還敢哭呢。玉蓉那一頭蓬亂的頭發(fā),像是被忽地刮起的狂風吹散的茅草。只有短短半年時間,她那雙飽滿的眸子就讓淚水淹得癟了下去,而且發(fā)木發(fā)呆,像秋后干癟的扁豆,整張臉也失去了光彩,一下子老去許多。又因為成天悲戚自責,嘴角下垂得厲害,看上去又是一臉的苦相。
這一次,不等人們插話,她又馬上接著說,再說,那個日本兵眼里根本沒有兇光呵,他的目光很善,我看他真的不想禍害我們。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懷里的孩子,他一定不想殺我們了??晌疫€是怕呀,我的手就不聽我的話了。她的聲音依然是哀哀的,又用手背抹下眼睛。
人們自然不信她的話,說,那是日本兵沒有看到你。如果看到你,哪有不開槍的?如果不開槍,還是日本人嗎?其實,說這話也是在寬慰她,因為他們覺得再這樣下去,這女人精神一定會垮掉的,他們想讓她盡快從這種極度痛苦和深深的自責中擺脫出來。是的,她親手掐死了自己的親骨肉!然而,她又是無意識的。誰想親手害死自己的女兒呢?沒有!
玉蓉卻不那么認為,她說,唉呀,我和那日本兵的眼睛互相盯著,他那眼神,分明看到我了。沒錯,他看到我了。
有人哂笑著反駁她,那是你的錯覺吧。當時天剛亮,你們在暗處,日本兵在明處,他就是睜大倆眼使勁看,也是看不清的,不可能。
人們還說,日本兵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真要是看到了,他怎么能放過你呢?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但,玉蓉就是認定那個日本兵看到她了。在她看來日本兵看到了她,卻不想傷害她。其實,那只是短短的十幾秒鐘,然而卻成了一個難解的謎。
見人們不相信,玉蓉顯得非常焦急,她一遍一遍地向人們解釋,那日本兵細高的個子,長得白白凈凈,歡眉大眼的,是個俊氣的娃子哩。他的目光確實沒有惡意,一點也沒有。可是,我害怕他手里的刺刀,還有那身黃軍裝呀,那么文靜俊氣的一個娃子,咋就穿上了那身黃軍裝呢?手里還拿著槍,槍上的刺刀閃著寒光,要多嚇人有多嚇人。
四
歲月如梭,幾十年倏忽而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中日兩國藝術(shù)家合拍一部反映二戰(zhàn)的電視劇,來這一帶鄉(xiāng)下拍外景。那天,當攝制組拉著攝影器材和各種道具到達柏樹莊時,村里人都趕來看熱鬧。玉蓉也趕來了,時間已無情地將她變成了一位滿頭銀發(fā)、兩眼昏花的干巴瘦的老嫗,而且背駝得很厲害,兩手搭在拐杖上,站在看熱鬧的人群里非常顯眼。因為瘦小單薄,她看上去更像一具木乃伊。
正是初夏時節(jié),熾烈的太陽懸在天上,空氣里飄著小麥揚花的香味和蠶豆花的清香。在拍攝的間隙,日本方面一個負責劇務(wù)的小伙子,有二十五、六歲吧,他口渴了,扭身從挎包里掏出一聽易拉罐飲料。砰,打開來,剛遞到嘴邊,忽然看到人叢里的玉蓉。他沒有絲毫猶豫,幾步跨過去,伸手將飲料遞向她。
這突發(fā)的一幕讓玉蓉愣住了,她遲疑一下,還是伸手接了。這時,柏樹莊人的目光都齊唰唰地射向她,里面除了羨慕,更多的是鄙視。分明在說,這個老太太,咋就像個饞嘴的小孩子呢?東西再好,也是日本人的,你不但丟柏樹莊的人,也給咱全中國人丟臉。這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呀。那是柏樹莊人第一次見到這種易拉罐飲品,在他們眼中,這種東西就是洋玩藝,新鮮。但玉蓉不去理會這個,只見她仰起下巴,將易拉罐高高地舉起來,對準癟下去的嘴,咕嚕嚕地喝兩口。然后,吧咂一下嘴唇,甜,真甜呵。臉上忽地泛出清純而又甜美的笑意——這是屬于年輕女人的那種笑,很難看出是從一張皺巴巴的臉上發(fā)出來的。然后,就定定地凝視著這個日本小伙子。
這個日本小伙子生得白白凈凈,文靜而又俊氣,玉蓉的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另一雙日本人的眼睛。
那雙眼睛像碧空下一泓幽幽的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