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愫葦,張慧榮
(安徽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鳳陽 233100)
翩翩蝴蝶飛翔在湛藍的瓦爾登湖畔
——從《莊子》與《瓦爾登湖》看莊子和梭羅的精神鏈接
汪愫葦,張慧榮
(安徽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鳳陽 233100)
《瓦爾登湖》中顯示出的東方文化色彩主要表現(xiàn)為梭羅對莊子思想的體悟、認同與闡發(fā),具體表現(xiàn)為:《瓦爾登湖》與《莊子》在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神之似,在“回歸自然”、“天人合一”觀念指導下對生存本質、人性解放的執(zhí)著追問與追求,以及二人在精神追求、理想追求、人格追求諸境界的高度一致,使得他們在其著作中達成的心靈追求、人格魅力以至世界影響的相同相近。
《莊子》與《瓦爾登湖》;創(chuàng)作風格;關注生命;心靈追求;精神交融
近年來,大量的研究文章已然證明:美國超驗主義思想家、作家亨利·戴維·梭羅大量吸收、借鑒了中國古典文化并充實完善了自身的哲學體系。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說:“梭羅的人生觀,在所有美國作家中最富中國人的色彩,將梭羅的文章譯為中文,人們會視之為中國詩人的原創(chuàng)而不會提出任何質疑”[1]。而在具體論證中,大量文章或論證梭羅總體上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或以為只受儒家思想影響,或以為只受道家思想影響,或以為佛心道骨,或以為儒道兼收,或以為只受道家老子的影響,或以為只受道家莊子的影響,或以為明儒暗道,或以為對儒家經(jīng)典曲解誤用……
從總體上說,在多數(shù)西方學者的心中,作為一種哲學,道家代表著精神自由、自然主義、簡單純樸,精神上追求自然的和諧與和平,而莊子則是道家的代表。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自古以來“儒道互補”已成共識——如李澤厚先生認為:“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作為儒家的對立面,相反相成地在塑造中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文化心理結構、藝術理想和審美興趣上,與儒家一道,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莊子對自然生命抱有珍貴愛惜的態(tài)度,這使他的泛神論的哲學思想和對待人的審美態(tài)度充滿了感情的光輝,恰恰可以補充加深儒家而與儒家一致”[2]49。李澤厚還認為:“老子講權術,重理智,確乎不動感情;莊子則道是無情卻有情,外表上講了許多超脫、冷酷的話,實際里卻深深透露出對人生、生命、感情的眷戀和愛護?!盵3]190所以,更多地傾向于莊子,頗為自然。
美國學者愛蓮心在其專著《向往心靈轉化的莊子·序》(中譯本)中說:“像《莊子》這樣的經(jīng)典可以對來自另一種文化的人產(chǎn)生影響,并從而表明《莊子》擁有普遍的價值”[4]4。該書“導言”結語道:“莊子將被看作是一個主要的哲學家,這與他的著作在多個世紀所具有的歷史魅力和影響相一致?!盵4]9美國學者南樂山為該書作序時稱贊作者:“他把對莊子的討論帶向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中心?!盵4]1
梭羅說:“古代的哲學家們,有中國的、印度的……他們的外在生活貧窮得無人可比,而內(nèi)心生活的富有誰也難敵。我們對他們理解得并不透徹,但很明顯,我們對他們的生平卻知之甚多?!盵5]9更何況“梭羅與莊子在生活的坎坷、堅強和對個人主義的渴盼上都特別相似呢!”[6]當然,以上的“論證”也只能說是推論,所以,最重要的還是研讀文本。讓我們仰望歷史的天空,跨越浩淼的大洋,透過兩部偉大的著作,去欣賞東方的夢中蝴蝶與瓦爾登湖畔那藍色的精靈怎樣實現(xiàn)精神交融吧!
從二書的創(chuàng)作風格可以探討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第一,它們的結構線索都較為模糊隱秘,但這并不意味著文章的結構缺乏內(nèi)在聯(lián)系,而是把他們深邃的思想和濃郁的情感灌注于行為之中,形成一條紐帶,把看似斷斷續(xù)續(xù)的孤立的片段與片段、寓言與寓言聯(lián)接在一起,融為一個有機體。正如愛蓮心所說:“《莊子》沒有明顯的線性發(fā)展的哲學思辨。內(nèi)部很多段落相互之間似乎是不依據(jù)前提的推理……但我們事實上卻能夠發(fā)現(xiàn)這樣一部《莊子》:它一步又一步地展示由精致的技巧組成的首尾一致的論辯結構,以引起讀者覺悟的轉化?!盵4]1-2《瓦爾登湖》章節(jié)之間看似相對獨立,偶或一顯草蛇灰線 (比方時序)也深掩于敘述抒情議論之中,至于曲終奏雅,一篇“終結的尾聲”,也還恰如一部《莊子》開篇《逍遙游》在全書所處的位置、作用和價值,稍一比對便見端的,此不擬展開。
第二,從全書的語言表達看,《莊子》中的語言表達如行云流水,汪洋恣肆,跌宕跳躍,節(jié)奏鮮明,音調(diào)和諧,具有詩歌的特點。句式錯綜復雜,富于變化?!肚f子》中喜用極端之詞,有意追求尖新奇特,如《齊物論》中寫大風:“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栟,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7]33再如《逍遙游》末段的文字簡直就是抒情詩:“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7]30全然不帶論述的痕跡??傊?莊子以他超邁的風度描繪他自己的語言風格,同時,也正是借助這魔力般的語言,臨照出世俗的萎頓,扶搖托舉他歸返宇宙人生“真境”的精神,同他的哲學、人生觀天然地凝合為一體?!锻郀柕呛纷g者戴歡在“致讀者”中說:“該書語言生動,字里行間不時閃現(xiàn)出哲理的靈光,頗有高山流水的味道。它的許多章節(jié)都需要反復誦讀才能體味,而且感覺常讀常新。我們完全可以通過他的甘醇、悠揚的文辭重返自然,進入澄清之境?!痹u論家保羅·謝爾曼認為:“梭羅是一位有經(jīng)驗的詩人,他熟知想象力與藝術技巧的運用”,林語堂先生也說梭羅與莊子的人生遭際極為相似。那么,從語言的親和性角度而言,梭羅大概也是莊子正在尋找的能與之談論“得意而忘言”①《莊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之人吧!
第三,它們的表現(xiàn)形式都是通過大量的寓言故事,以超常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奇特的形象世界,用以象征暗示博大精深、玄奧莫測的哲學思想。比如“作為隱喻的怪物以象征自然和自由”的“子輿”的形象和《瓦爾登湖》中那個“天真未鑿的人”[4]57?!肚f子·大宗師》說子輿自認為:“曲僂發(fā)被,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薄班岛?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7]189梭羅說:“他到底是像莎士比亞一樣聰慧呢,還是如嬰兒般未被啟蒙;到底是他的言語具有詩意呢,還是笨蛋一個……”[5]94又如:《瓦爾登湖》全書結尾處那即將展開艷麗的翅膀從無價值的家具里跳出來,享受那美妙夏季生活的每一天的小精靈與莊子夢中的蝴蝶也多么相似,加上隨之而至的全書結束語:“所謂明天,即使時間終止也永遠不會來臨。使我們視而不見的光亮,對于我們就是黑暗。但我們清醒時,曙光才會破曉。來日方長,太陽只是啟明星。”——這不就是 2000多年前莊子講話的架勢么?再如《莊子》里的“蝸角之戰(zhàn)”,則與《瓦爾登湖》中“螞蟻之戰(zhàn)”[5]147更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不僅形象地表達了他們深邃的哲學思想,也反映了他們對社會的共同認識,充滿了批判精神。此外,諸如“夸夸其談的家伙”[5]158、“空心無仁的堅果”[5]171、“鱸魚與狗魚”[5]182、“推銷大腦的哲人”[5]171,都與莊子的大量寓言相同或相似。這些寓言看似胡言亂說,骨子里卻盡有份數(shù),是他們哲學思想的反映,同時也是他們深沉情感迂回曲折的流露。
第四,兩部偉大的哲學著作都以對理性分析的拒絕而旗幟鮮明地區(qū)別于他們同時代幾乎所有的哲學家。盡管他們各自的著作中似乎隨意地集合社會、生活、文學軼事,說法常常含義隱晦,且在隱秘的暗指的外表之下存在著一個深度的認知策略,但無法回避一個共同的體認 ——人們總是習慣于首先把他們當作文學作家、文學史家、文學評論家,也決不把他們摒除于自己的視界之外!二書多數(shù)篇章由寓言、比喻和抒情議論有機組合而成。它們互為補充,相得益彰。其寓言和比喻使議論的事理更富有形象性,淺易顯明;而抒情議論又使寓言比喻更加深刻透辟、嚴密有力。同時,兩部哲學著作中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洋溢出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即從形象塑造而言——廣義的“神”的形象、被人格化了的動植物形象、經(jīng)過作者改造了的社會歷史人物形象、現(xiàn)實生活創(chuàng)造的勞動者形象 (尤其是作者本人的形象),這在先秦諸子中是獨一無二的,且在書中徑直標出“莊子”,而梭羅則說:“大多數(shù)書中,對‘我’這個第一人稱都是略去不用的。而在這本書中,‘我’字當頭,有點自吹自擂之嫌,這是與眾不同的主要特色?!盵5]1——也無不透露著梭羅與莊子的“心有靈犀”!
第五,上述各項也都同時源自莊子與梭羅所處的時代背景與共同的思想認識和人格追求:他們都處于新舊交替、殘酷的新制度已經(jīng)來臨的時代,物質文明迅速發(fā)展,歷史在大踏步前進,生產(chǎn)、消費大規(guī)模擴大,財富、享受、欲望不斷積累和增加,赤裸裸的剝削、掠奪、壓迫日益劇烈……文明進步帶來的罪惡和苦難怵目驚心,人在日益被“物”所統(tǒng)治,被自己造成的財富、權勢、野心、貪欲所統(tǒng)治,它們已經(jīng)成為巨大的異己力量,主宰、支配、控制著人們的身心。于是,莊子發(fā)出了強烈的抗議:他抗議“人為物役”,他要求“不物于物”,要求恢復和回到人的“本性”——這很可能是世界思想史上最早反異化的呼聲,它產(chǎn)生在文明的發(fā)軔期?!肚f子·天地》有一故事: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愲愲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shù)如泆湯,其名為槔?!睘槠哉叻奕蛔魃υ?“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盵8]318可見早在當時,莊子即已意識到技術進步的悖反必然。2000多年后,梭羅遙遙呼應莊子發(fā)出了同樣強烈的抗議:“我們沒有駕馭火車,而是火車駕馭了我們”[5]59?!按蟛糠秩讼萑肓艘粋€怪圈,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魔鬼所賜,還是上帝所賜……”[5]381“田園美景已被一道令人羨慕的籬笆圈護起來,擠出了它的牛奶,將撇清的奶油全都帶走,留給農(nóng)夫的只是撇去奶油的奶水而已……”[5]52“可是什么也嚇不住一位詩人,因為他是為天真的愛欲所驅使的!”[5]171是的,所以上帝促使他們寫出了《莊子》和《瓦爾登湖》!
為諸多論文以為共識且備加肯定的是,梭羅對中國古代文化中“回歸自然”、“天人合一”自然觀的吸收和借鑒,可以作為今天保護自然、關注生態(tài)的理論先導。當然這本無不妥之處,但尚須深入全面探討。況且儒、道也有不同,老莊也有不同,即莊子本人亦可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解讀,因此,若縱論梭羅與莊子,泛泛而談,匆匆做結,則不僅模糊了莊子,也誤解了梭羅,更無益于讀者判斷。
梁啟超先生以《莊子·應帝王》中“混沌之死”的寓言為例,認為:“道家以為‘自然’為絕對的美,絕對的善,故其持論正如歐洲 19世紀末盧梭一派所絕叫的‘復歸自然’,其哲學上根本觀念既如此,故其論人生亦‘復歸于自然’的狀態(tài)也”,“道家以為必然在絕對放任之下,社會乃能復歸于自然,故其對政治極力地排斥干涉主義?!盵9]準此,莊子對“自然”、“人生”及二者之關系,已然十分清楚。
李澤厚先生對此也有更詳細的論述:“莊子和道家哲學很強調(diào)‘自然’?!匀弧袃煞N含義:一種是自自然然,即不事人為造作;另一種是自然環(huán)境、山水花鳥。這兩種含義也可以統(tǒng)一在一起,你看那大自然,不需任何人工而多美麗!從而,如何理解和對待自然便成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與孔子不同)莊子‘天地有大美爾不言’,自然優(yōu)于人為,天地長于人世。莊子的理想人格不是知識的人、事功的人、倫理的人,而是與天地宇宙相同一的自然的人?!薄叭寮抑v‘天人合一’,常常是用自然來比擬人事、遷就人事、服從人事;莊子的‘天人合一’則是要求徹底舍棄人事來與自然合一。儒家從人際關系中來確定個體的價值,莊子則從擺脫人際關系中來尋求‘個體的價值’”,“道家和莊子提出了‘人的自然化’,恰恰與孔子的仁學強調(diào)的‘自然化的人’既對立又補充。莊子認為人必須舍棄其社會性,使其自然性不受污染,并擴而為與宇宙同構才能是真正的人,只有這種人才是自由的人、快樂的人,他完全失去了自己,以有限的存在,成為與自然、宇宙相同的‘至人’、‘神人’和‘圣人’”[2]280-281?!扒f子與老子大不相同的地方,在于他第一次突出了個體的存在。他基本上是從人的個體角度來執(zhí)行這種批判的。關心的不是倫理、政治問題,而是個體存在的身心問題,才是莊子思想的實質”,所以,“莊子談‘春’、說‘情’、重‘和’,都意味著并不把自然、世界、人生、生活看作完全虛妄和荒謬。相反,仍然執(zhí)著于它們的存在,只是要求一種‘我與萬物合而為一’的人格觀念。莊子對大自然的極力鋪陳描述,他那許多瑰麗奇異的寓言故事,甚至他那汪洋自恣的文體,也表現(xiàn)出這一點?!盵3]181比起從盧梭到現(xiàn)代浪漫派都喜歡美化和夸張自然——無論生理的自然還是生活的自然,認為“回到自然”才是恢復或解放“人性”——莊子應該是最早、最徹底的一位。
以上大量引證只是為了說明莊子的自然觀與老子、與儒家相較,有著他自己鮮明的個性,尤其在“人如何理解和對待自然”、“人的自然化”、“個體生命存在”等重大話題上,莊子是獨特的首席發(fā)言人,恰恰在這些重大的話題上,2000年后的梭羅喊出了與莊子相同的聲音,請讀《瓦爾登湖》:“大自然是人類之母”,“大地并不是一塊頑石,而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活體,與其內(nèi)在生命相比,所有動物和植物的生命只是一種寄生”,“我們常常習慣于將冬日描繪成粗暴成性,殘虐冷酷的君主,實際上它正以情人般的溫馨之手為夏天的樹林精巧梳妝”,“人是什么?不就是一團融化了的泥土?”[5]196-197“一個湖是自然風光中最美妙、生動的所在。它是大的眸子,凝望它的人可以反省自我天性的深度”[5]118?!吧咸斓男C常在這片湖水中泄露無遺,它不斷從上天接受新的靈氣和旨意。就其本質而言,它是上天和塵世的靈媒。大地上草木因風而舞,湖水因風而動。我從粼粼水紋或片片波光中知曉輕風的一舉一動”[5]120,“假如大塊草地全都返回自然生態(tài),假如人類開始警醒而有這樣的結果,那我會感到無比歡欣。一個人無需在研讀歷史后,方知什么東西最適合自己的文化”[5]132,“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與鳥雀為鄰;我不是捕捉一只飛鳥將它囚進籠中,而是將我關進它們的一只籠子里”[5]54?!拔以谧非笠环N更高尚的生活或者說是在探索本能的精神生活,但我卻另外還有一種追求返樸歸真和野性生活的本能,這兩者我都十分崇敬。我愛善良,但更愛野性?!盵5]135“世上惟有自由自在地欣賞地平線的人,才是快樂忘憂的?!盵5]56“在一個夏季里,我不需用那么多的苦力來播種豆子和玉米,我要勻出精力,用來播種——如真誠、真理、樸實、純真等等,假如這樣的種子還沒有丟失的話”[5]113,“我在大自然里以飄逸的姿態(tài)逍遙來去,已與她化為一體……”[5]83
不僅整本《瓦爾登湖》的內(nèi)容如此,單就梭羅“對大自然的極力鋪陳描述,他那許多瑰麗奇異的寓言故事,甚至他那汪洋自恣的文體”(上引李澤厚語)不也同樣與《莊子》極為相近么!是的,梭羅在書中多處引用了《易》、《論》、《孟》,但與莊、梭二人的心神交應、相得契合相比較,那只是行文中的穿插,信筆映證罷了,甚至梭羅在《瓦爾登湖》中自謙語言不足,“在某些沒有條條框框的地方講話”,“主要把事實與寓言聯(lián)系起來”,這又與莊子“得意忘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何其相似!
總之,莊子對自然有自己獨特的看法,這源于他對生存本質的洞察、對生命的關注以及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憂慮,梭羅遙遙呼應莊子,呼吁人們重視自然的獨立價值,重建人的存在價值,并將其全部思考融入《瓦爾登湖》。今天,人們探討梭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天人合一”、“回歸自然”的吸收借鑒,將其坐實在主要是對《莊子》其書與莊子其人的理解、仿效、表述,應該說并不過分。
莊、梭二人相似之處主要源于他們心靈相通,誠如李澤厚所說:“個體存在的形 (身)神 (心)問題最終歸結為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這構成了莊子哲學的核心!”[3]183梭羅去到瓦爾登湖畔生活并創(chuàng)作了《瓦爾登湖》,可以證明他最為關注的是人的精神和內(nèi)心世界,他從自然中悟到的最重要的道理就是要注重他所謂的“真正的生活”!他之親近自然是為了凈化心靈、恢復天性。事實上,《瓦爾登湖》不過就是作者以親身經(jīng)歷為例,鼓勵啟發(fā)人們怎樣作為人而明智、鮮活地“生活著”。概括地說,《莊子》與《瓦爾登湖》最神似、最有價值之處就是展示了他們共同的人生觀:莊子“向往心靈的轉化”,梭羅去到“內(nèi)心探險”!
蔡元培先生說:“莊子之人生觀亦以反本復始為主義。而所以達此主義者,則在虛靜恬淡,摒絕一切矯揉造作之為,而悉委之自然。其修為之法,合而言之,則先去物欲而任自然之謂也。”[10]以此對照、檢視《瓦爾登湖》,則若合符契:面對著“人類已經(jīng)變成了自己工具的工具”[5]23的現(xiàn)實,甚至已經(jīng)不是“人類放牧牲畜,而是牲畜放牧人”[5]34,梭羅表示:“但求身心從容無憂,……要去過好每一天。我們?yōu)槭裁匆ルS波逐流呢?”[5]61“難道我們就不能將這個充滿是非的社會拋開一會兒——讓我們自己的思想來激勵我們?……我能坦然地在遠處遙看自己如同旁觀別人一樣”[5]86,“我擔憂,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生命的自身就是我們的恥辱——心無雜念的,多么歡暢,讓內(nèi)心的欲望安息靜止”[5]141?!啊屗男闹墙等胨w內(nèi)去解救他,然后以與日俱增的敬意來對待他自己!”[5]143“倘若人類或感受到春中之春的輕拂而被喚醒,他們必定會躍升至更高級、更美妙的人生中去的!”[5]26
他們在精神追求的過程中自覺消解由物質生命帶來的負累,不斷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在接受、面對真實生活的同時,調(diào)整身心,超越俗世,解脫煩惱,從有限進入無限之域,做精神上的逍遙之游,即心靈自由之游,從而達到精神的超越與心靈的升華,在自然無為之中求得游心之樂,以超脫、超驗的生活態(tài)度達到完美的人生境界!所以莊子提出理想化人格的標準“真人、至人、神人、圣人”與梭羅的“播種真誠、真理、純真、信心”,都具有超越、逍遙、放達、解脫的秉性,實際上都是一種精神上的自由、無窮、無限的境界,表達了人類崇高的理想追求與向往。這種自然無為、逍遙無放之境,看似玄秘莫測,但實際上并不脫離現(xiàn)實生活。每一時代的人 (尤其是個體的人),雖生活在俗世、現(xiàn)實之中,總要追求一種超脫俗世和現(xiàn)實的理想勝境,即空靈凈潔的世界。任何現(xiàn)實的人都有理想,都有真、善、美的追求,而莊子與梭羅的理想境界,就是至真、至善、至美合一之境!在《莊子》與《瓦爾登湖》中,那翩翩飛舞的蝴蝶與瓦爾登湖畔那自由翱翔的精靈,既可作為他們?nèi)松非蠛突氐絻?nèi)心的心靈化身,也是他們獲得自由的標志,達到至樂境界的標志!更為可貴的是,他們在申說自己的哲學沉思時,敞開心胸,各自捧出了他們的赤子心靈!
于是,奇跡也便隨之出現(xiàn):兩部著作從開篇開始就展現(xiàn)出來的大量神話、故事、詩歌,像雙面問題一樣,又具有了雙面功能:把成人的批評心關掉,但又不把人的整個心靈一起關掉。它們又打開激發(fā)讀者的赤子之心,“并且預備它以某種特殊的方式欣賞和理解隨之而來的東西?!盵4]29“我們會被告知:如果我們保持我們的童真心靈,我們或許能夠理解一些我們試圖直接將我們被告知的東西轉化成批評智性的范疇而不能理解的東西?!盵5]28所以說莊子與梭羅各自擁有大量歷久不衰的“粉絲”,《莊子》與《瓦爾登湖》擁有無盡的讀者,且成為各自民族的圣書,且影響面之大,影響力之強,跨越時空,惟他們的心靈追求、人格魅力及由此產(chǎn)生的書寫風格有以致之。這在他們各自國度的哲學界、思想界、文學界都是不多見的。當然,兩位思想大師之承繼關系越來越引起世人矚目,也應當與此有關。
如今,當人們也面臨比他們當年更加數(shù)字化、人的精神更加荒漠化、科技水平與物質水平大提高帶來諸多無法回避的大“毀滅”的時候,讓大家再傾聽他們當年的心聲吧!莊子說:“……方跐黃泉而登大黃,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于不測;無東無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盵8]435“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8]465,“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7]88,“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盵7]92梭羅說:“我以為在內(nèi)心獵殺自己將會是更為高尚的運動——將你的目光掃視內(nèi)心,會發(fā)現(xiàn)你心中有 1 000個未知的地方,那就去周游吧,成為內(nèi)在宇宙的地理學家……就讓你成為探索自己心靈的江河、湖海的……探險家吧,去發(fā)現(xiàn)你心海里的新大陸和新天地……同樣,在我們內(nèi)心里留下了心路歷程……我不愿坐在船艙里,寧愿佇立在世界甲板的桅桿前,因為在此,我能仰視群峰中的明月。我再也不愿到艙底去了?!盵5]204-205總而言之,其目的都在強調(diào)把一切為仁為義為名為利所奴役所支配所束縛的“假我”、“非我”統(tǒng)統(tǒng)舍棄掉,才能達到或取得“真我”。而兩部著作中所描述和追求的,“只是具有這種心理——精神的理想人格”!
《莊子》以其深厚的思想內(nèi)涵和文化意蘊,確定了莊子的人格理想和作品的審美風范,同時,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的基石,作為說理散文,無論是表述對自然和人生的理性認識,還是闡發(fā)政治主張和學術觀點,都不依憑推理和思辨,而更多的是訴諸濃烈的情感和生動的感性形象,使之具有了文學意味,于是對此后中國歷代的哲理論文、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廣泛而深刻的影響。當然,他首先是一個思想家,正如愛蓮心所說:“《莊子》會位于一流的哲學杰作之列,莊子將被看作是一個主要的哲學家——這種看法與他的著作在多個世紀所具有的歷史魅力和影響相一致?!盵4]9《莊子》一書所蘊涵的“對人生、生命、自然、感性的情趣和肯定,并表現(xiàn)出直觀領悟高于推理的特征,應該成為中華民族以它富有生命力的健康精神和聰明敏銳的優(yōu)秀頭腦踏入世界文化作出自己貢獻時倍加珍惜的一份傳統(tǒng)遺產(chǎn)!”[3]219近代 (尤其現(xiàn)代以來)人們曾輕慢過莊子,也曾遺忘過世界,但世界卻未因此而遺忘中國——大洋彼岸的梭羅,以他對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的全面認同、體悟,以他與莊子人生際遇、人格追求、情操修養(yǎng)、價值取舍、自然觀念、文學風格諸多方面極為近似,用生命的力量創(chuàng)作出了極具文學色彩的哲學巨著《瓦爾登湖》,使之成為構成美國人性格、塑造美國讀者的圣書,影響了托爾斯泰、甘地等偉人。從《瓦爾登湖》一書,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莊子》的影響,從梭羅身上,可以依稀看到莊子的身影!
莊子與梭羅都是幸運的,都是幸福的!作為后人,如何從他們的兩部偉大著作中汲取營養(yǎng),從他們的承繼關系學會繼承人類的偉大精神遺產(chǎn),應該成為重要課題。同時,重讀莊子與梭羅的作品,深入探討他們的自然觀和人生觀,對于人們認識和理解自然與社會,認識和評價自身,找回現(xiàn)代文明中失落的自我,尋求一種健康向上的精神生活,也是具有重要意義的。莊子說:“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于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7]14梭羅說:“一個純樸而不羈的心靈是斷然不會屈從帝王的驅使而去甘當苦力的”[5]34,“我已暗下決心,決不卑躬屈膝去作魔鬼的代言人。我要竭力為真理而呼號!”[5]31
梭羅與莊子以兩部偉大的著作實現(xiàn)了他們跨越時空的心靈交應,也給后人留下一筆厚重的思想文化遺產(chǎn)。為了更好地繼承和發(fā)掘二書深藏的內(nèi)蘊,研究莊子與梭羅其人,領略其超然的人格,感悟其間諸多異中之同,同時,也要以更為審慎嚴謹?shù)膽B(tài)度去細心探求二者的同中之異——因為他們畢竟處于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雖然他們的追求目標總體相同,但在具體層次上必然存在差異,在人生追求過程中的各自心態(tài)與表現(xiàn)形式等也自有其特點……本文限于篇幅,僅就“異中之同”作初步的探討,并以求證于方家。
[1]L IN Yu-tang.The Importance ofLiving[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8:125.
[2]李澤厚.美學三書[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
[3]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4]愛蓮心.向往心靈轉化的莊子[M].周熾成,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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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L IN Yu-tang.TheW isdom ofLaotse[M].New York:theModern Library,1948:7-8.
[7]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上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6.
[8]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6.
[9]梁啟超.梁啟超學術論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105.
[10]蔡元培.蔡元培學術論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105.
[責任編輯:吳曉珉 ]
Abstract:The oriental culture inW aldenis expressed by Thoreau’s appreciation,agreement and explication on Chuang Tzu’s thoughts,which is concretely embodied as follows:W aldenandChuang Tzuhave the s imilarities in writing style;both of them persist in inquiring and pursuing nature of human existence and liberation of humanities under the guide of“return of nature”and“harmony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 being”;Chuang Tzu and Thoreau have a high degree of consensus in their spiritual,idealistic and personality pursuit.All above makes possible the achievement of the s imilarities in their spiritual pursuit and force of personality in the works,and even their influence on the world.
Key words:Chuang TzuandW alden;writing style;concern about life;spiritual pursuit;spiritual harmony
A Flutter ing Butterfly Fly ing beside the AzureWalden——The SpiritBond Between Chuang Tzu and Thoreau inChuang TzuandW alden
WANG Su-wei,ZHANG Hui-rong
(Foreign Languages School,Anhui Science and TechnologyUniversity,Fengyang 233100,China)
I0-03
A
1004-1710(2011)02-0102-06
2010-09-20
安徽省教育廳項目 (2009sk429);安徽科技學院青年基金項目 (SRC2011267)
汪愫葦 (1978-),女,安徽霍邱人,安徽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