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詩傳統(tǒng)的燭照與文本的詩意旅行
——試論崔國發(fā)散文詩

周根紅

（南京財經大學，江蘇南京210046）

漢詩傳統(tǒng)的燭照與文本的詩意旅行
——試論崔國發(fā)散文詩

周根紅

（南京財經大學，江蘇南京210046）

崔國發(fā)是當下散文詩壇重要的散文詩人之一。他的散文詩為我們找回了詩歌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性的藕合因素，顯示了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性強大的包容力；他的文本實驗，緩解了當前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文本形式的單調與饑渴。他注重詩歌精良的抒情品格，卻又向異質事物充分敞開，以靈活多變的語言和文本策略致力于散文詩的創(chuàng)造；在精神氣質和美學追求上，他的散文詩不僅體現(xiàn)了力與美的交響，而且還表現(xiàn)出暗藏力量的陰柔風格，具有強大的視覺性和聽覺意象。

崔國發(fā)；散文詩；漢詩傳統(tǒng)；文本探索；精神氣質

崔國發(fā)是當下散文詩壇重要的散文詩人之一。他在1996年以《寓言中的馬匹》引起人們關注，這組作品成為他占領散文詩高地的重要標志。在這之后，崔國發(fā)的創(chuàng)作漸入佳境，顯現(xiàn)出成熟、扎實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風格。然而，他并不僅僅滿足于既有的成就，而是在藝術道路上不斷探索，進行了各種散文詩的文本實驗，并獲得了廣泛認可的成功。從《寓言中的馬匹》、《開花的海域》到《東方神鳥》、《牡丹亭》，再到《長江列傳》、《眉批長城》、《農民工：對話練習》、《十二只蝴蝶》等一大批在散文詩壇引起重要影響的作品，崔國發(fā)的文本探索為散文詩的發(fā)展提供了諸多的可能性。而他本人也對此樂此不疲。正如他所說的：“散文詩對于我來說，是一種藝術實驗精神的弘揚，一種宗教式的信仰，一種語言的魔方，一種生命譜系中折射出的靈魂之光環(huán)。在散文詩中，我期待著獲得審美地觀照事物的方式，一種心靈的契合、提純或凈化的方式，一種使人的心情在最深處受感動的藝術方式。”①

一、漢詩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的藕合

日益膨脹的現(xiàn)代化和后現(xiàn)代思潮，使得現(xiàn)代社會急劇遠離傳統(tǒng)，我們的語言也迅速滑翔出傳統(tǒng)的范圍?，F(xiàn)代性的焦慮所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政治、經濟、社會和廣義上的文化范疇，其實較為具體的，則是我們的漢語本身的語言問題?，F(xiàn)代漢詩的發(fā)展過程中，從胡適的白話詩，到今天的口語詩，每一次詩歌的發(fā)展幾乎都是伴隨著語言的革新。然而，在無限的革新過程中，我們的漢詩正在丟失漢語傳統(tǒng)，甚至每一次詩歌運動或詩學主張的提出，都是伴隨著對傳統(tǒng)詩歌語言的“自戕”策略來進行的。

王光明認為：“20世紀中國詩歌最大的問題仍然是語言和形式問題，漢語詩歌的發(fā)展必須回到這一問題中建構，才能使詩歌變革‘加富增華’而不是‘因變而益衰’?！雹谄鋵崳Z言和形式的問題在今天的詩壇仍然是詩歌發(fā)展的核心問題。在當代詩壇，重提漢詩的詩性傳統(tǒng)，雖然這是一條少為人言及的道路，但卻是一條切中詩歌內質發(fā)展的道路。崔國發(fā)的散文詩將傳統(tǒng)的語言發(fā)揮到了極為重要的高度，形成了非常成熟和具有耐力的散文詩語言。如：“癲狂：一只巨鳥的黑影／在大海的高聲敘說中風起云涌，在天光的弧圈下折磨著云翳?！保ā对诤Ｉ涎鐾邙B》）“讓始祖鳥的聲音和孔雀石的熱力對外開放，就像蛹卵，在分娩的內傷中，破繭而出……”（《青銅》）“隱沒在一片槐樹葉中，反復呼叫：絕句平仄的亂撞，／在帶血的咽喉處扼守，破碎的光。”（《正午的蟬鳴》）“蝶翅翻閱，昨日黃花上，一瓣瓣寂寞”；“十二片云彩，飄來前世的記憶，時光的碎片，被風吹落。打開自己，一直在耐心地等待，今生有一種愛，刻骨銘心。”（《十二只蝴蝶》）“它歡蹦亂跳。在風洗煉的樹梢上，鳥念念有詞：鵲踏枝?！保ā而B語》）“淺唱與吟哦：一櫓輕歌。／微波涌動。古船牽拉一根琴弦淙淙作響，應和著一篙篙熟悉的鄉(xiāng)音。”（《河流》）“一大片青葦，在秋風中起伏，佝僂，臨摹暮靄的孤獨?！保ā兑岸蔁o人》）“頃刻一聲鳥語，剪碎了濃的霧。／關關睢鳩。聽見谷底山泉的清冽，我渴?！保ā犊展取罚扒镄牡钠粗矗荷钤趧e處，誰能打開靈魂的花瓣？拂去一片秋葉，盛滿離情的衣袖，在歲月的風聲里，舞動一闕闕古意的蕭瑟?！保ā秺y臺秋思》）這樣的語言，是典型的散文詩語言，極為工整和優(yōu)美。它們通過詞語內部的秩序整合，建構起了散文詩特有的語言和審美境界。崔國發(fā)散文詩非常注重對語言的凝練。這種語言的功底使得他在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中往往修煉得比別人深厚，作品更見美感。他在《水底的火焰》一書的自序里說：“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役使著語言，同時又被語言所役使?！睆闹锌梢钥闯?，作者對于散文詩語言的重視，以及他在對語言的使用過程中被語言所困擾的現(xiàn)象。其實，崔國發(fā)所謂的“被語言所役使”，實際上是對語言探索的沉迷和執(zhí)著。他時時刻刻都在思考如何讓這些語詞的組合形成新的強大的張力、語感和詩性。這才是他所謂的“被語言所役使”的真正內涵。梅洛·龐蒂說，語詞是世界的血肉。在詩人的眼中，語詞是詩人用語言建構這個世界的血肉。詩人崔國發(fā)的重要使命，就是從那些變動不居的語言里尋找到詩性的“仙氣”，找回詩歌的神秘感。

崔國發(fā)鐘情于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寫出了一大批有著傳統(tǒng)文化基因的散文詩。他的散文詩題材之廣泛，讓人驚嘆。然而，占據(jù)其寫作重要地位的，卻仍然是那些具有古典主義情結的作品。多年來，他一直堅守在古典主義的岸邊，用詞語的誘餌打撈出傳統(tǒng)的詩性。如他的《寓言中的馬匹》、《唐詩地名寫意》、《宋時亭臺》、《詞牌里的花》、《東方神鳥》、《青銅》、《黑蝴蝶》、《牡丹亭》等。此外，還有以《井崗翠竹》、《西柏坡》、《南泥灣》、《瀏陽河》、《延河》為代表的“圣地之旅”系列散文詩；以《犍為古意（三章）》、《安塞腰鼓》、《大漠駝鈴》為代表的“西部的誘惑”系列散文詩；以《牧羊女》、《伏爾加船夫》、《洗衣婦》、《磨刀匠》、《倚鋤者》為代表和以《二胡：二泉映月》、《古琴：高山流水》、《古箏：梅花三弄》、《排簫：蘇武牧羊》、《琵琶：大浪淘沙》等為代表的“畫與音樂”散文詩；以《守花燭》、《念喜歌》、《撲蝶會》、《鞭春?！?、《開秧門》等為代表的中國民俗系列散文詩。這些散文詩始終在傳統(tǒng)的光圈里，用心營造著濃郁的古典意象。

崔國發(fā)的這種探索，讓我想到，當前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許多舶來詞語和西方主義的濫用，顯示出詩人的不自信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焦慮，這恰恰是我們今天詩歌所染患上的文化孤獨癥和自卑癥。崔國發(fā)偏偏不是這樣。他一頭扎進傳統(tǒng)文化的底部，像挖蓮藕一樣不斷掘出傳統(tǒng)詩性的光芒。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精神。當然，他的散文詩也散發(fā)出現(xiàn)代性的光芒，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的藕合。即使是《春天的鋸木場》這一描寫現(xiàn)代化生活的散文詩，作者也能挖掘出“坎坎伐檀：一種解構的哲學”這樣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性的因子?！端菏９饣氖印防?，他說“穿石的，不是水，而是時光”，這樣的表述突破了傳統(tǒng)思維范式，形成了一種新的美學風格和思想深度；“深呼吸：晚潮一起一伏，仿佛處女的胴體／輕輕拍岸的聲音，就象她隨意飄散的絮絮耳語／流線型的弧。扭著：纖細的腰肢?！保ā锻３薄罚┧麑ⅰ昂３薄迸c女性的“胴體”、“腰肢”等相連，從而實現(xiàn)了“海潮”與“女性身體”的現(xiàn)代性縫合。崔國發(fā)的散文詩為我們找回了詩歌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性的藕合因素。他的古典傳統(tǒng)式的寫作不是對傳統(tǒng)的仿寫。同時，他對現(xiàn)代性的探索，并非拋棄過去、奔向未來的時間神話。崔國發(fā)筆下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性具有強大的包容力，它們體現(xiàn)出作品與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關系，從而在時間的深處和內心的感受方面達到一種間接的暗示性和連續(xù)性。

二、文本旅行與詩性歷險

崔國發(fā)對散文詩文本的探索，一直處于一種自覺狀態(tài)，其散文詩的題材十分廣泛，文體的探索實驗非常明顯。他永遠不滿足于在一個地方兜圈子，往往是在占領了一座山峰之后，又轉向攀爬另一塊山峰。他從創(chuàng)作的本體進行實驗，或旁逸斜出，或開放拓展，為散文詩文本的深度和幅度積累了獨特的經驗。他的文本實驗，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文本形式的單調與饑渴。他注重詩歌精良的抒情品格，卻又向異質事物充分敞開，孜孜不倦的熱情貫通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以靈活多變的語言和文本策略致力于散文詩的創(chuàng)造。

《寓言中的馬匹》是崔國發(fā)一舉成名的重要作品。1996年他以《寓言中的馬匹》（包括《黑馬》、《奔馬》、《白馬》三章）獲得《散文詩》雜志社舉辦的全國散文詩大獎賽銀獎（金獎空缺），隨后這組作品也多次被收錄各種選本。他便這樣以“馬”的形式馳騁在散文詩壇，以至于耿林莽先生在評論其散文詩時，說：“崔國發(fā)是以散文詩‘為馬立傳’的能手，一位詩的‘馭馬手’?！?。其實，《寓言中的馬匹》這組散文詩完整版共有20余章，如《朔風中的快馬》、《馭馬手》、《三駕馬車》、《春郊試馬》、《馬俑》、《馬，或鐐銬之舞》、《史書上走馬》等。這些作品既包括各種形態(tài)、姿態(tài)的馬，同時又從歷史文物和史書中挖掘出馬的意象，顯示出崔國發(fā)寫作的認真與追求的深度。這些馬的寓言，也從歷史和現(xiàn)實中勾連出我們今天對于馬的文化想象?！堕L江列傳》、《黃山傳》、《眉批長城》等基本上都可以算作是崔國發(fā)“列傳”式文本的嘗試?！傲袀鳌弊屛蚁氲健妒酚洝返摹傲袀鳌薄＿@其中的雄心可見一斑。崔國發(fā)正是以一種散文詩的雄心壯志為一條河流、一座山脈樹碑立傳。當然，他的《寓言中的馬匹》也可以理解為是他“為馬立傳”的深入之作。如此這樣，就不難理解詩人在《寓言中的馬匹》之后所嘗試的“列傳”系列散文詩的背景，也不難理解傳統(tǒng)文化對于崔國發(fā)文體實驗的意義?！洞蟮亓魉o條》則是以辭條形式所進行的探索。詩人說：“作為一種嘗試，本組散文詩采用辭條形式，對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進行釋義?！边@一探索比“列傳”更進一步。如果說“列傳”和“寓言”是對作品厚重感的增加，那么，辭條則是對故鄉(xiāng)“經典化”的書寫。因為，能夠進入辭典辭條的，都具有某種經典化意義。這種故鄉(xiāng)“經典化”的情結，當然與他對故鄉(xiāng)的深厚情感是分不開的：“關于故鄉(xiāng)，我雖曾為她寫過文字，但似乎每隔一段時間，總還會有一些耳熟能詳?shù)脑~來襲我的心靈，使我不得不以詩的表達來寄存漂泊的生命。無論是秋蟬，還是陌上桑、種子或是紅杏那一根根長長的枝椏，在我的眼前，一直感動著某種欲望。從故鄉(xiāng)出發(fā)的流水，在那年的風中，蕩漾著一圈圈溫情的漣漪，于是便有了現(xiàn)在的這種東西，或可稱之為散文詩?！彼摹逗f亂飛》以大量的排比和新詩形式入詩，《涸澈之魚》不僅以新詩形式，而且還穿插了旁白。這種旁白式散文詩形式，讓我想到了他后來所探索的《農民工：對話練習》?！掇r民工：對話練習》是崔國發(fā)散文詩探索的另一個高度。實際上《涸澈之魚》和《農民工：對話練習》都可以看作是“對話式”文本，只不過《農民工：對話練習》走得更遠，潛藏著作者試圖超越藝術所固有的意識形態(tài)規(guī)范。這種結構形式確實是對傳統(tǒng)藝術形式的顛覆，解構了傳統(tǒng)散文詩形式中封閉單一的結構形態(tài)，重新構建了一種新型的“對話式”的結構，實現(xiàn)了潛文本、文本和互文性文本（延伸性文本）的共同對話。此外，他的《東方神鳥》是以劇詩式進行實驗，整個散文詩完全是一幕散文詩劇。當然，這種探索與崔國發(fā)對散文詩文體的認識密切相關。他認為：“在更大的視野上，我們可以向戲劇學習，企求現(xiàn)實生活的介入，戲劇沖突的設置，嘗試散文詩劇的寫作；我們可以向散文學習‘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風格；我們還可以向小說學習運用人物對話體來嘗試散文詩文本的實踐，等等?！保ù迖l(fā)：《詮釋散文詩的真正內涵》）正是崔國發(fā)實驗探索的自覺性，他的散文詩文本形式多樣：《寓言中的馬匹》之集束式、《開花的海域》之物語式、《大地流水辭條》之辭典式，《東方神鳥》之劇詩式，《四季：心靈套曲》之交響樂式，《畫外音》之寫意式，《牡丹亭》之復調式等?？傊瑹o論是早期的寓言體，中期的旁白體，還是后期的對話體，崔國發(fā)的散文詩寫作總是不斷調整自己觀照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的方式，他的這些努力留下了可勘足跡的刻痕。

崔國發(fā)散文詩題材主要涉獵歷史、自然、山川、人物、動物、社會、人生、愛情、親情、藝術、文化、民俗等?？梢赃@樣說，《寓言中的馬匹》、《東方神鳥》、《青銅》、《中國民俗》、《牡丹亭》是一種文化寓言式作品，它們以文化的根性完成傳統(tǒng)的詩意復歸；《農民工：對話練習》等城市題材散文詩則是一種現(xiàn)實生活的詩意建構；“畫和音樂”系列散文詩則是西方現(xiàn)代性話語的中國傳統(tǒng)化改造。特別需要一提，往往容易被人忽略的，是他的城市、鄉(xiāng)村和季節(jié)題材的散文詩。在城市題材方面，除了前面所提及的《農民工：對話練習》外，他還寫下了《秋天的拾荒者》、《棚戶區(qū)的雨》、《街巷，流動的餛飩攤》、《寵物狗與乞丐》、《防震演練》、《在手術室》、《春運的火車》等作品，這些作品無一不指向城市生活，甚至城市的邊緣生活。崔國發(fā)用詩性的眼睛和語言呈現(xiàn)出這個城市的詩性（甚至是灰色的詩性）。他還寫了大量關于自然和季節(jié)的散文詩。如《春天的鋸木場》是來自自然生活的，耿林莽先生這樣論述：我欣賞詩人“無詩找詩”的本領，即從平凡生活中究取詩的細節(jié)，萌生靈感，且又組織得如此精巧細密?！翱部卜ヌ矗阂环N解構的哲學”，這是令人的心靈為之震顫的發(fā)現(xiàn)?！皾崈舻呐倩ǎ谘U裊的炊煙中，化為烏有?！边@是畫龍點睛之筆。鋸木場上的悲劇其實是人世間，以至于宇宙間生命死亡的悼歌。因而，“伐木人獨坐寂寞”就分外具有深遠的內涵了：“一縷縷人間煙火，在工棚的頂上，夢一般抖索”，夠深沉的了。這似乎也證明了，語言的美不在于詞語自身，而在于她所蘊含、所表達的詩意的充盈。語言，不過是一座橋梁，詩人將自己詩意的感受，通過她傳達給了讀者，如此而已③。此外，崔國發(fā)還寫了大量鄉(xiāng)村題材的散文詩。如《香茗山大雨》、《午夜聽見父親的咳嗽》、《母親時代的棉花》、《一朵桃花點亮的村莊》、《鄉(xiāng)村黃昏》、《蓑衣》、《鋤頭》、《持鐮女》等。他的鄉(xiāng)村散文詩，寫得很精致。比如《一朵桃花點亮的村莊》：“十八歲她的名字便出落成村莊里，最艷麗的妹妹。／曾幾何時還是待字閨中的妹妹。緊握苞蕾，羞羞答答的妹妹。／一朵桃花，在三月的流水和月光中，開放成血的芬芳。仿佛就在一瞬之間，她打開彩云的心扉，給我們帶來了早春的暖意?！睆囊欢涮一▽懸蛔迩f，以一個細小的詩意場景還原給村莊一場大的詩意。從這章散文詩中，我們就可以領略到詩人語言美感和構思等方面的特色。

作者坦言：“一直注重散文詩美學境界的拓寬、詩性的追問以及詞語在獲得象征意蘊之后的某種歷險，盡可能地使它在現(xiàn)代語境下產生新的精神向度與詩意的增殖?！币虼耍覀兡軌蚩吹酱迖l(fā)散文詩的文本探索總是馬不停蹄的。他的散文詩結構形式和內容高度同構，這樣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就變成了雙向融合的關系，形式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三、精神氣質與美學風格

崔國發(fā)的散文詩體現(xiàn)出了一種力與美的交響。耿林莽先生曾這樣論述崔國發(fā)的散文詩：“不僅是詠馬之作，且在相當一部分其他作品中，都在追求‘野性之美’：一種陽剛氣質、力度和速度，一種激情充沛、意氣風發(fā)的詩情之噴發(fā)。”④如“朔風中的快馬！騷動于血脈，叩問著大地上歲月的流沙?！保ā端凤L中的快馬》）“這是擦傷眾馬目光的一道烈性的云——心花怒放的云——碰撞，呼嘯，在血的潮汐里，活躍著雄性的激素，或者引頸翹望粗獷的天空上一團團/流動的風騷。”（《黑馬》）“這生命的飛沫，撞碎又聚合，風浪中廝打著骨骼的字跡。”（《島嶼：景觀之一》）“八千名江東子弟肅立：烏騅寶馬奮起蹄子悲嘆，踏一行一行的青銅之聲，超越烏江粗魯?shù)某鳖^，轟然鏗鏘出千古絕句?！保ā堵晿罚喊酝鮿e姬》）“舉千鈞之力，暴凸胸肌或崢嶸的龍脈，于一輪血染的輝煌中，蹭踏心靈的鼓面，一釋郁積的鏗鏘?！保ā肚嚆~鼓》）“那邊，音樂更向上聳立，且超越了我們的頭顱，以太陽的名義，刮響熱風，向我們伸出古銅色的手臂……”（《青銅》）這樣的句子，讓人讀后感到一股強大的力。他的《馭馬手》連續(xù)疊用了十一個“馭馬手”的復沓句式，“如飛瀑橫空，奔流直下，令人有難以招架、喘息機會都沒有的感覺，完全被其排山倒海的力量所征服了。”⑤崔國發(fā)的散文詩體現(xiàn)出一種儀式感的雄性的陽剛和節(jié)律。這種陽剛要求詩人創(chuàng)作保持一種克制和緊張，在作品中體現(xiàn)為對語言的掙扎、結構的緊張、句式的短促、思維的鍛煉，其語言和形式各方面都有著一種如箭在弦的緊張和能量。

如果說《寓言中的馬匹》和《青銅》代表了崔國發(fā)散文詩的雄渾和豪氣，那么，《十二只蝴蝶》、《黑蝴蝶》和“畫與音樂”系列散文詩等作品就代表了作者的散文詩柔和、輕盈的美學風格。如：“踩碎一地的落紅，我在蝶語修辭過的花徑上尋找：十二片云彩，飄來前世的記憶。時光的碎片，被風吹落。打開自己，一直在耐心地等待，今生有一種愛，刻骨銘心。”（《十二只蝴蝶》）“在無邊的黑夜有些心動有如潮漲潮落只留下愛的誓約和時間的羽毛也許它們落在花叢里很久了／蝴蝶象花兒一樣說開就開了／在青青的草葉上暗含月色的清白/裸著身子的月光在它黑色的薄翼上逡巡”（《黑蝴蝶》）“一棵孤獨的樹，在黃昏的落英中席卷，回旋。風的速寫，舉止有些魯莽。沒有人能追得上，它的悲苦與凄涼。被陰郁的背景籠罩，／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保ā侗伙L吹歪的樹》）等等。其實，不僅僅是上面所說的那些詩歌表現(xiàn)了這種風格，他的其他一些作品也都不例外。如《微雨》：“一場不覺曉的春夢，醒了。／在柳枝剛冒出的芽尖上，淋濕了竊竊細語。／輕柔的，潮潤的，如酥的初吻。／一滴又一滴，羞赧了桃花的容顏。／／“沉迷于她的香?！闭f這話的時候，又一滴雨絲飄下來。／因為一朵花，它逗弄著，那一碰即碎的淚顆。／但是她有時綻開，有時彌合：被心洗禮的／溫暖與憂傷。／／伸手可觸，一個不經意的承諾?；蛘咦Ьo一種感性的/絲絲縷縷。誰在誰的掌心之中，沙沙地，漸次進入：一叢鮮嫩的草葉，和她的那一種長久的渴?！边@是一章寫鄉(xiāng)村微雨的散文詩。詩人從“竊竊私語”的“輕柔的”、“潮潤的”語境入手，延伸到一場微雨的“香”，這多少有些女性特質。詩人以一場微雨的感性緊緊抓住了一個季節(jié)里的自然情緒，非常貼近“微雨”的“微”。這讓我想起“落花人獨立，微風燕子斜”的惆悵和惘然。他以柔弱似水的文字，或表現(xiàn)憂郁的神情，或表現(xiàn)內心的光芒，或表現(xiàn)淡淡的憂思，或表現(xiàn)甜蜜的柔情，這些都是當前散文詩，尤其是男性作者的散文詩非常難得的情愫。它從本質上來說，體現(xiàn)的是散文詩人的善良、悲憫、憂愁的情懷。這種情懷成就了他散文詩的一種精神氣質。

更為重要的是，崔國發(fā)的散文詩雄渾和柔和是相輔相成的。雖然一些散文詩體現(xiàn)的是陰柔的風格，但是，這種陰柔卻暗藏著一種力量。同樣，甚至是在他那些剛性十足的散文詩里，也隱藏著柔和。耿林莽先生說的好，“馬和蝶分別隱喻著兩種美學情趣，馬的飛騰、宏闊，與蝶的委婉、優(yōu)柔，固然難分高低，對一個作家而言，追蹤以得其兼，自是一種豐盈與潤澤的福音?！雹薮迖l(fā)正是用超越性的想象力方式和力與柔的風格帶來詩歌語言特殊的“肌質”。

值得一提的是，崔國發(fā)的散文詩具有強大的視覺性和聽覺意象。他特別注重對色彩和動詞的運用，形成其詩歌強烈的視覺化效果和飛翔的動感。因此，他的散文詩帶著特殊的“畫面感”和“動感”，顯現(xiàn)出一種語義飽滿的充實感和異乎尋常的精準性。比如，“野樹瑟瑟，在風中晚禱：伸粗壯之指，掬一束夜鶯啼落的光芒。翅翼剪碎了幻夢的墨黑?！保ā缎窃乱埂罚?、“長喙如鉤。銜著一顆顆金黃的麥粒，撒落在蒼茫的大野。／深藍的天空，被鴉的斷翅折磨成模糊的底色?！保ā尔溙锷系镍f群》）、“宿命的斜陽，拉長西風里清瘦婉約的影子。／沉浸在幽靜的暮色中，／裊娜的炊煙，升騰起浮世的氣息。／那些散落在蓬蒿間的碎屑，隨晚風吹去，虛妄的前塵?！保ā段黠L殘照》）、“煉銅的赧郎，用一根鋼釬，撩撥著，爐膛里的紫煙與紅星。”（《青銅壁》）、“奔馬，渾身散發(fā)著英雄氣概。高昂的頭顱，撞響了一角湛藍的天。只有風，從馬渾圓的脊背上，滑落草原。”（《奔馬》）、“迎風而立，一葉泅渡，被風吹動的帆影，斑駁在朦朧的蒼茫里。／遠處的鷗鳥，只輕輕地一拍，便也擴散出幾圈漣漪?！保ā堕L江列傳》）崔國發(fā)的散文詩總是這樣通過節(jié)奏效果、詩歌形式與畫面意象的關系，形成了強烈的審美愉悅。詩人以文字創(chuàng)造了一個別具聲色的感性世界，而這個感性世界無疑具有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本質直觀”的特性。崔國發(fā)正是用這種方式在建構一種讀者與詩歌中實體間的聯(lián)系，實現(xiàn)詩歌文本的意向性指引。

注：

①崔國發(fā).散文詩美學短句.散文詩世界，2005，（4）.

②王光明.現(xiàn)代漢詩：反思與求索.作家出版社，1998.30.

③耿林莽.青銅：力度美的詩篇——讀崔國發(fā)散文詩.新世紀文學選刊（上半月），2009，（12）：72.

④⑤耿林莽.馬的雄渾與蝶的輕盈——評析崔國發(fā)的三章散文詩.散文詩，2002，（7）：67.

⑥耿林莽.青銅：力度美的詩篇——讀崔國發(fā)散文詩.新世紀文學選刊（上半月），2009，（12）：71.

I2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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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547（2010）06-0073-03

2010－10－20

周根紅（1981-），男，安徽望江人，南京財經大學新聞學院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散文詩和新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