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待訪錄》之“待訪”探微

劉麗妃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明清鼎革之際,戰(zhàn)亂頻仍,神州板蕩,原明朝統(tǒng)治下的文人士子眼見江山易手,神器變更,傷懷故國淪亡,家園罹難,或高蹈不仕,或寄身山林,或遁跡空門,或佯狂避世。當此之時,文人閉門著書立說,以求“藏諸名山,傳之其人”,蔚然成風。黃宗羲被稱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自明亡以后,即歸隱故里,著書立說,講學弘道。順治十年,黃宗羲寫成《留書》(又名《明夷留書》),凡一卷八篇,分別為《文質(zhì)》、《封建》、《衛(wèi)所》、《朋黨》、《史》、《田賦》、《制科》、《將》,可以稱之為《明夷待訪錄》之濫觴?？滴醵?黃宗羲在《留書》原稿基礎上加以擴充,寫成《明夷待訪錄》,為后世所推重。黃梨洲在 《明夷待訪錄。題辭》中闡明了寫作此書的初衷: “……吾雖老矣,如箕子之見訪,或庶幾焉。豈因'夷之初旦,明而未融'遂秘其言也!”

一

自《明夷待訪錄》問世以來,歷代研究者們對梨洲意欲“待訪”的對象,始終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少學者認為黃宗羲“待訪”的對象是清朝統(tǒng)治者。章炳麟指出,“黃太沖以《明夷待訪錄》為名,陳義雖高,將俟虜之下問。昔文天祥言以黃冠備顧問,世多疑其語為誣,端居而思,此不亦遠乎?以死拒征而令其子從事于徐、葉間,諒曰明臣不可以貳,子未仕明則無害于為虜者。以《黃書》種族之義正之,則嗒焉自喪矣。”[1]陳寅恪亦對黃宗羲多有批評:“自命為殷箕子,雖不同于嵇延祖,但以清圣祖比周武王,豈不愧對'關(guān)中大儒'之李二曲”[2]。言下之意,黃宗羲為前明遺臣,逢輿圖換稿、山河變色之際,雖沒有淪為“貳臣”,然著《明夷待訪錄》以獻于清廷,亦非氣節(jié)之士所為。陳寅恪先生為史學界泰斗,故前語流布甚廣,后世多有附和者。如魏鑒勛、袁閭琨認為黃宗羲“對于穩(wěn)定了統(tǒng)治秩序的清王朝,期望之情躍然紙上”[3]胡發(fā)貴認為,“擺脫了傳統(tǒng)家天下羈絆而又具有如此鮮明的啟蒙觀念的黃宗羲,在理論上接受清統(tǒng)治者并準備為之咨詢,并非沒有可能性。”[4]

后世學者以為梨洲“晚節(jié)有虧”,在很大程度上是認為其《明夷待訪錄》是為“后王”作法,要獻之魏闕,上達天聽。其實,這是極大的誤讀。

第一,《明夷待訪錄》寫于清初,其時,文網(wǎng)漸密、鉗制日深,文人士子動輒得禍,無不噤若寒蟬。順治年間,清廷為鎮(zhèn)壓“明遺民”的反清意識,深文周納,屢興大獄:丁酉科場案,株連極廣,涉案舉子均充軍邊塞;蘇州哭廟案,著名文人金圣嘆等18名士子為民請命,進揭帖請逐吳縣酷吏任維初,竟致含冤而死?？滴醯奂次恢?清廷一方面開科取士,籠絡漢族讀書人,軟化其抗清意識,使之“盡入彀中”;另一方面則用“文字獄”來打擊、壓制具有強烈抗清意識的知識分子?？滴醵?杭州發(fā)生了著名的“莊氏史獄”,因此株連罹難者達七十余人,另有數(shù)百人受牽連發(fā)配充軍。在這種“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的言論環(huán)境下,黃梨洲著《明夷待訪錄》,公然宣稱“君害論”,處處透露出對明朝覆亡的惋惜之情,本身就冒著殺身之禍,又怎么可能還期待清朝統(tǒng)治者看到這部書?事實上,《明夷待訪錄》于康熙十二年(1673)刊刻,卻因刻本語多忌諱而束之高閣,后來竟連刻板亦被燒毀,直到乾隆年間,《明夷待訪錄》亦被列為禁書。可見,將梨洲著書的目的理解為“將俟虜之下問”,于情于理皆不合。此外,梨洲著書之時,清順治帝已然離世,康熙帝尚在沖齡,倘言梨洲著書是欲送康熙帝以邀榮寵,豈不大謬?

第二,永歷帝被吳三桂所殺后,南明滅亡,反清事業(yè)已至絕境,黃宗羲正悲痛欲絕之際,怎么可能寫書為清廷獻策?世人或以“如箕子之見訪”之語而指摘梨洲,如清末章太炎認為“如箕子之見訪”表明黃宗羲氣節(jié)存有虧欠。其實這是對黃宗羲原意的誤解。清中葉的黃之傳(肖堂)在讀過《明夷待訪錄》后曾對全祖望說:“是經(jīng)世之文也,然而猶有憾。夫箕子受武王之訪,不得已而應之耳。豈有艱貞蒙難之身,而存一待之見于胸之中者,則麥秀之恫荒矣。作者亦偶有不照也?！比嫱娜幌掳菡f:“是言也,南雷之忠臣也,而天下萬世綱常之所寄也?！睏铠P苞就此評論說:“肖堂知言哉。九原有知,亦當下拜?！盵5]黃之傳說作者“偶有不照”,并不是懷疑《明夷待訪錄》的寫作動機,只是指出黃宗羲的用語有考慮不周之處,容易給人造成一種前朝遺民等待新朝“圣主”來訪的印象。全祖望、楊鳳苞認為肖堂這一指摘是正確的,可以彌補作者的疏失。因此,“如箕子之見訪”一語和著書動機無關(guān),太炎未免持論太過,失之于穿鑿。

第三,明清易代之際,前朝遺民之間多有交游。其時文人士子于《明夷待訪錄》并無微詞,反而贊許有加。顧炎武曾道:“因出大著《待訪錄》,讀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嘗無人,百王之敝可以復起,三代之盛可以徐還也?古之君子所以著書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師之?！盵6]393全祖望在《書明夷待訪錄后》一文中指出: “是歲為康熙癸卯,年未六十,而自序稱梨洲老人。萬西郭為予言,徵君自壬寅前,魯陽之望未絕。天南訃至,始有潮息煙沉之感,飾巾待盡,是書于是乎出。蓋老人之稱所自來已。原本不止于此,以多嫌諱弗盡出?！盵7]明朝遺民,尤以氣節(jié)自重,如果《明夷待訪錄》中有一絲一毫取悅新朝之意,船山、亭林等豈不會口誅筆伐?

第四,黃宗羲不僅是杰出的史學家、思想家,還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經(jīng)學家,尤其精通易學。他以《明夷待訪錄》為題,必定包含深意?！懊饕摹笔恰吨芤住返谌?下離上坤,象征“光明殞傷”?！吨芤渍x》說:“此卦日入地中,'明夷'之象;施之于人事,暗主在上,明臣在下,不敢顯其明智,亦'明夷'之義也?！泵饕呢砸浴懊魅氲刂小睘橛?展示了政治昏暗、光明泯滅之世的情狀以及“君子”自晦其明、守正不移的品質(zhì)。卦辭“利艱貞”之義,強調(diào)在艱難中維護正道,在“自晦”中期待著轉(zhuǎn)衰為盛、重見光明。題名“明夷待訪”,正說明黃宗羲認為自己所處的時代——清初是政治昏暗、光明泯滅之世,他把清朝統(tǒng)治者比作是古之暴君,因此,他雖然期望“箕子之待訪”,但他所期待的待訪對象,又豈會是清朝的皇帝?

二

那么,“明夷待訪錄”究竟待誰之訪?這部書深刻地總結(jié)了明朝滅亡的教訓,記載了許多相當有見地的治國之道和經(jīng)世濟民的方略,以整個封建社會的政治體制為視角,在幾千年封建社會治亂歷史背景下進行理性思考,全面、系統(tǒng)、深入地闡述了帝王制度的弊端,在總結(jié)歷史教訓的基礎上,設計出理想的國家藍圖。在《明夷待訪錄》中,黃宗羲破天荒地喊出了“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原君》)的“君為民害”論,并在托古的旗號下提出了“天下為主,君為客”(《原君》)的“民主君客”論以及“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原臣》)的“萬民憂樂”論。黃宗羲還認為,“君與臣,共曳木之人”(《原臣》),主張君臣平等;“人各得自私,各得自利”(《原君》),主張人權(quán)平等;提出要用“天下之(公)法”取代君主“一家之(私)法”(《原法》);主張由宰相和“政事堂”掌管行政權(quán)(《原相》),由“學?！闭莆蛰浾搶?《學?！?。這些重要思想和主張,比較系統(tǒng)地揭示了黃宗羲政治思想中的樸素民主主義傾向。在經(jīng)濟思想方面,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對不斷加重農(nóng)民負擔、造成“積累莫返之害”(《田制三》)的封建賦稅制度進行了深刻批判,并提出了一系列有利于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工商業(yè)的思想主張,如“工商皆本”(《財計三》),“廢金銀”而“通錢鈔”(《財計二》),“均田”、“齊稅”(《田制》)等,這些主張雖不免有空想成份,但在客觀上順應了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歷史要求。

《明夷待訪錄。題辭》中說:“吾雖老矣,如箕子之見訪,或庶幾焉。豈因'夷之初旦,明而未融',遂秘其言也!”可見,黃宗羲并沒有為《明夷待訪錄》設定、限制讀者,他所預想的“待訪者”,其實是與他志同道合、能實行“天下為公”理想的仁人志士。在明末清初,封建皇權(quán)不但沒有削弱,反而大大加強的背景下,梨洲所希望的“待訪者”可謂寥若晨星,不外乎寥寥數(shù)人。黃宗羲非常重視顧炎武對該書的評價,多處提到顧炎武的觀點。如他在《破邪論》的題辭中寫道: “余嘗為《待訪錄》,思復三代之治。昆山顧寧人見之,不以為迂。”[7]192梨洲希望這部書能在士人中流傳,使得“民本”的思想和他提出的各種治國方案能深入人心,進而改善封建帝王專制制度下的種種弊端。然而,明朝滅亡后,“清承明制”,其皇權(quán)專制比之前朝有過之而無不及,封建集權(quán)制度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頂峰,士人政治更無從談起。因此,梨洲雖然苦心孤詣,期待有識之士來訪,但卻不得其時,終其一生始終是曲高和寡。事實上,黃宗羲的民主思想只有到了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在接受了西方民主思想熏陶的革命者那里,才得到了響應。甲午戰(zhàn)爭之后,舉國掀起了救亡圖存的思潮,人們摒棄洋務派“中體西用”主張,而開始關(guān)注西方近代民主制度及其思想。恰在這時,黃宗羲的新民本思想以其與西方民主思想相似的外形,成為睜眼看世界的中國人理解西方民主的重要媒介,時人紛紛把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作為連接西學與中學的橋梁。鄭觀應撰寫了《原君》、《學?！贰ⅰ堕幓隆?、《建都》等文(均收在《盛世危言》一書中),都是《明夷待訪錄》原有的篇目名稱。1897年梁啟超在長沙時務學堂講課時,將一知半解的西方民權(quán)思想與黃宗羲的新民本思想作了比較,起到了宣傳民主思想的作用。梁啟超曾自述道:“梨洲有一部怪書,名曰《明夷待訪錄》,這部分是他的政治理想。從今日青年眼光看去,雖象平平奇奇,但三百年前——盧騷《民約論》出世前數(shù)十年,有這等議論,不能不算人類文化之一高貴產(chǎn)品”。梁任公還自道與譚嗣同等人為“倡民權(quán)共和之說”,將《明夷待訪錄》節(jié)抄,印數(shù)萬本,秘密散布,“作為宣傳民主主義的工具”,結(jié)果“信奉者日眾”,“于晚清思想之驟變,極有力焉”。由此看來,黃宗羲真正期待的“待訪者”,正是清末民初這一批宣揚民主精神,期望建立現(xiàn)代國家的革命志士。

[1]湯志鈞.章太炎政論選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下)[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

[3]魏鑒勛,袁閭琨.清初三大思想家愛國主義辨識[N].光明日報,1984-11-28(3).

[4]胡發(fā)貴.〈明夷待訪錄〉的“待訪”意蘊[J].清史研究通訊,1988,(2).

[5]全祖望.黃丈肖堂墓版文[A].全祖望:全祖望集匯校集注 (朱鑄禹匯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

[6]黃宗羲.黃宗羲全集(第一冊)[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7]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