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
(襄樊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樊 441053)
試析施蟄存小說中女性形象的詩性
楊柳青
(襄樊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樊 441053)
施蟄存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呈現(xiàn)出濃郁的詩性特征,頗似李商隱《錦瑟》中“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復雜韻味。對此富有詩性韻味的女性形象進行解讀,筆者認為其詩性由三種因素構成:施蟄存人生感悟及情懷與對古典女性美的文化懷舊情調(diào);弗氏精神分析學說的影響;及施蟄存自身的詩人的氣質(zhì)。
施蟄存;女性形象;懷舊情調(diào);精神分析學說;詩人氣質(zhì)
作為上個世紀30年代乃至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派小說家,施蟄存筆下的人物總是在靈與肉的矛盾中掙扎,在愛欲與死亡的永恒主題上糾結(jié)不清。而他的作品中風格各異的女性形象——無論是依稀記憶中的夢幻初戀情人,還是引誘男性并且會吃人的妖婦、魔女,抑或是那些受性壓抑的傳統(tǒng)女性們[1]——歷經(jīng)時間的洗滌,仍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輝。在筆者看來,施蟄存之所以能夠在不多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創(chuàng)造出數(shù)量不少且人物形象極其豐滿的女性形象,不僅僅因為作者為使其作品“顯現(xiàn)了作家由維護男權到倡導人性、由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進步”,[2]還因為作者本人不同的人生感悟;而這些不同的人生感悟濃縮、升華,匯聚女性形象濃郁的詩性特征。本文主要對此特征做出剖析,對施蟄存小說中女性形象的獨特詩性進行分析。首先,對詩性的概念眾說紛紜,“人類的精神世界和情感生活存在著的最精致最純正的成分,可以稱之為‘詩性’,人類的詩學理論也不能準確揭示出詩性的內(nèi)涵,我們往往把詩性當作一個不言自明的概念。有人將詩性解釋為充滿神性的悟解,即所謂神思;有人認為詩性是對日常生活超越;有人認為詩性是人與宇宙本體的超驗模式的認同,認為詩性即人類的神性、天性,是人類普遍相通的心靈體驗;還有人認為即抒情性;象征主義文學認為詩性即朦朧,暗示性;詩性還可以解釋為烏托邦與生命激情?!盵3]本文使用詩性的概念主要是從抒情性、烏托邦與生命激情以及其小說中女性形象所形成的統(tǒng)一的情調(diào)。
施蟄存的松江舊夢一直為他本人和后世的批評家所提起。事實上,松江舊夢成為了施蟄存前期創(chuàng)作乃至整個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源動力。一個人成年之前的經(jīng)歷能給予他整個人生極大的影響,而這種經(jīng)歷帶來的或甜蜜溫馨或苦痛不堪的記憶,滲透于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如施蟄存先生,主要表現(xiàn)為對女性的依戀;而這種對女性的依戀,都帶有一種“溫馨的惘然”式情感在里面。
施蟄存遍讀中國古典文化經(jīng)典,對于李商隱的詩尤為鐘情,而李商隱詩中的“惘然”情結(jié),對施蟄存影響尤其深刻。李商隱那首著名的《錦瑟》里有最后一聯(lián)“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而施蟄存的許多作品,都與這首《錦瑟》產(chǎn)生了共鳴。如《周夫人》開篇便說:
一個人回想起往時的事,總會覺得有些甜的,酸的或朦朧的味兒——雖則在當時或許竟沒有一些意思。再說,人常在憶念青年時的浪漫史、頗有些人在老年時或中年時替它們垂淚。
這時,整篇小說的感情基調(diào)已經(jīng)定下了。與《錦瑟》中的追憶往事產(chǎn)生的惘然類似,是一種追憶往事的惆悵、悵惘與惘然,復而又惘然、悵惘而至惆悵。但是這種感情基調(diào),并不是一味的頹廢與后悔,在“我”的回憶中,“飽經(jīng)甘苦”之后,回味起當時的際遇,卻并沒有如“我”所說的人常常有的“在老年或中年時替他們垂淚”。在“我”的整個敘事中,十二歲的微官和中年人微官共同描述了與周夫人在一起的整個過程;小孩子與中年人的雙重角度敘事與議論,聯(lián)系了兩個不同時間的世界。關于小說的雙重敘事手法,陳國球教授曾經(jīng)精細地分析《周夫人》中的雙重敘事手法構成的三重時空。本文側(cè)重從另一角度對此作出分析。小說中雙重敘事手法的運用,不僅給人以時空的藝術感和人生的滄桑感,更是完美地將施蟄存?zhèn)€性特征中既古典懷舊又富于現(xiàn)代主義的個性氣質(zhì)特征展示出來。在整個回憶的過程中,“我”沒有顯現(xiàn)出絲毫的類似于悲傷的浪漫主義的情感泛濫,這就與《錦瑟》中的“惘然”有所不同。
如果我們將《上元燈》集中的《上元燈》中的“我”、《扇》中的阿寧、《周夫人》中的微官等,都視作是以作者本人為原型的話,那么這種“溫馨的惘然”就表現(xiàn)得更明顯了?!渡显獰簟分械摹拔摇?,受到了“她”的極大青睞,“但是,低下頭去,一眼看見了我這件舊衣服,又不覺的輕輕地太息”;《扇》中的樹珍善解人意,幾乎成為阿寧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而多年之后的再次憶起,卻使他“一時間真不禁有些悠遠的惆悵”;《周夫人》中周夫人對微官的憐惜,即使過了十多年,“我也還為她感覺到一些悱惻呢”。這些松江舊夢里的女性們,都是美好的,是所有作品里的“我”所鐘情的對象,如《周夫人》里寫到的“大多靈秀而純潔”。“我”無一例外的,與那些美好的化身離開了,這就不免使我感到“惘然”;而每當回憶時,與她們在一起的那吳儂軟語、那旖旎場面,不覺令“我”倍感“溫馨”。
施蟄存曾在《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之經(jīng)歷》中聲明:“我知道我的小說不過是應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分析而已。”[4]而且他在《將軍底頭》這本集子的自序里也曾說:“《鳩摩羅什》是寫道和愛的沖突,《將軍底頭》卻寫種族和愛的沖突了。至于《石秀》一篇,我只是用力在描寫一種性欲心理,而最后的《阿襤公主》,則目的只簡單地在乎把一個美麗的故事復活在我們眼前?!盵5]同時他譯介了奧地利作家顯尼志勒(Arthur Schnitzler又譯施尼茨勒)的許多小說,并深受影響,如以性愛為主題和小說中細膩的內(nèi)心獨白。顯然,“施蟄存心理分析的理論基礎來自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而創(chuàng)作則師法于顯尼志勒”,[6]這一點是毋庸置疑了。
如在《周夫人》中,周夫人是一個守寡的年輕婦女,對于性有著強烈的渴望。按照弗洛伊德的學說觀點,“癥狀(占據(jù)人內(nèi)心的潛意識觀念的外部表示,筆者注)本身皆各有意義”——周夫人“卻不去抓那幾顆骰子,她將我的手一把抓住了”,這個癥狀,反映了周夫人的潛意識,即渴望得到性的滿足。而“我”又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孩子,自然無法滿足周夫人的要求;于是周夫人此時出現(xiàn)了一種感情轉(zhuǎn)移(指在對于病人進行精神分析后產(chǎn)生的對于醫(yī)生本人的或愛或恨或其他的感情觀點,是進行精神分析后必然導出的產(chǎn)物,筆者注),渴望我常常陪她玩,即便只是聊聊天?!拔摇彪m然不是醫(yī)生,雖然沒有刻意地去對有著性饑餓的周夫人進行治療,甚至“我”根本都沒有意識到周夫人實際上已經(jīng)是一個患有精神官能癥的人(包括歇斯底里癥、強迫性精神官能癥、自戀性精神官能癥、戀物癖等,是在受過創(chuàng)傷后,潛意識里作用于外部表現(xiàn)的病態(tài)行為,筆者注)——但實際上,我已經(jīng)客觀地作了周夫人的心理治療醫(yī)生?!拔摇遍L相并不像周先生,可是在周夫人眼里,“我”則酷似死去的周先生。這是一種典型的精神官能癥,可以界定于強迫性精神官能癥與戀物癖之間。這種精神官能癥來源于周夫人受到過的創(chuàng)傷,即失去丈夫后的孤獨與寂寞。而小說中的敘事者“我”——一個飽經(jīng)甘苦的中年人,也是有著潛意識的外在表現(xiàn)的。我孤獨、惘然、惆悵,由身邊僅剩自己和女仆而想到陳媽,繼而想到多年以前的周夫人。潛意識里,“我”其實是從來沒有忘記過周夫人的;“我”在惘然的狀態(tài)里,輕而易舉地就想到了周夫人,想到了過去與周夫人的“一面之交”,記憶如此之清晰!我們可以大膽地推斷,飽經(jīng)甘苦的中年人微官,也曾受到過“看不見的創(chuàng)傷”。尤其在作品中兩次提到《茵夢湖》,表明了我“強烈的淡淡的感傷”?!拔摇钡幕貞浥f夢,即便是在清醒狀態(tài)下的回憶,也帶有強烈的夢的意味。作者寫出一個這樣的回憶故事,實乃有意而為之。[7]他還沒有刻意去參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去創(chuàng)作小說,但已隱約透漏出向弗氏觀點靠攏的傾向。無論施蟄存是刻意去做弗洛伊德在文學上的“雙影人”,還是無意去創(chuàng)作所謂之心理分析小說,《周夫人》這一篇名作,都實實在在地映有心理分析的影子。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的特色實際上就是它的偏頗,把性本能作為最終動力,完全抹殺了人與社會的關聯(lián),這只能解釋精神病人的某些癥候,用來解釋人類社會,顯然就漏洞百出了。施蟄存顯然不能完全認同弗洛伊德的這一觀點,他認同那種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和諧友善的關系。于是,在《周夫人》中,作者雖然帶有強烈的弗氏學說的影子,但又不想完全淪為弗氏學說的文學中表達觀點的工具。而且中西文化的差異,作家自身的性格,都使其小說中的白日夢更加含蓄,側(cè)重女性靈魂的悸動與掙扎。
不僅僅在《周夫人》里,施蟄存在《善女人行品》中塑造的許多女性形象,如卓佩珊夫人、嬋阿姨、素貞小姐、阿秀等,都有著愛欲與現(xiàn)實沖突的矛盾痛苦,但這些女性卻不完全是弗式觀點里的受“里比多”控制的形象。施蟄存努力做著這樣一種小說創(chuàng)作——“受其影響,又擺脫影響”。[8]
小說家施蟄存是有著強烈的詩人氣質(zhì)的,這不僅僅表現(xiàn)在他個人詩歌創(chuàng)作或是詩歌理論上,更多的表現(xiàn)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
在運用弗式觀點塑造一個個鮮活的女性形象時,施蟄存如同一個冷峻的精神病醫(yī)生,冷靜而又犀利;但同時,他也在自己的作品中溶入了自己的情感,或喜或悲,或愉快或惆悵,又完全是詩人式的,細膩而又真實,熱情而又奔放。
施蟄存的作品中具有濃烈的詩人氣質(zhì)因素不是偶然的。在他中學時代起,他便熟讀宋詩,更曾有過一些近體詩七律嘗試。在五四運動以后,他讀冰心的《春水》、《繁星》,汪靜之的《蕙的風》;而稍后郭沫若的《女神》,則激發(fā)了他寫詩、譯詩的欲望。而在他接手《現(xiàn)代》雜志后,更是在 30年代引發(fā)了一場詩歌革命。施蟄存的詩歌情懷,可見一斑。
對于詩歌的喜愛則必然會影響到其小說創(chuàng)作,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在主流偏向于“左聯(lián)”文學時,施蟄存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獨樹一幟。而長期以來,施蟄存被歸于新感覺派小說家,但施蟄存不同于留日歸來的劉吶鷗,也不同于自幼生活在上海的穆時英和張愛玲。他自幼生活在松江與蘇州,而在國際化大都市上海,施蟄存更多的是感受到與現(xiàn)實的格格不入。他懷念他的故鄉(xiāng)煙雨蔥蘢的松江而不是車水馬龍的黃埔,懷念那如詩如畫的蘇州而不是摩登時代的上海,他懷念那送他花燈的“她”而不是醉生夢死的舞女,他甚至懷念那鄉(xiāng)下的有強烈的禁欲主義的嬋阿姨式的女性而不是奢侈糜爛的現(xiàn)代小姐。他于是將這與現(xiàn)實不滿的情感化做詩情,溶入了對于他理想中的女性的塑造之中。他的筆下的一些女性,是詩化過的。這種經(jīng)過詩化的女性,尤其表現(xiàn)在《上元燈》和《善女人行品》里——《上元燈》里的“她”是如詩的,樹珍和周夫人也是如詩的;《善女人行品》里的卓佩珊夫人是如詩的,嬋阿姨和素貞也是如詩的。
[1][2] 翁菊芳. 從女性構型看施蟄存小說女性意識的嬗變[J]. 湖北師范學院學報,2008,5.
[3] 柏鈺. 蕭乾小說的詩性與基督教文化[D]. 西南大學,2006.
[4] 楊迎平. 永遠的現(xiàn)代——施蟄存論[M]. 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
[5] 施蟄存. 關于“現(xiàn)代派”一席談[N]. 文匯報,1983-10.
[6] 施蟄存. 《將軍的頭》自序(十年創(chuàng)作集)[M].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7] 施蟄存. 關于“現(xiàn)代派”一席談[N]. 香港《文匯報》,1983-10.
[8] 楊迎平. “受其影響又擺脫影響”——施蟄存與弗洛伊德理論[J]. 湛江師范學院學報,2008,10.
On Poetic of the Female Characters in ZhecunShi’s Novels
YANG Liu-qing
The female characters of ZhecunShi’s novels show full-bodied poetic character,just like the complex lingering-charm of the poem The Inlaid Harp wroted by ShangyinLi. Appreciating the lingering-charm females,I think the poetic females were constituted by three courses: ZhecunShi’s life-feeling and the cultural nostalgic sentiment of his feeling with the classical females’ beauty; Freudism’s influence;and the poetic temperament of ZhecunShi himself.
ZhecunShi; female characters; nostalgic sentiment; Psychoanalytic Theory; the poetic temperament
I24
A
1008-7427(2010)01-0066-02
2009-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