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妮(湖北省襄陽市一中)
傾聽花開的聲音
——中國古代文人的精神避難所(一)
劉小妮(湖北省襄陽市一中)
滔滔漢江,巍巍青山,古城襄陽曾留駐過多少風(fēng)流人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想當(dāng)年,諸葛孔明臥居隆中,躬耕南畝。劉備三顧茅廬,君臣執(zhí)手,從而留下“三顧頻煩天下濟(jì),兩朝開濟(jì)老臣心”的偉業(yè)和“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的美名。孟浩然隱跡鹿門,風(fēng)流天下,卻生不逢時、圣賢寂寞,空留下“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的遺憾,和“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寂寥之悲。諸葛當(dāng)年從此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忙碌著君主的千秋霸業(yè)。孟夫子離開后四處碰壁、江湖飄零,最終意識到自己的真正歸宿是什么,“當(dāng)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yīng)守寂寞,還掩故園扉。”千年之后,登臨襄陽城頭,西望隆中,東望鹿門,思接千載,情思悠悠:古木蒼藤、月桂夜鶯、青山夕陽、芳草蘭芷、小橋流水、紅桃綠柳,化解掉了多少古代文人的滄桑,浸潤了多少古代文人的情思。中國古代文人得意時出仕兼濟(jì)天下,失意后大多都選擇吟風(fēng)嘯月、散發(fā)弄扁舟,在青山的掩映之下,在潺潺的流水聲中,沉靜心懷、心無旁騖,得到性靈皈依。
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水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春夏秋冬,四時之景變幻無窮。有人稱山水是地上之文章。既然是文章,就須文人來讀、來做,而且須是性情文人。因為,只有他們在山水面前不會扭捏作態(tài),而是盡情敞開胸懷,放縱性情,享受其中。
桂芷蘭若間,峨冠博帶、長鋏陸離的屈原曾在這里朝飲蘭露、夕餐秋菊,乘騏驥、馳椒丘,一路芳馨;竹林清泉間,放曠不羈、行蹤不定的竹林七賢曾在這里伴著樂曲,酣歌縱酒,天為幕、地為席、一路狂飲;暮春蘭亭里,豪邁俊逸、書文并舉的王羲之曾在這里宴聚群賢、暢敘幽情,信游日、漫騁懷,一路歡娛。在林泉意盡、園圃樂余之際,山水也被賦予了永恒,成為案頭之山水。
品味這案頭山水,能強(qiáng)烈感受到古代文人們徜徉于湖光山色間的快樂,留戀江花春草間的欣喜。“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春天的江南紅綠相映,景色瑰麗;“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秋天的農(nóng)村清幽寧靜,平淡素樸?!帮w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廬山的瀑布飛馳而下,珠玉四濺;“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天門山兩山夾江兀立,對峙如門?!敖犹焐徣~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西湖的荷花亭亭玉立,惹來蜻蜓立上頭;“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暮春的蜂蝶翩翩飛去,想要飽餐春色。在古代文人們的生花妙筆下,飛流急湍、峻山險壑、清風(fēng)明月、鶯燕蜂蝶都被給予了靈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山山水水安置了古代文人憂傷孤獨的心靈,他們就反哺以一篇篇神來之筆。同時,這些至美至佳的詩文不也是古代文人在山水間尋求到的另一種富足和樂趣嗎?
訴——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文人本寂寞多情,山水卻孤獨無情。寂寞的聲音無人能聽,無言無語的山水便可為有情知音。相逢金風(fēng)玉露,勝卻人間無數(shù)。山水有了文人的眷顧,多了一份情調(diào),一種韻致;文人有了山水的傾聽,多了一種生命,一類聲音!
她,有如一片凋零的秋葉在風(fēng)雨中獨舞,曾經(jīng)的簪纓之家、琴瑟之合都已作了“勝筵難再,好景不長”的注語,如今只能對著凄風(fēng)苦雨傾訴自己的心語、心愿:
憶秦娥
李清照
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后,暮天聞角。
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fēng)吹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秋日黃昏蕭索,詞人李清照獨佇高閣,憑欄遠(yuǎn)眺 ,看到的是“亂山”“平野”“煙光薄”“梧桐落 ”,聽到的是“棲鴉”“戍角”,凄曠、悲涼的自然景色將她不盡的苦衷推到了極點,最終爆發(fā)出來。面對著荒寥的秋野,孤獨的“秋葉”道出了帶血含淚的寂寞。
同樣懷著寂寞,孟浩然與江風(fēng)月照淚眼相對,一句“風(fēng)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吟出羈旅之人的漂泊情懷;柳宗元在大雪紛飛中寒江獨釣,一首“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抒發(fā)出逆境之人的不屈不撓;蘇軾與孤鴻惺惺相惜,一語“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表達(dá)出貶謫之人的孤寂高潔。
在無邊的天地間,承載了古代文人多少的悲歡情愁!恰好似“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如果不是看似無情卻有情的山水,無數(shù)次靜默地傾聽,只恐那多情善感的心,載不動,這許多“愁”!
禪——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禪是什么?
禪是王摩詰,是王摩詰的詩中畫。最愛摩詰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弊x這首詩,可以真切地感覺到詩中主人公的心像月那樣的皎潔,像山那樣空靈;山也如人那樣博大,月亦如人那樣澄澈。心和境達(dá)到了悠然的“融入”。這種真意,陶淵明擁有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中國古代文人在深沉靜默的天地萬物面前,真實而澄明,物我合一,聽到暮鼓晨鐘,悟到鳳凰涅槃。這種境界讓他們能夠在現(xiàn)實世界中忘懷榮辱得失,尋求人生真趣。
柳宗元被貶永州,從永州山水中參悟禪意,來化解三千煩惱絲,寫下佳作《漁翁》:“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詩歌通過漁翁的無掛無礙,白云的無心無慮,表現(xiàn)出心境和詩境的悠逸恬淡。這種禪意讓他能夠短暫地放松沉重的心情。
禪是什么?禪是蘇軾,是蘇軾的文中理。
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山河大地處處都有開啟古代文人智慧的無盡寶藏,而他們擁有透徹人情物理的慧眼靈心。當(dāng)他們與山水相遇時,就努力探求把握世界人生的真境實相,散播晶瑩的智慧。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門前西流的溪水讓蘇軾獲得奮斗不息的啟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千姿百態(tài)的廬山使蘇軾感悟見仁見智的道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月亮的盈虧消長給蘇軾以辯證觀點的教育。這些閃爍著智慧光芒的理語,無疑是蘇軾自療創(chuàng)傷的一劑劑良方。山林不僅讓他棲身,更讓他能夠在此棲心,獲取心靈的安寧。
中華古老文明很早就賦予山水以親和力,“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水是美麗多情的,讓古代文人得到審美愉悅的滋養(yǎng)和宣泄情感的快意;山是仁愛沉靜的,讓古代文人得到感情凈化的體驗和人格升華的提煉。不同命運(yùn)、不同性格、不同志趣的文人在不同時期都從山水自然中獲取了不同的精神滋養(yǎng)。山水是古代文人身后永遠(yuǎn)敞開著的一扇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