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少華
我與《1Q84》失之交臂
文/林少華
作為村上春樹的“御用翻譯”,林少華曾多次表示,很想翻譯《1Q84》,并以此作為他翻譯生涯的收官之作。如今看來,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
人生總要有遺憾。沒有遺憾,就不成為人生。我很欣賞清代重臣陳宏謀的三句話:“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shù)”。何況,我自己正處于“轉(zhuǎn)型期”—由翻譯向?qū)W術(shù)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過渡。作為初步成果,年初出了兩本小書:《為了靈魂的自由—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和散文集《鄉(xiāng)愁與良知》。同時,我也沒有完全中止村上文學的翻譯,最近剛剛校完村上以奧姆真理教為題材的紀實文學《地下世界》(或譯《地下》)。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老實承認,錯過翻譯《1Q84》對我是個遺憾。我唯一可以用來辯解或自慰的是:此事責任不在我。
村上春樹的《1Q84》我看的是日文。日文原作是三卷本。4月中旬在日本出版的第三卷我還沒有看完,所以只能就第一、二卷略談幾句。
關(guān)于創(chuàng)作起因,村上在小說出版后不久接受《讀賣新聞》采訪時說了兩點,一是英國作家奧威爾60年前出版的《1984》,一是1995年3月造成3800人死傷的奧姆真理教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除此之外我以為還有一點,那就是村上1968年上大學后參加的由反對“安保”(日美安全保障條約)斗爭引發(fā)的震驚整個日本的學潮。這在《挪威的森林》里有所提及。雖然著墨不多,卻是他40年來始終思考的一場親歷事件??偟恼f來,可以認為《1Q84》是作者在世界語境下對當今日本社會問題的一個總結(jié)性認識,以及通過邪教等諸多日本社會問題對于世界現(xiàn)狀以至人類走向的擔憂和思考。
《1Q84》
村上春樹 著/施小煒 譯/南海出版社/2010年5月/36.00元
盡管村上本人宣稱他在每一部作品中都開發(fā)“新的語言系統(tǒng)”,但我認為,就風格或文體而言,同《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尤其同中期的《奇鳥行狀錄》和后期的《海邊的卡夫卡》相比,感覺不出明顯區(qū)別。不僅如此,有的出場人物語氣都有似曾相識之感。如《1Q84》中的邪教頭目深田保與《海邊的卡夫卡》中的瓊尼·沃克,《1Q84》中的牛河和《奇鳥行狀錄》中的牛河等,說話口吻幾乎如出一轍。當然不同也是有的,最明顯的不同之處主要是人稱變了,轉(zhuǎn)而采用第三人稱,因此有了更多的視角和機動性。
日本報紙總體上對《1Q84》持肯定態(tài)度。如《朝日新聞》稱贊這部作品是“集迄今代表作要素之大成的長篇”,是“追究奧威爾《1984》式思想管制的恐怖和本源惡的現(xiàn)實批判小說”。小說主題在于對善惡定義及其界限的重新審視和表述,“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對于圍繞善惡的一義性價值觀徹底抵抗的姿態(tài)”,探討“善惡界限崩毀后世界上的幸福的絕對性”。
相比之下,學者的看法則更多地帶有批判性。如宗教學者島田裕巳對2009年2月15日村上在耶路撒冷文學獎獲獎演講中所說的“假如這里有堅固的高墻和撞墻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提出尖銳的批評:“村上在采訪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寫《地下世界》的階段,在后記中通過個性化‘奧姆論’對麻原彰晃或麻原性質(zhì)的東西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批判。但經(jīng)過十幾年之后,他好像不再或已不能單純地批判邪教團體(cult)的教主了?!?Q84》的整體氣氛,對邪教世界產(chǎn)生了一定的‘共感’。村上這個人到底是這一邊的人還是那一邊的人?”村上以高墻和雞蛋為喻表明自己作為文學家不站在政治強者一邊而站在弱者一邊,“然而他在小說中所寫的似乎背叛了這一點”。
但村上本人對《1Q84》感到“十分滿意”,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正在接近他所追求的妥斯陀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樣的“綜合小說”。并對自己的寫作藝術(shù)懷有充分的自信:“每一部作品我都開發(fā)出了自己特有的新的語言系統(tǒng)。這次用第三人稱寫,也是因為我想用這部大長篇嘗試新的表現(xiàn)方法。作為結(jié)果,我感到世界擴大了,很高興。”也就是說,在《1Q84》中,村上一如既往地在語言或文體方面刻意創(chuàng)新。
順便提一下,他在《1Q84》即將出版前有一段表述頗具特色:“將現(xiàn)實用另一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小說是‘大大的謊言’,不能忘記這一點。寫小說時,我必須盡可能高明地說謊。用虛假的磚塊砌就真實的墻壁,這就是我的工作?!?/p>
眾所周知,諾貝爾文學獎的審美標準是“具有理想主義傾向的杰出文學作品”。一百年來,諾貝爾文學獎大體授予了維護人的尊嚴與弘揚人的價值和美好的作品,“對人類價值的終極關(guān)懷,對人類缺陷的深深憂慮,對人類生活的苦苦探究”是多數(shù)獲獎作家的共同追求。以此觀之,《1Q84》既可以說離諾貝爾文學獎近了,又可以說離之遠了。說近了,是因為《1Q84》大體具備以上特點;說遠了,是因為村上在作為這部作品主題之一的善與惡的界定方面,沒有充分表現(xiàn)出“理想主義傾向”。
毫無疑問,《1Q84》對于村上又是一個轉(zhuǎn)折點。作為學者或研究者,我更為關(guān)注的是作者十幾年前在《奇鳥行狀錄》和《地下世界》中拔出的刀,為什么在這里悄悄放下了?以及,以前基本屬于正面、至少中性的“中國元素”,為什么在這里變成負面的了?對此,我們應(yīng)該保持應(yīng)有的節(jié)制和理性的審視態(tài)度。起碼,未必適合跟風“炒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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