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艷君
(遼寧師范大學研究生院,遼寧大連 116029)
魯迅的信仰觀
趙艷君
(遼寧師范大學研究生院,遼寧大連 116029)
魯迅對信仰的看法極其復雜。早期因痛惜“中國在昔,本尚物質”缺乏真誠的信仰,遂疾呼“迷信可存”,肯定宗教作為向上之民必要的精神訴求。在此過程中,卻發(fā)現(xiàn)國人的信仰存在很多問題。無論是輇才小慧之徒還是革命小販,只是徒有信仰的空殼。借主義、成大名是他們最普遍的模式。于是,他對“無特操”表現(xiàn)出的追名逐利、虛偽貪婪等種種行為進行了批判。他主張對信仰采取一種既認真又懷疑的正確態(tài)度。
魯迅;信仰觀;信仰需求;信仰危機;信仰理想
魯迅從“立人”的目標出發(fā),對中國民眾的信仰需求、信仰危機和信仰理想發(fā)表了許多富有見地的看法,這些看法構成了魯迅的信仰觀。探討魯迅信仰觀的體系,是一個很有價值的課題。
魯迅在早期《破惡聲論》中,從人類生存的角度肯定了宗教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普遍的人類主體繁榮精神狀態(tài),以及宗教所帶給民眾的信仰力量。這一觀念多半來自于他小時候特殊的家庭環(huán)境與教育,而且在他的作品中也多有體現(xiàn)對鬼神的特殊感情。
早在20世紀初,魯迅受其師章太炎“用宗教發(fā)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的影響,就曾為人的迷信神靈辯護:“夫人在兩間,若知識混沌,思慮簡陋,斯無論已;倘其不安物質之生活,則自必有形上之需求?!盵1]29即使是厥心純白的樸素之民,在勞作終歲后,也必求一揚其精神。在他看來,人心必有所憑借,非信無以立。因此宗教的產生與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從澆季士夫與鄉(xiāng)曲小民的比較中,他肯定了宗教“乃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盵1]29魯迅站在啟發(fā)民心的立人立場上,大聲疾呼:“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p>
應當說,童年特殊的記憶使得魯迅自小對于鬼神世界有著別于他人的向往甚至沉迷,如紹興東關熱鬧的五猖會,長媽媽繪聲繪色講述的“美女蛇”等。此外,魯迅回憶了紹興兩種有特色的鬼:一位是“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一位是“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的女吊?;谀晟俚拿篮糜洃?魯迅在鬼神世界中寄予了幾分美好的情愫。在迎神賽會上,只要望見一頂白紙的高帽子和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高唱著“那怕你,銅墻鐵壁!那怕你,皇親國戚!”的無常,贏得人們的喜愛,正因為他顯示了個性的自尊與堅毅。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fā)蓬松,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雖被迫至死,仍要作厲鬼復仇反抗的女吊,則張揚了倔強的血氣方剛。魯迅筆下的鬼形象,無一不浸染著他本人向往自由,反對強權的意志。他在鄉(xiāng)曲小民的樸素鬼神信仰中找到了契合點:“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2]279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而現(xiàn)實中找不到抒發(fā)的渠道,于是不得不發(fā)生對于陰間的神往。
《祝?!分袑ο榱稚┑拿鑼憵v來述作頗多。但祥林嫂的那句天問卻始終纏繞著筆者——“一個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似乎也很含糊。“也許有吧,——我想”“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蹲8!分械南榱稚?經歷喪夫失子后,在周圍人冷酷的漠視中,在舊歷年底的祝福中,帶著終極天問式的焦慮走向了死亡。“魂靈的有無”對于祥林嫂無疑是至關重要的。所謂陰間、地獄等都是鬼信仰中的幽冥世界。鬼則指的是人死后的靈魂變成的鬼。而人的鬼魂在死后會進入陰間?!拔覀冎袊耸窍嘈庞泄?近時或謂之‘靈魂’)的。既有鬼,則死掉之后,雖然已不是人,卻不失為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盵3]632祥林嫂正是期待著靈魂成為人的現(xiàn)世生命的延續(xù),只有這樣她與丈夫、兒子才能團聚,才能解脫她撕心裂肺的喪父失子之痛。其實略翻生理之書,即曰:“人體,細胞所合成也;安有靈魂?”[1]30而此時魯迅對這一問題的含糊回答,實則成全了祥林嫂,也成全了自己。歷來學界對“我”的形象問題莫衷一是。有論者把“我”混同于庸眾?!八c庸眾并無區(qū)別,也是一個消極的看客”;有論者指出“我最后變成了無名殺人團的一員,也是促使祥林嫂自殺的一個原因”;也有論者認為“我代表著當時所有的啟蒙知識分子”。筆者認為這段對話更似是作者的自我詢問與自我解答。其實,魯迅并非一次隱形地對民間信仰給與肯定同情。在《我要騙人》中,直截了當?shù)芈暦Q:“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躇,答道真有的罷。”甚至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敘說了唐朝詩人李賀,困頓一生,臨死時,對他母親說:“阿媽,上帝造成了白玉樓,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4]167一個小的和一個老的,一個死的和一個活的,死的高興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著?!秱拧分械匿干鷦t希望“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2]133人們需要一個信仰,或是為了傾訴希望,或是為了原宥失望。于是鬼神信仰對于民眾是需要的,是他們真正體會抒發(fā)“白心”的實在場所?!肮淼氖澜绲幕孟?既是人對于未知的恐怖的期待與想象,同時也是人由于現(xiàn)實人生不能實現(xiàn)的欲望而產生的精神追求”。[5]197
當切實肯定了民眾對于鬼神的信仰需求之后,魯迅敏感地意識到此過程中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中國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很少有“堅信”。他只見國人供火神菩薩,不見供燧人氏的。把只管放火,不管點燈的火神菩薩供養(yǎng)起來,只是希望他少作惡。和善的燧人氏卻被忘卻。信仰的取舍大抵只是因為利用和恐懼,兇惡的惡神就獻以敬畏,和善的就理該忘卻。他認為: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6]328
五四時代是個空前價值真空的時代,同時又是空前價值泛濫的時代。“中國歷史的整數(shù)里面,實在沒有什么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shù)只有兩種物質——是刀與火”。[4]327魯迅形象地稱之為“來了”。今天這個主義,明天那個主義,“但什么是過激主義呢?這是他們沒有說明的,我也無從知道,我雖然不知道,卻敢說一句話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該怕的”。[4]363李長之在《魯迅批判》中認為雜文《來了》,說明了中國人并無主義,中國人也接受不到什么主義。至于統(tǒng)治者則只有殘暴,也無所謂主義。于是昭示于人的便只有那糊里糊涂地對于某一種主義的“來了”之感。[7]103國內已經吵嚷著什么什么主義時,卻連一本像樣的譯文著作都沒有。當大眾為無數(shù)主義一派繁榮景象陶醉時,魯迅總是能敏銳地看到事物的最本質。一種學問或文藝介紹進中國來,多則一年,少則半年,大抵就煙消火滅。他批評中國人做事馬虎不認真,處事圓滑中庸無特操。無論是智識階級還是革命同志,無一例外地深受其毒。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就借上海文藝的現(xiàn)狀揭露了文人學士的陋習?!疤仍谖娜?他總有一番辯護自己變化的理由,引經據(jù)典。譬如說,要人幫忙的時候用克魯巴金的互助論,要和人爭鬧的時候就用達爾文的生存競爭說……隨時拿了各種各派的理論來作武器……”[8]304魯迅稱之為“流氓”。在革命文學的進程中,有些“革命文學者”的兩只腳就站在兩只船上面: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學”。在《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中,他則披露了不堅定的革命家本相。“革命前夜的紙張上的革命家,而且是極徹底,極激烈的革命家,臨革命時,便能夠死掉他先前的假面,——不自覺的假面……要駁互助說時用爭存說,駁爭存說時用互助說;反對和平論時用階級爭斗說,反對爭斗時就主張人類之愛。”[8]233魯迅深惡他們這種忽翻筋斗式的無特操行徑,批判他們缺乏堅韌的操守以至信仰。實際上,魯迅的矛頭不是上帝,而是信仰上帝的人;不是仁義道德,而是拿著仁義道德旗幟的人。在他看來,中國有許多事情都只剩下一個空名和假樣,就因為不認真的緣故。
“倘若難于保障最后的勝利,你去不去呢?”[8]63震耳欲聾的詰問,緊逼之下,拷問著脆弱的信仰。在《圣經》之《約伯記》中,撒旦使用各種災難手段來試探自稱正直、敬神、從來不做不義的事的義人——約伯。結果只是耶和華的變相妥協(xié),約伯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敬神。而魯迅卻堅定宣告: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他以他一生勇往直前、無怨無悔的行動,反諷著一切“無特操”的行徑。
那何為真正的信仰理想,即理想狀態(tài)下的信仰呢?筆者認為,魯迅旨在強調對信仰持著一種既信又疑的審慎態(tài)度。既不盲從,也不保守因循。在信與疑之間保持應有的張力:一要認真,二要懷疑。
所謂“認真”,應該是指一種堅執(zhí)的韌性。魯迅在目睹廣州的玄壇和李逵大像后,他感慨廣州人的迷信,雖不足為法,但那認真是可以取法的、值得佩服的。實際上,魯迅在中國傳統(tǒng)迷信信仰中,吸取的不是類似教義的內容,更多的是信仰顯現(xiàn)出來的力量。信什么不重要,關鍵是依恃著這信仰一直走。魯迅在北平輔仁大學演講時,敘說只裝有軍裝的照片、而并無練操之實的許多中國青年,無端地被日軍抓走送命,感嘆:“日人太認真,而中國人卻太不認真……這樣不認真的同認真的碰在一起,倒霉是必然的”。[9]408
而魯迅自己確實是一個堅持、執(zhí)著、認真的人。在回憶韋素園君時,魯迅不無憐惜地寫到“他太認真,雖然似乎沉靜,然而他激烈……一認真,便容易趨于激烈,發(fā)揚則送掉自己的命。沉靜著,又嚙碎了自己的心”。[3]66-67其實這何嘗不是自況?在勞其一生的雜文戰(zhàn)斗中,他堅持著試圖用是匕首,也是投槍的雜文,能和讀者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而與此相對的無特操的所謂文人,則用一種“生意經”,用三角鉆出來所謂活路。有時,魯迅堅持得甚至有些偏執(zhí)。正如竹內好所說:“魯迅在他的性格氣質上所把握的東西,是非宗教的,甚至是反宗教的,但他把握的方式卻是宗教的……魯迅并不認為自己是殉教者,而且很討厭自己被看作殉教者……但是在我看來,他的表達方式卻是殉教者式的?!盵10]8他是只知道向前走的過客,盡管前面也許是墳;他是只知道一律舉起投槍的戰(zhàn)士,盡管這是一片無物之陣;他是拒絕喝那沒用藥調和的酒的人之子,盡管碎骨的大痛楚透到了心髓……這種堅持是靠一種感性的情感,類似宗教的信仰情感,使看似無意義的行動賦予了某種特定的意味。
所謂“懷疑”,即保持用一種懷疑的眼光來審視世界,為迷(癡迷)信預先提供必要的清醒劑。在“來了”的社會轉折期中,沖蕩著各種思想,沖擊著剛剛蘇醒的國人。從中選擇什么,拒絕什么,魯迅始終以懷疑的眼光,不拘泥于任何一種主義、思想。他從古代、西方的文化中,做著“取今復古,別立新宗”的努力。甚至他一生都反對什么“鳥導師”,“……我也不相信他們……無須誰指引”,[4]300“假使真識路,自己就早進向他的目標,何至于還在做導師?!盵11]58正像竹內好認為的“魯迅并沒有立場”一樣。大多數(shù)情況下,在魯迅浩瀚的批判雜文中,看到的總是他怒其不爭的揭露、近似刻薄的嘲諷。也有大量的爭論文字,似乎確實沒有鮮明的立場。余英時就曾說“他沒有一個積極的信仰。他要代表什么,他要中國怎么樣,他從來沒有說過,盡是罵這個,罵那個”,[12]15但筆者認為魯迅最大的信仰不就是“我以我血薦軒轅”嗎?懷疑是他思考的方式,也是他思考的表達。他不停地寫,不停地懷疑,試圖探索一種他未曾體會過的生活,并且一生堅定地踐行著這一信仰。正是五四一代的啟蒙先鋒,他們在尋路的過程中,既有堅定的信仰,同時又不放棄自己獨立思考的個性。他為我們后人提供了值得借鑒的信仰觀念。
[1] 魯迅.魯迅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
[2]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 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4]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5] 錢理群.心靈的探尋[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6] 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7] 李長之.魯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8] 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9] 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0] 竹內好.近代的超克[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11] 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2] 何夢覺.魯迅檔案:人與神[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1.
Lu Xun’s View of Faith
ZHAO Yan2jun
Lu Xun has a rather comp licated w ay of looking at belief.In the early stage,he deep ly regret2 ted of lacking of sincere belief,because since ancient times China has alwaysa penchant formaterial life. Then an outcry w as given by Lu Xun,w hich w as“superstitious belief can be kep t”.He affirmed that re2 ligion can become a certain kind of spiritual aspirations for those peop le w ho were always making p ro2 gress.But,gradually,he found that there still existed many p roblem s for national beliefs.No matter the personsw ho were lack of capability o r those personsw ho did not have any contribution to the revolu2 tionary w ere just a shell of faith.U sing other doctrine and becom ing famous are their most universal mode.So he criticized behaviour of going after fame and money,greed and hypocrisy w hich were exerted from lacking of belief.He claimed that we should adop t a kind of attitude that was not only conscien2 tious but suspicious.
Lun Xun;belief;spiritual aspirations;faith crisis;belief ideal
I210.96
A
167128275(2010)0220068203
2009211202
趙艷君(19852),女,山西汾陽人,遼寧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石柏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