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穎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 廣州510420)
中島敦文學與南洋殖民地體驗
——解讀中島敦的作品集《南島譚》
李志穎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 廣州510420)
中島敦;《南島譚》;南洋殖民地體驗;異國文化
中島敦的作品集《南島譚》以短篇小說的方式記錄了作者于二戰(zhàn)期間出使南洋時的生活經(jīng)歷。在日屬殖民地南洋的所見所聞,觸動了中島敦對“南洋—日本—歐洲”三者間文化屬性的深層思索,既流露出對日本南洋殖民文化政策的微詞,又涉及到對日本吸收歐洲文化策略的反思。《南島譚》充分地反映出中島敦對異國文化交融所采取的客觀立場,在中島敦文學中占有獨特的一席之地。
中島敦 (1909—1942)是日本現(xiàn)代文壇極具個性的一位作家,他選取作品題材時側重于日本以外的文化區(qū)域。如代表作《李陵》、《山月記》,取材于中國古典史籍《史記》,借由中國古代歷史人物的經(jīng)歷,將自我內(nèi)心不安的意識以及對宿命的思索完美地演繹出來。此外,在作品《古譚》中,中島敦又將視野投向古代的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即近代的中東和遠東地區(qū)。中島敦的創(chuàng)作視野如此之廣闊,與他個人的生平以及所處的時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中島敦自幼受儒家思想及漢詩文的熏陶,幼年曾跟隨父親去朝鮮,二戰(zhàn)期間還有過出使南洋的經(jīng)歷。其創(chuàng)作生涯主要集中在1932年至1942年間,正值日本不斷地向亞洲各國展開侵略與殖民統(tǒng)治的時期。上述因素結合在一起,造成了中島敦對日本以外的異國文化區(qū)域的高度關注。中島敦的《南島譚》也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產(chǎn)生的文學作品,在該作品集里中島敦把視野投向了二戰(zhàn)期間日本在南洋的殖民地?!赌蠉u譚》如實地記錄了中島敦在南洋諸島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感,為研究殖民地體驗與中島敦文學的關聯(lián)提供了有價值的線索。
中島敦1941年6月28日受任為南洋廳①南洋廳是根據(jù)《凡爾寨條約》,日本于1922年在其委任統(tǒng)治的南洋群島上設置的行政機關,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后事實上消亡。教科書編寫書記官,前往當時日本統(tǒng)治領地帕勞島開展調查研究,于1942年4月3日返回東京。在不足一年的時間里,中島敦對未知的南洋世界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先后寫下《南島譚》(含《幸?!?、《夫婦》、 《雞》等三篇作品)和《環(huán)礁》 (含《孤島》、《夾竹桃家的女人》、《拿破侖》、 《正午》、《瑪利亞安》、《風物抄》等六篇作品)兩部短篇小說集,回國后于1942年11月由問題社結集成《南島譚》出版發(fā)行。
《南島譚》中的作品大多著墨于南洋諸島的風物人情。在中島敦的筆下,南洋的“天空與大海呈現(xiàn)出無比清澈和富有光澤的藍色”[1],“島上的檳榔樹比椰子樹略顯細瘦,成排地站在各家各戶的門前搖曳生姿”[2]。雖然“午后風兒停止了呼吸,天空布滿薄云,空氣因包含水分而濕重,熱,熱得無處可逃”[3],但河邊散步時無意中驚擾了洗浴的人們,引起躲避的喧鬧時,又讓作者感受到自然的野趣盎然;在無人的小島上盡情撿拾鳥蛋后,去港口換取生活用品時,作者的孩童心性得到了傾瀉。南洋諸島的居民主要是“臉上紋有刺青”[4]的當?shù)赝寥?。原住民少年拿破侖因犯了罪,被流放到極偏遠的一個小島,中島敦隨同當?shù)鼐瘑T前往押運,拿破侖先是預謀逃跑,被捉后負氣絕食抗爭,抵達流放地后又沒事人一樣地吃吃喝喝,充滿活力[5];原住民女性瑪利亞安喜歡吹口哨,喜歡和當?shù)氐娜毡救私煌矚g閱讀日文的詩集和小說;原住民老人在幫助中島敦收集帕勞島上的神像模型時怠惰狡黠,但病重時得到中島敦的幫助后,又懂得真心回報[6]。從上述《南島譚》中對風物人情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熱帶的風光和島上的土人群體讓中島敦對南洋的總體印象頗為愉悅,與異國文化的接觸讓中島敦感到無比的放松。中島敦在給妻子的信中也寫道:“我很喜歡這里的島民 (土人),比起那些硬邦邦的從內(nèi)地遷來的日本人,我更喜歡他們。單純中透露著可愛,成年人也像大孩子似的”。[7]中島敦自幼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其作品多被賦予了對天命的無可奈何的感情色彩,內(nèi)容方面也充滿了對個人命運的不安意識,作品的總體色調略顯暗沉,而《南島譚》中清新的異國風情給他的作品整體添加了一抹明亮歡愉的色彩,凸顯出中島敦創(chuàng)作風格中難得一見的明快的一面。
雖然中島敦筆下的南洋充滿了異國的旖旎風光和野性,又不失淳樸的人情,但依然難以脫離日屬殖民領地的色彩。日本對這片南洋殖民地主要實施的是文化滲透政策,中島敦本人就是受命前來編寫符合當?shù)靥厣娜照Z教材的。在調研的過程中,中島敦直接接觸到島上原住民接受教育的日本語學校,他本人雖緊守文化人的本分,不愿觸及與政治相關的部分,然而身為小說家的敏銳的感受性,還是讓他在《南島譚》中對日本殖民地文化統(tǒng)治政策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批評的姿態(tài)。
中島敦在作品《雞》中對日本在南洋的教育政策頗有微詞,談到去南洋的日本語學校視察時,恰逢某學校晨會,一位新來的日本教師上臺致詞,此人在臺上大聲呵訓臺下數(shù)百名原住民學生要服從教師的命令,訓示完畢后所有的學生都滿懷敬畏地仰視這位新教師,那敬畏不僅出自眼底,更發(fā)自心里[8]。中島敦的不滿在作品中的表達比較隱晦,在私下的場合則明顯得多。他在日記中寫道,“在塞班島視察時,發(fā)現(xiàn)校長和訓導對學生的態(tài)度極為嚴苛,有幾名學生說不出一個日本歷史人名的發(fā)音,就被罰站練習,直到練會為止。上課時脫去帽子,也要在聽到一、二的口令后集體脫帽?!保?]在給妻子的信中他抱怨的語氣更加明顯,“這里的學校教育實在是粗劣 (可以說是不堪入目),根本沒有把學生當作人看待。我就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大聲喝罵呢?我問學生話時,他們的表情十分呆滯,只會說我是某某人就再也沒有別的話了。在學生們的心目中,內(nèi)地來的老師都很兇,沒辦法和他們溝通。我怎么能忍受自己編寫的教材用在這種地方呢!”[10]中島敦對當?shù)厝照Z教育現(xiàn)狀非常不滿,他覺得當?shù)貙W校模仿軍隊作風的教育方式,不符合島上居民淳樸的天性,這種生硬的教育方法和威嚇的態(tài)度破壞了教育應有的和風潤物的原則。不過,盡管中島敦對南洋殖民地的教育制度滿懷疑問和抱怨,但他并沒有質疑殖民地教育存在的合理性。比如在月矅島視察時,看到學生們排著隊伍,在樂器的伴奏下,號令整齊地步入校門,給老師敬禮,再走進教室的情形,中島敦的臉上洋溢出滿意的笑容[11]。月矅島的教育方式中也明顯存在軍隊模式的痕跡,不過效果讓中島敦感到十分滿意??梢姡袓u敦對殖民地本身的存在并不抵觸,即便是捕捉到日本人對當?shù)赝寥藢嵤┝宋幕瘔浩龋匀贿x擇站在祖國日本的一邊,這種態(tài)度也間接地反映出中島敦對日本侵略戰(zhàn)爭的立場?!爸袓u敦對當時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和其他日本人沒什么分別,太平洋戰(zhàn)爭開始時,他在給家人的信中明確地記錄下喜迎捷報的心情。中島敦對戰(zhàn)爭本身絕無抵抗的情緒?!保?2]
中島敦相對于日本其他作家而言,去國外旅居的次數(shù)較多,除赴南洋殖民地任職之外,他還曾有過三次國外旅居的體驗。第一次是1920年至1925年間,其父親去朝鮮任職,中島敦隨行,就讀于朝鮮的學校,畢業(yè)于朝鮮龍山小學和京都府公立中學;第二次是1932年8月,到中國東北部 (當時的南滿地區(qū)),拜訪曾參與建立“滿洲國”的叔父;第三次是1936年8月,到中國南方旅行,訪問蘇杭。多次的旅居讓中島敦親身接觸到異國文化,激發(fā)了他對異國文化與本國文化的深入思考。在《南島譚》中中島敦的態(tài)度主要體現(xiàn)在他并沒有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上去俯視南洋殖民地的文化,而是明確表示出對異國文化的尊重。
在《正午》中,南洋海島上的悠閑歲月幾乎讓中島敦認為時間已經(jīng)停止,甚至懷疑自己一年前在北方的冷霧中所煩惱的事情是否值得。置身于異國的文化氛圍之中,他對兩種文化的思考日漸深入,有兩個聲音在他內(nèi)心交戰(zhàn),一個說享受這里悠閑的生活“是怠惰”,“怠惰的情緒不健康,未開化的文明同樣不健康”,“逃避文明的行為是個謬誤”;另外一個說“從現(xiàn)代的角度看來未開化的文明確實不夠健康,但和文明相比充滿了活力,健康不健康與文明根本就沒什么關系”[13]。兩種聲音激烈的斗爭過后,中島敦拋開對東京生活僅存的一絲懷念,繼續(xù)享受著島上的悠閑歲月。《正午》中的這段插曲雖小,其中包含的意義卻很耐人尋味。中島敦原本是帶著日本帝國的使命,來對這片未開化的殖民地進行文化開拓,結果島上的生活方式慢慢地磨滅了他心中原本清晰的“文明世界”和“未開化世界”的界限,最終對“未開化世界”的“不文明狀態(tài)”產(chǎn)生了認同感,認同它也是一種健康的存在。
正是因為產(chǎn)生了這樣的認識,所以中島敦對原住民瑪利亞安的際遇感到痛惜。瑪利亞安是島上土人中相對開化的文明女性,她曾在東京的某女子學校求學兩年,會講日文和英文,能夠閱讀廚川白村的《英詩選集》和巖波書庫的小說《羅迪的婚禮》。她的朋友全是日本人,有時喜歡盛裝打扮,穿白色洋裝和高跟鞋,手提洋傘。她不喜歡自己的外貌,因為土人的特征十分明顯;有一次穿著土人的傳統(tǒng)服裝在田里工作,被中島敦撞見后竟羞赧地逃走。身處“文明世界”和“未開化世界”的邊緣,瑪利亞安選擇了“文明世界”,然而她的盛裝打扮在中島敦看來,帶著不協(xié)調的可笑;她對日本文化的傾心認同卻導致自己在島上無法找到一個合心意的配偶。中島敦這樣評價瑪利亞安的人生,“本應該擁有熱帶美的事物,在溫帶文明的影響下開始枯萎”[14]。在中島敦看來,不同的氣候孕育出不同的風土景物,不同的國度也同樣會孕育出不同的文化。在南洋的風土環(huán)境中生存卻失去南洋的“未開化世界”特有的“不文明狀態(tài)”,最終會導致這種文化失去其應有的生命力和可塑性。
中島敦在南洋殖民地的異國文化體驗還存在一個特殊的要素。在前三次的異國旅居中,中島敦體驗到的是“日本 (統(tǒng)治者)和東亞 (殖民地)”二者之間的文化碰撞,而在南洋殖民地的體驗中除了“日本 (統(tǒng)治者)和南洋 (殖民地)”二者之間的文化碰撞外,還多了一層歐洲文化元素的存在。中島敦駐留時期,南洋諸島已經(jīng)是日本的領地,但歐洲殖民者留下的痕跡隱約存在,比如拿破侖、瑪利亞安等人名源自基督教的傳教士;慶?;顒訒r穿著白襯衫、擦著發(fā)油、吹著口琴的年輕人身上也殘留著南洋殖民地的前一任領主——歐洲的影子。身為“文明人”的中島敦在日本的殖民地上嗅到歐洲文化的氣息時,感慨地意識到自己憐憫瑪利亞安的同時,在歐洲文化面前同樣是值得憐憫的存在,因為現(xiàn)實中日本就是歐洲的文化殖民地?!敖柚鷼W洲的視角來觀察,體現(xiàn)出中島敦文學的敏銳”,“反襯出中島敦 (對瑪利亞安的)痛惜帶著一絲自上而下俯視的傲慢。”[15]可以說《南島譚》中歐洲文化元素的引入,既體現(xiàn)出中島敦在面對文化弱勢一方的南洋殖民地時對日本強勢文化流露的反省,同時也表達了面對文化強者——歐洲時,對日本文化不斷反思的態(tài)度。中島敦在異國文化碰撞的過程中客觀地選取了不同的參照物來解讀本國的文化和異國的文化,這一態(tài)度非常值得關注。
《南島譚》這部作品集在以往的中島敦文學研究中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但是,它確實是中島敦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較為特殊的存在,不僅因為它清新的風格與大家所熟知的一直為天命所苦惱的中島敦文學風格迥異,更因為穿插在這部作品集中的鱗光片羽傳遞出中島敦對日本在南洋殖民地的教育政策的態(tài)度,以及中島敦對于本國文化在與異國文化碰撞中如何定位的思考。從中也可以看出中島敦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對文化交流的積極探索,正如藤田梨那所作出的評價那樣,“中島敦以異國文化視野為題材的作品,在寫作意圖和主題上,都有異于并超越了當時在‘支那趣味’潮流中活躍的作家,為現(xiàn)代日本文學顯示了一個多視角的文學世界?!保?6]
【注 釋】
[1]中島敦:《拿破侖》,《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151頁。
[2]中島敦:《夾竹桃家的女人》,《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87頁。
[3]中島敦:《夾竹桃家的女人》,《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88頁。
[4]中島敦: 《孤島》, 《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35頁。
[5]中島敦:《拿破侖》,《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162頁。
[6]中島敦:《雞》,《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301頁。
[7]中島敦:《1941年11月9日給妻子的信》,《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631頁。
[8]中島敦:《雞》,《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315頁。
[9]中島敦:《1941年11月28日的日記》,《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48頁。
[10]中島敦:《1941年12月2日給妻子的信件》,《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644頁。
[11]中島敦:《風物抄》,《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205頁。
[12]木村一信:《中島敦論》,(日本)雙文社出版,1986年,第38頁。
[13]中島敦:《正午》,《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192頁。
[14]中島敦:《瑪利亞安》,《中島敦全集》,東京筑摩書房,2002年,第283頁。
[15]中村和惠:《討論》,《語言文化研究》第14卷第1號,第90頁。
[16]藤田梨那: 《中島敦〈古譚〉中的異域文化視野》,中外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 (國際)研討會,2004年。
Nakajima Atsushi's Literature and His Experiences in Nanyang Colonies—An Elaborated Study on Nandaotan by Nakajima Atsushi
Li Zhiying
(The Faculty of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 510420,China)
Nakajima Atsushi;Nandaotan;Experiences in Nanyang Colonies;Exotic Cultures
Nandaotan,one of Nakajima Atsushi's works,mainly depicts-in the form of short stories-the living experiences during the author's stay in Nanyang colonies in World War II.What Nakajima Atsushi saw and heard in the Japanese colonies aroused his pondering on the Nanyang-Japan-Europe blending attributes of the local culture,through which presented are not only Nakajima's veiled criticism on the cultural policies adopted by Japan to the colonies,but also his reflections on Japan's strategies of absorbing European culture.Nandaotan fully illustrates Nakajima Atsushi's objective stance in respect to the fusion of exotic cultures,allowing the works assume a special place in his literature world.
I313.074
A
1008-6099(2011)05-0074-04
2011-09-05
李志穎,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鄧仕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