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小艷 諶耘
摘 要: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悲劇下了完整的定義,閱讀我國十大古典悲劇之一《嬌紅記》可知,在悲劇情景的完整、突轉(zhuǎn)和發(fā)現(xiàn),性格的好、適宜、一致等特點,悲劇的凈化功能等方面的特征上,《嬌紅記》遵循了其規(guī)律,但在悲劇的結(jié)局、引發(fā)原因等方面,中西存在差異。
關(guān)鍵詞:亞里士多德 悲劇 嬌紅記
緒論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為“悲劇”下了西方戲劇史上第一個完整的定義,對古希臘悲劇創(chuàng)作的理論作了總結(jié),對悲劇的性質(zhì)與特點等進行了闡述,他說:
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語言,具有各種悅耳之音,分別在劇中的各部分使用;摹仿的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采用敘述法;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1]
我國古代是否存在悲劇作品一直是美學領(lǐng)域的爭議。用西方的悲劇理論研讀我國十大悲劇作品之一的《嬌紅記》,縱然不能依照亞里士多德的悲劇定義去框住《嬌紅記》,用先驗知識去套住《嬌紅記》的內(nèi)容、寫作技巧,但在比較中,可以為我們閱讀《嬌紅記》提供審美借鑒,讓我們更深入地了解《嬌紅記》及其悲劇性。
一、情節(jié)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組成有情節(jié)、性格、思想、言詞、形象和歌曲,他把“情節(jié)”放在首位:“事件,即情節(jié)是悲劇的目的,而目的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情節(jié)是悲劇的根本,用形象的話來說,是悲劇的靈魂”。[1]
(一)情節(jié)的完整性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悲劇情節(jié)應(yīng)圍繞悲劇人物自身的活動展開,反映悲劇人物所經(jīng)歷的苦難和抗爭,是一個有機整體,“一個完整的事物由起始、中段和結(jié)尾組成”,[1]“組合精良的情節(jié)不應(yīng)該隨便的起始和結(jié)尾,他的結(jié)構(gòu)應(yīng)該符合上述要求?!盵1]
《嬌紅記》有著完整的情節(jié)。年輕帥氣的申純選場失利而歸,到做了眉州通判的舅舅王文瑞家散心,他與舅舅的女兒嬌娘一見鐘情,私定婚約。正當二人情深意濃的時候,番兵侵犯成都,申純被召回成都上城防守。番兵被擊退后,申純因思念嬌娘而再次來到眉州,與嬌娘重諧繾綣,不到半年,申純被家人接回。申家到王家提親,王父卻以他們是兄妹為由拒絕。申純以中邪需離家避禍為理由,三到眉州,兩人發(fā)下誓言:“暮暮朝朝不暫離,生生世世無相棄?!盵2]因為丫鬟飛紅告密,申純被舅舅打發(fā)回家。功夫不負有心人,申純“少年登第,前程萬里”,王父見風轉(zhuǎn)舵,同意將嬌娘嫁給申純,“專待擇日遣聘”。然而,鎮(zhèn)守西川,“勢焰熏天”的帥節(jié)鎮(zhèn)的公子也看中了嬌娘,王文瑞迫于帥家權(quán)勢而悔婚。婚期將至,嬌娘絕食數(shù)天,含恨離世。申純聞訊后,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了人間。幡然悔悟的王文瑞將嬌娘與申純合葬,申、嬌二人化為一對自由恩愛的鴛鴦。故事演繹出了開端,發(fā)展,高潮,結(jié)局,使故事具有了完整的情節(jié)。
(二)情節(jié)的突轉(zhuǎn)、發(fā)現(xiàn)、苦難
悲劇情節(jié)有兩個最重要的構(gòu)成因素:“突轉(zhuǎn)”和“發(fā)現(xiàn)”,它們是“最能打動人心的部分”[1]亞里士多德將“突轉(zhuǎn)”定義為“行動的發(fā)展從一個方向轉(zhuǎn)至相反的方向”[1],將“發(fā)現(xiàn)”定義為“從不知道知的轉(zhuǎn)變”,并且認為“最佳的發(fā)現(xiàn)和突轉(zhuǎn)同時發(fā)生”。[1]
申純四次回家的原因,正反映了劇本的突轉(zhuǎn)和發(fā)現(xiàn)。
申純和嬌娘愛意正濃時,被告知番兵來犯,回家守城,申嬌之戀被迫中斷。再赴湄州,相處甚歡時,申純被雙親叫回家去,戀情又受到了考驗。申純相思成病三赴眉州,私情暴露被趕回家。王家“不招白衣夫婿”,講求門當戶對,而申純努力用功,以實現(xiàn)“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的美好愿望。捷報傳來,本以二人結(jié)合是水到渠成,但半路殺出個位高勢重的“豪帥”,導致一對深愛的戀人共赴黃泉,化作鴛鴦。在多次的分離中,兩人的愛情如陳釀般日益濃厚,阻力也隨之而來。另外,對于男女主人公私合、阻乃、破碎的情節(jié)設(shè)置,劇本還添加了巧合、意外、誤會和計謀等藝術(shù)手段[3],例如申純的“紅顏知己”丁憐憐無意中將畫中美人即嬌娘的消息告訴帥子,導致帥子逼親;申純偷鞋,被飛紅拾得,被誤會與申純有私情;申純偶得飛紅鸞箋,加深了嬌娘的誤會;飛紅借機報復嬌娘,揭穿申嬌情事……增強了情節(jié)突轉(zhuǎn)和發(fā)現(xiàn)的效果。男女主人公“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折磨及最后的殉情,還可以理解為亞里士多德提到了情節(jié)的第三個成分:“苦難”。[1]
二、性格
性格是指個人的思想,行動上的特點。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中,性格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他認為性格顯示人的內(nèi)涵,是人物行為的基礎(chǔ),性格地刻畫要做到:“性格應(yīng)該好”,“性格應(yīng)該適宜”,“性格應(yīng)該相似”,“性格應(yīng)該一致”。[1]姚介厚概括為性格要善良、性格要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要首尾一致三個方面。 [4]
(一)性格好
悲劇主人公的性格要好,即“善良”。申純和王嬌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羨煞旁人。申生雖是個“玉面霜鳥裘楚楚郎”[2],但很癡情。在與嬌娘的幾次分合中,申生思念成疾,“千思萬思,鎮(zhèn)昏朝,因他淚滋?!盵2]申生對愛情的重視高于功名,初見佳人后,“功名之心頓釋,日夕唯慕嬌娘而已”,“與其兄雖朝夕共學,而思嬌之念無時不然”,表現(xiàn)了他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投入。嬌娘則是一個“才貌端妍”的女子,有著大家閨秀的優(yōu)雅嫻熟,在悲劇沖突中與申純站在善的一邊。與他們相對立的,則是帥節(jié)鎮(zhèn)父子的權(quán)勢以及王文瑞所代表封建倫理綱常思想。然而,正如魯迅說的:“悲劇就是將那有價值的毀滅給人看”,[5]善者以終結(jié)生命捍衛(wèi)愛情的壯舉震動了觀眾。
(二)性格適宜、相似
悲劇主人公的性格要適宜,要合乎其身份地位。例如,在《嬌紅記》中對嬌娘的描寫:
【懶畫眉】亂云鬟低綰出漢宮妝,〔掩鬢介〕這金釵敢溜下也。鬢兒邊,斜嚲著一枝金鳳凰?!┲谆ㄈ兹卓楀\藕絲裳?!@正是嬌怯怯云雨巫山窈窕娘。[2]
嬌娘的穿著打扮、步態(tài)舉止,符合富貴官家小姐的特質(zhì)。又如,嬌娘心中雖記掛申純,但見面時,又故作矜持。申純贈她兩首題牡丹詩,她將詩藏入袖內(nèi),顯然心中有意。但是,當申純向她表達愛慕時,她裝出幾分惱怒,讓申純捉摸不透,這符合她作為受過嚴格的禮教教育的閨秀身份。
再如,申純表達思念的唱詞:
【金梧桐】……紅愁慘深,都向眉峰聚。說不傷情,直恁傷情苦。這芳心一點應(yīng)難數(shù)。想他倚床夜繡,顰眉凝睇,悄然長嘆,是何衷情也?[2]
申、嬌二人的唱詞、話語,都帶有閨秀之風和文人之氣,這與《竇娥冤》中市井無賴張驢兒父子的話語方式有著巨大的差別。
(三)性格一致
性格特征要貫穿始終,不以情節(jié)的突轉(zhuǎn)而有所改變,即符合邏輯。嬌娘對申純的愛情是始終如一,而又顯得無能為力、。當父親拒絕申家的提親時,嬌娘只能哀嘆紅顏薄命;在戀愛中小心翼翼,生怕被發(fā)現(xiàn);被逼婚后只能以死保住愛情誓言。她在沖破牢籠的同時,又不夠堅決徹底。申純亦如此,作為一介書生,他的話語、舉止展示正常男子對美麗女子和美好愛情的追求外,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一直處在被動的位置,體現(xiàn)了性格的缺陷。
三、悲劇的凈化功效
憐憫和恐懼的產(chǎn)生,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并不像柏拉圖所說的那樣,是悲劇刺激的結(jié)果,恰恰相反,悲劇產(chǎn)生憐憫和恐懼,是為了凈化這種情緒。悲劇在凈化的過程中,體現(xiàn)出了藝術(shù)認知、審美移情、倫理道德等功用。
藝術(shù)是認知的過程,悲劇對于情感的凈化功能,實際上就是將這種認知功能付諸行動。在《嬌紅記》中,我們領(lǐng)悟到主人公真誠的愛,并感動于真愛,我們會不自覺想到世間真情的可貴,產(chǎn)生對追求真情渴望。主人公的愛情悲劇,讓人愕然嘆息,追溯其中的原因,就是惡勢力、社會觀念、門戶之爭等一系列惡斗的結(jié)局,我們情不自禁去同情憐憫,這既是對情感的啟發(fā),也是對社會、制度的反思。而對于王父的欺軟怕硬、門第、等級觀念造成的惡果,帥府的欺凌弱小的卑劣行徑,給予世人、社會警示。
亞里士多德的情感凈化也指審美移情作用,有益于培育、提升審美情操和心理健康。[6]移情,是從彼到此的過渡,將情感“外射”,使感情變成事物的屬性,達到物我同一的境界。閱讀悲劇時,通過對劇情的思考,可以聯(lián)想到自身,寄予悲情主人公淚水,也宣泄了觀眾內(nèi)心的壓抑與不快,情感能得到充實和改善??吹饺碎g還有更大的苦難,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可能會成為人們的自覺行為。
悲劇的功用不僅是“宣泄”和疏導,更是對悲劇的道德倫理功用的肯定,悲劇定義中的“嚴肅”一詞即指向道德倫理。汪子嵩等人提出,悲劇人物性格中的缺陷主要是由他們不能妥善處理倫理關(guān)系而導致的?!秼杉t記》中的申純、嬌娘,作為表兄妹,但因為申純主動熱烈的追求和嬌娘“自求良偶,雖死不恨”的戀愛觀,他們突破了朝廷關(guān)于“內(nèi)兄不準結(jié)親的”的束縛,突破了道德倫常、封建禮教的門檻,然而,他們的反抗不徹底的,例如,嬌娘悲嘆紅顏薄命,卻不敢違拗父命。以王父為代表的封建禮制并不會放過他們,因為門戶不當被拒婚,又因申純高中被允婚,再被權(quán)勢逼親,傳統(tǒng)的觀念、綱常、禮制在王父心中根深蒂固。
四、中西悲劇的差異
(一)作品結(jié)局
亞里士多德悲劇論所指向的悲劇,其結(jié)局大多是不完滿的,例如《俄狄普斯王》。中國的十大古典悲劇如《竇娥冤》、《漢宮秋》、《琵琶記》、《趙氏孤兒》[7]等,多有著“快樂的尾巴”,如竇娥冤死,但是終得平反,惡人受罰;《漢宮秋》漢元帝夜間夢見昭君而驚醒,又聽到孤雁哀鳴,傷痛不已,后將毛延壽斬首以祭奠昭君;《趙氏孤兒》中奸臣屠岸賈最終被殺,趙氏孤兒報仇成功;《琵琶記》中蔡伯喈和趙五娘歷盡磨難,最終在賢淑達意的牛氏的幫助下,三人同歸故里,后皇帝卜詔,旌表蔡氏一門……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談到“吾國人的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8],點出了我國劇本的這一特色。
(二)引發(fā)原因
引發(fā)悲劇的原因,亞里士多德認為是“過失”。他在《詩學》第十三章中指出,不能寫好人由順境轉(zhuǎn)入逆境,也不應(yīng)壞人由逆境轉(zhuǎn)入順境,也不應(yīng)寫極惡的人由順境轉(zhuǎn)入逆境,因為這樣寫不能引起憐憫與恐懼之情。他認為只能寫“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公正”的人[1],“他們之所以陷于厄運,不是由于他為非作惡,而是因為犯了某種錯誤?!盵1]亞里士多德使用此詞用意何在?歷來有兩種解釋,一是道德上的錯誤,一是判斷不明的錯誤。前者如歐底庇得斯筆下的美狄亞,后者如索福克勒斯筆下的俄底浦斯。
中國“悲劇”范疇是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首先提出的,20世紀初胡適、魯迅等理論家、思想家都認為中國古代缺乏悲劇意識。毛宣國認為若不簡單以西方悲劇標準來判定,我國古代有偉大的悲劇作家,如屈原、曹雪芹等,古代悲劇主人公大多是正面的、理想的人物,在人格上也更為完美,中國悲劇更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實人生,悲劇主人公也更具有人倫獻身精神,而且其悲劇理論多源于抒情性的詩。[9]我國研究悲劇,更多地從社會學和歷史學的角度審視悲劇發(fā)生的原因:倫理綱常,宗族觀念,社會制度等。嬌娘與申純的愛情悲劇,就是在封建社會不合理的等級制度的產(chǎn)物。又如《趙氏孤兒》,悲劇人物是權(quán)利之爭的犧牲品,《竇娥冤》是黑暗官場的反映,作品本身寄托了關(guān)漢卿等元人的心理狀態(tài)[10]。
從亞里士多德的悲劇觀去考量我國古典的戲劇《嬌紅記》,不僅可以看到中西方在悲劇創(chuàng)作中某些不約而同的相似之處,也看到了二者的巨大差異,對我們閱讀欣賞、評判文學作品有一定的借鑒。
參考文獻:
[1]亞里士多德,陳中梅譯.詩學[M].商務(wù)印書館,1996.頁碼:63,64,65,74,74,64,89,89,112,97,97.
[2]【明】孟稱舜.嬌紅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5.頁碼:159,11,79,10,29.
[3]王穎.嬌紅記的美學特征及文化探源[J].沈陽師范大學學報,2006( 2)
[4]姚介厚.論亞里士多德的詩學[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1, (5).
[5]魯迅.魯迅選集[M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3.
[6]汪子嵩.希臘哲學史[M].人民出版社,2003.
[7]王季思.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C].齊魯書社,2002.
[8]王國維.王國維文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第213頁.
[9]毛宣國.中國美學詩學研究[M].湖南師范大學社版社,2003.
[10]景建軍.一部傳統(tǒng)文人的人生悲劇—也談馬致遠的漢宮秋[J].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