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明
(廈門大學 人文學院中文系 福建 廈門 361005)
朱孝臧編選的《宋詞三百首》是20世紀以來最優(yōu)秀、最流行的宋詞選本。朱孝臧談論詞學的言論極為少見,因此想把握他的詞學思想極為困難,但通過《宋詞三百首》卻可以具體而微地考察他的詞學思想?!巴砬逶~人,頗喜選錄,以寄其論詞宗尚。各矜手眼,比類觀之,亦可見當時詞壇趨向。”[1]《宋詞三百首》也寄予朱孝臧的詞學思想。
據不完全統(tǒng)計:吳文英25首,位居榜首,其次是周邦彥22首,然后姜夔17首,晏幾道15首,柳永13首,辛棄疾12首,賀鑄11首,晏殊、蘇軾各10首[2]。美成、夢窗、白石三人之作共64首,幾乎為蘇、辛詞作的3倍。若再將格律派其他詞人的詞作都算進去,那么格律派的詞作共有90首之多,幾乎占全書詞作的1/3(全書共283首詞)。從以上統(tǒng)計數(shù)據即可看出朱孝臧對格律派的重視。朱孝臧重視格律派源于他對詞格律的重視。朱孝臧重視格律除了因為自身精通格律外,還受到清代詞壇的主流詞學思想的深刻影響。
朱祖謀精于詞律。沈曾植說:“彊村精識分銖,本萬氏而益加博究上去陰陽,矢口平亭,不假檢本,同人憚焉,謂之‘律博士’?!盵3]光緒二十五年(1899),朱祖謀與王鵬運合?!秹舸八母濉窌r提出了著名的“校詞五例”;光緒三十四年(1908),朱氏再校《夢窗詞》時特意把“勘定句律”補充到“校詞五例”中。“勘定句律”雖不自朱祖謀始,但是把“勘定句律”作為一個“校例”,在理論上明確下來,使之與“校詞五例”并列,則是他對于詞籍??敝畬W的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翱倍ň渎伞币彩侵焓闲?痹~籍的一大特色,當時幾乎無人能及?!靶T~律”是他的強項,他早年校《夢窗詞》和《東坡樂府》都有這個特點,在《彊村叢書》里這個特點得到更充分的體現(xiàn)。
朱祖謀在創(chuàng)作詞作時也嚴守格律。蔡嵩云《柯亭詞論》云:“守律之嚴,王、鄭似不如朱、況。而朱、況之嚴于守律,前期之作,似不如其后期??傊卧~之音譜拍眼既亡,即守四聲,亦不能入歌。守律派之守四聲,無非求其近于宋賢葉律之作耳?!盵4]“淺學者流,每謂守四聲如受桎梏,不能暢所欲言,認為汩沒性靈。其實能手為之,依然行所無事,并無牽強不自然之病。觀清末況惠風、朱彊村諸家守四聲之詞,足證此語不誣?!盵4]朱彊村作詞時雖然嚴守格律,但并沒有影響到詞意的表達,達到了“不煩繩削而自合”的至高境界。張爾田曾評價朱祖謀晚年所作詞似杜甫夔州以后之詩,主要著眼于二人晚年詩歌內容的深厚和格律的謹嚴,可謂的見。
清代之詞已不可歌,依宋人詞譜填詞,為其音節(jié)流利動聽之故。至若前人之創(chuàng)調、僻調,則依其詞字,步趨四聲,不敢逾越,守律極嚴。除平仄四聲之外,亦講究韻腳節(jié)拍。陳匪石《聲執(zhí)》云:“守律之聲家,懸為厲禁,近日朱、況諸君尤斤斤焉。而宋詞于此,實不甚嚴,即清真、白石、夢窗亦或不免。”[4]可見朱彊村、況周頤在作詞時守律之嚴,甚至都超過宋人了。
其實,重視格律不僅是朱祖謀個人的偏好,而且是清末詞壇普遍的風氣,尤其是清末四大家。晚清詞家對詞體格律的認識較前代透徹,隨著詞譜、詞律等書籍的刊行,對格律的要求也越趨謹嚴。至20世紀初,常州詞派由四大家主盟,此派尤其強調音律的重要,要求作詞嚴守詞律。如朱祖謀被王鵬運稱為“律博士”,他“宗萬代而益加博究,上去陰陽,矢口平亭,不假檢本”。鄭文焯“深明管弦聲數(shù)之異同,上以考古燕燕樂之舊譜,撰成《詞源斟律》一書,而能以姜詞以上溯唐譜,推求詞律之本原”。受他們影響,況周頤“亦恍然向者之失,斷斷不敢自放,乃悉根據宋元舊譜,四聲相依,一字不易”。查孟濟稱他們是主張側重音律的一派即緣于此。朱孝臧在編選《宋詞三百首》時曾多次和況周頤及其門人趙尊岳切磋過,因此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宋詞三百首》體現(xiàn)的是整個常州詞派的詞學思想。在這種情況下,常州詞派重視音律的傳統(tǒng)自然會影響到朱氏。
在《宋詞三百首》中,吳文英的詞被選中25首,位居榜首,是其他所有宋代詞人所無可比擬的。朱孝臧之所以選吳文英的詞最多,是源于他一生對吳文英詞的極度喜愛和推崇。
朱祖謀是詞學史上最為推崇吳文英之人,這種推崇表現(xiàn)在眾多方面。一是在研究整理方面。他一生先后四?!秹舸霸~》,又作《夢窗詞集小箋》一種,前后歷時20多年,可謂嘔心瀝血。對夢窗詞的曠日持久的研究會深刻影響他的詞學思想的形成。二是在創(chuàng)作方面。朱祖謀40歲結識其師王鵬運時始棄詩學詞,他首先學習的便是吳文英之詞。朱祖謀的詞就是以學吳夢窗而聲名鵲起的。王鵬運講:“自世之人知學夢窗,知尊夢窗,皆所謂但學蘭亭面者。六百年來真得髓者,非公更有誰耶?”[3]詞人的詞學思想一般都從個人創(chuàng)作實踐中萌生,朱祖謀在創(chuàng)作上師法吳文英自然會影響到他的詞學思想。三是在評論方面。朱祖謀一生以填詞和校詞見長,鮮有關于詞的評論。我們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由他的弟子龍榆生輯錄的《彊村老人評詞三則》,就有兩則與夢窗詞有關:“夢窗詞品在有宋一代,頡頏清真。近世柏山劉氏獨論其晚節(jié),標為高潔?!盵5]“君特(夢窗)以雋上之才,舉博麗之典,審音拈韻,習諳古諧,故其為詞也,沉邃縝密,脈絡井井,縋幽抉潛,開徑自學,學者非造次所能陳其意趣?!盵6]這些少見的評論最能直接體現(xiàn)其詞學思想。四是在扶持同仁、提攜后進方面。20世紀前期研究吳夢窗的詞學家,從陳洵、楊鐵夫,到夏承燾和劉永濟,無一不得到朱祖謀的扶持和獎掖。陳洵原本只是一個私塾先生,后來因為治吳詞頗有造詣而受到朱祖謀的賞識和揄揚,才得以一舉成名。夏承燾曾多次拜會過朱祖謀,并得到積極鼓勵,此后在詞學研究方面取得巨大成就。其實,從《宋詞三百首》選吳文英詞最多這一點也可看出他對吳文英的極力推崇。
在朱祖謀的極力倡導之下,20世紀前40年的詞壇,幾乎被夢窗詞風所籠罩。龍榆生曾批判當時詞人盲目學吳詞所出現(xiàn)的流弊:“(晚近詞家),填詞必拈僻調,究律必守四聲,以言宗尚所先,必惟夢窗是擬。其流弊所及,則一詞之成,往往非重檢詞譜,作者亦幾不能句讀,四聲雖合,而真性已漓?!盵7]其實,這么多人對吳文英詞趨之若鶩,是和作為詞壇領袖的朱祖謀的倡導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朱祖謀倡導吳文英詞是想為廣大學詞者指示一條正確、便捷之路。朱祖謀在長期研究吳文英詞的過程中,對吳詞有著獨到的發(fā)現(xiàn)。他曾言:“夢窗詞系屬八百年未發(fā)之疑?!逼湟庵负笕藢舸霸~多有誤會,他則領悟了吳詞的精髓。朱氏與嚴復的書信中曾提到“浣花、玉谿于詩,猶清真、夢窗于詞”[4]此語并不完全著眼于夢窗與義山或清真與子美作品的相似度,而是清真、夢窗在詞藝的傳承與成就,可比擬子美、義山在詩藝方面的傳承關系和地位。葉夢得《石林詩話》云:“唐人學老杜,惟商隱一人而已,雖未盡造其妙,然精密華麗亦自得其彷彿……王荊公亦嘗為蔡天啟雷:‘學詩者未可遠學老杜,當先學商隱。未有不能為商隱,而能為老杜者’”。[8]義山詩宗法子美,王安石所言,乃以義山詩作為梯階,以示學杜之門徑。朱氏所指示的詞學門徑與此類似。陳綃曾言:“因知學詞者,由夢窗以窺美成,猶學詩由義山以窺少陵,皆涂轍之至正者也”[4],正可作為朱祖謀“浣花、玉谿于詩,猶清真、夢窗于詞”之說的詮釋,不僅揭示了周、吳的傳承關系及主從地位,也指引學詞者一條便捷的入門途徑?!端卧~三百首》正以周、吳二人作品為最多。
朱祖謀在重視吳文英、周邦彥的同時,對豪放派的蘇辛也相當重視,尤其是東坡。所以,他在《宋詞三百首》中選蘇辛詞也較多,共有22首之多。對東坡的重視則標志著他晚年的詞學思想的變化。朱祖謀晚年頗好東坡詞,曾用心編?!稏|坡樂府》以推尊之。馮煦在《東坡樂府序》中言彊村“酷嗜坡詞”[9]龍沐勛云:“彊丈之翼四明,能入能出,晚歲于坡公,猶為篤嗜?!盵7]又云:“彊村先生雖篤好夢窗,而對東坡則尤傾服。深以周選退蘇而進辛,又取碧山儕于領袖之列為不當。以是晚歲乃兼學蘇,門庭遂益廣大?!盵7]浙派一味推崇姜、張一派,忽視了豪放派。但常州詞派的創(chuàng)始人張惠言于此不滿,將蘇軾、辛棄疾并列為“淵淵乎文有其質焉”的八大詞家之一。而周濟卻以為“蘇、辛并稱,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絕詣,而苦不經意,完璧甚少。稼軒則沉著痛快,有轍可循,南宋諸公,無不傳其衣缽,固未可同年而語也。”[4]所以退蘇進辛。朱祖謀繼承了常州詞派重視豪放派的衣缽,但對張、周二人對蘇、辛的態(tài)度均不以為然,更加推崇豪放詞,尤其是蘇詞。他曾評徐詞鋆云:“自壬子后,一洗粉澤之態(tài),與東坡、后村二家為近,可謂善變?!盵4]東坡詞“一洗綺羅薌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之度”、“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4]正如陳洵所言“東坡獨崇氣格,箴規(guī)柳秦,詞體之尊,自東坡始”[4]蘇軾之“變”,在于題材、內容的創(chuàng)新,以及詞境的擴大,賦予詞超逸高朗的新風貌。
朱氏晚年重視東坡詞標志著他的詞學思想的成熟與完善。朱氏推崇的周、蘇、吳三人,各具特色,詞風亦頗有差異。他曾以“疏”“密”來區(qū)分三人的不同:“兩宋詞人,約可分為疏、密兩派,清真介在疏、密之間,與東坡、夢窗,分鼎三足。”[2]所謂“疏”與“密”是詞作的兩種不同風格,與辭藻、意象、結構等密切相關。朱祖謀認為東坡屬于“疏”的一派,夢窗屬于“密”的一派,清真則介于兩者之間。但實際上,夢窗詞乃脫胎于清真而能出入變化,二人均工于字面、章法,擅長音律、用典。朱祖謀將清真單獨列出,除彰顯兩人的差異性外,尚有揭示“疏密相間”美學標準的用意。李良年、陳廷焯等人均認為“詞貴疏密相間”、“必兼之乃工”,然“疏”易流于平,“密”則易近于晦,過猶不及,故二者得兼者實難。朱祖謀原本長期致力于夢窗,盡得其神髓,晚年又傾心東坡,有以疏濟密、糾正末流不善學夢窗詞所造成的流弊的良苦用心。蔡嵩云《柯亭詞論》云:“彊村慢詞,融合東坡、夢窗之長,而運以精思果力。學東坡,取其雄而去其放;學夢窗,取其密而去其晦,遂面目一變,自成一種風格,真善學古人者?!盵4]朱祖謀善取蘇、吳二人所長,去二人所短,可兼疏密之美。正如龍沐勛所云:“運密入疏,寓濃于淡。由此以學蘇、辛,則無橫悍叫囂之習;學周、吳,則無涂飾堆砌之病”[7]。
其實,朱祖謀前后期詞作的風格也出現(xiàn)了這種由“密”趨“疏”轉變。盧前《憶江南》論朱祖謀詞云:“思悲閣,親炙憶當年。老去蘇、吳合一手,詞兼重大妙于言,力取復天全”,吳詞意象紛紜、結構復雜,是屬于“力取”多于“天全”者;蘇詞天趣獨到,似不經意,是屬于“天全”多于“力取”者。朱祖謀學詞由嗜好夢窗到親睞坡公,是由“力取”漸趨“天全”即由“密”漸趨于“疏”。正如王鵬運《彊村詞剩稿序》云:“公詞庚辛(1900~1901)之際是一大界限,自辛丑(1901)夏與公別后,詞境日趨于渾,氣息亦益靜,而格調之高簡,風度之矜莊,不惟他人不能及,即視朱祖謀己亥(1899)以前詞,亦頗有天機人事之別”。[6]所謂“天機”與“人事”之別,亦即“疏”與“密”之別,亦即“天全”與“力取”之別。張爾田亦謂彊村詞“以夢窗為之骨,以東坡為之神”。[10]可見,朱祖謀后期詞作更加成熟,達到了以“疏”濟“密”、“疏”“密”兼濟的境界。
總之,朱孝臧編選的《宋詞三百首》寄托了他個人的詞學思想,他的主要詞學思想如重視格律、推崇吳文英詞以作為后學學詞之正途、兼取東坡詞“以疏濟密”等確實大都在該書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
[1]《詞學》編輯委員會.《詞學》第六輯[C].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221.
[2]朱孝臧.唐圭璋注.宋詞三百首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1958,目錄第3-9:86.
[3]嚴迪昌.近現(xiàn)代詞紀事會評[M].合肥:黃山書社,1995:320-323.
[4]唐圭璋.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85-4902.
[5]朱祖謀.夢窗甲乙丙丁稿[A].四印齋所刻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12.
[6]朱祖謀.夢窗詞集[A].彊村叢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56.
[7]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385-490.
[8]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406.
[9]金啟華.唐宋詞集序跋匯編[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30.
[10]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