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無限，情深似?！子嘘P(guān)春天的詩賞讀

□陸艷清（柳州師范高等?？茖W(xué)校， 廣西 柳州 545004）

春天是一年里最美的季節(jié)。百花爭妍，蝶亂蜂喧，楊柳依依芳草綠。不管是麗日和風(fēng)還是空濛煙雨，春天的景色總是最撩人，春天里滋生的情思總是最悠長。翻閱春天的詩卷，或讓人賞心悅目，或令你思緒飛揚(yáng)，讀來心旌搖蕩，滿口生香?，F(xiàn)特?cái)X取古今三首有關(guān)春天的詩篇，其一寫友情之摯，其二抒愛情之深，其三嘆“無情”之緣，試對它們做一次粗淺的賞讀，感受詩人們給我們描繪的無限春光與似海深情，以期從中得到某些啟迪。

一、摯友之贈：花枝春滿，情比春深

在眾多的描繪春天美景與描述綿綿春情的詩歌中，陸凱的《贈范曄》，堪稱言簡而意豐，紙短而情長的上乘之作。其詩如下：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全詩短短二十字，無新奇之語，無巧飾之句，讀過之后，卻有字如珠璣之感，讓人于質(zhì)樸處讀出款款深情，于平凡處感受到無限煙波。

后世對此詩的作者陸凱與其友人范曄的確切身份都有爭論。①但他們身份的確定與否并不影響我們對此詩字里行間傳遞出來的情思的解讀。詩中敘寫詩人在大好的春光里，到戶外尋芳覓春，折花歸賞。花是春的信使，在野外賞花、弄花之后，不忘折下幾枝帶回家，家有春花便如春入內(nèi)庭了。此時巧逢驛使，驛使的特殊使命讓詩人馬上想起遠(yuǎn)在隴頭的友人。隴頭在今陜西境內(nèi)，隸屬西北方，舉眼當(dāng)是漠漠荒原，從后來唐代大詩人王之渙的“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之句，便可推知早春的西北部所見之物無外乎黃沙、黃土、枯黃之草木吧，應(yīng)該沒有江南的芳草萋萋、野花繚亂之景象。江南春和景明，隴頭人居然不能感知，無法感受，豈不是人生一大憾事？恰好，折下之花可以轉(zhuǎn)托驛使帶到隴頭，讓遠(yuǎn)離江南之人也有機(jī)會看到江南春花之艷，感受到春色之美。“折花”本是自娛自樂，但見了驛使馬上改變主意調(diào)整行為而“寄花”，足以說明對作者對友人思念之深，關(guān)懷之切。而“江南無所有”一句，詩人故弄玄虛，表面上說因?yàn)榕c驛使是路上不期而遇，并不曾特意為遠(yuǎn)方的友人備下什么厚禮；而實(shí)際要表達(dá)的意思是：春天的江南，最美麗最珍貴的莫過于能傳遞出濃濃春意的芳香花兒了，和它相比，其他的東西都不值一提，因此，詩人只好“聊贈一枝春”了。“聊”字本意為“勉強(qiáng)，湊合”，用在此處卻為謙詞，道出了詩人這份禮物之偶然，有點(diǎn)“即興”的味道，“聊贈”的是不備之禮，而寄去的卻是真摯而深厚的情誼?！拔摇焙軣崆榈亟o你寄去一枝花兒所承載之“春”，還有什么禮物比“春”更貴重的呢？！詩人讓對方感知春感受春的一番深情厚誼，不正是像春天一樣給隴頭人以無限的溫暖與溫馨嗎？于是，這“一枝春”之“春”字，便有了兩層意義：其一，是春花帶來的春的氣息；其二，是江南折花人對隴頭人春天般的情意。

詩人這“聊贈一枝春”的舉動，不但示友人以寸心，也給后世留下了遠(yuǎn)久的馨香。清道光知州戴錫綸有《寄梅驛》詩云：“一枝春可當(dāng)人情，投贈南州艷此清。妙是不登供帳例，香風(fēng)千古被征行?！本嚓憚P一千多年后的20世紀(jì)80年代，青年詩人汪國真在一首詩《讓我如何感謝你》中寫道：“當(dāng)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原想收獲一縷春風(fēng)，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痹娋湟嗝撎ビ诖耍x來依然如沐春風(fēng)，暖流奔涌。

二、代婦人言：春色可貴，愛情價高

以盛唐邊塞詩著稱的王昌齡，在描繪著大漠風(fēng)光、傳達(dá)征人將士建功報國雄壯之音的同時，也替閨中的佳人吟唱出溫婉的哀怨，纏綿的私情。其《閨怨》即為廣大讀者耳熟能詳?shù)拿?/p>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不厭新。紫燕欲飛先繞棟，黃鶯始即嬌人。撩亂垂絲昏柳陌，參差濃葉暗桑津。上客莫畏斜光晚，自有西園明月輪?！蓖醪g的《閨怨》，得何遜詩的啟發(fā)，又化用了謝詩的某些語句，但能化繁為簡，舊題寫出了新意，頗見功力。

這首《閨怨》短小精悍，卻騰挪跌宕，一波三折。以“閨怨”為題，開篇卻反其意而言“閨中少婦不知愁”，先破后立，此處之“不知愁”更反襯出后文愁怨之深。當(dāng)初“不知愁”說明少婦衣食無憂，純真快樂地過著小日子。也因?yàn)椤安恢睢?，所以在春暖花開之際，想好好欣賞春日美景，自我娛情。登樓望遠(yuǎn)之前，把自己嚴(yán)妝打扮一番，似與春花媲美，與《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里那個“自伯之東，首如飛篷”的怨婦反其道而行之，足見她心情之暢快。如此一位不知愁沒有怨的美麗少婦，照理說，登樓之后，美景盡收眼底，更是心曠神怡了。不料詩人筆鋒一轉(zhuǎn)，“忽見陌頭楊柳色”，少婦不是喜上眉梢，反而“悔教夫婿覓封侯”！悲從中來，怨由悔生。“忽見”對應(yīng)著“悔教”，一個“忽”字寫出了少婦之頓悟。“忽見”之物為楊柳，而楊柳在古代蘊(yùn)含著離情別意的特定文化內(nèi)涵。傳為隋代無名氏的《送別詩》就寫道：“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贝藭r少婦見到楊柳，不僅感受到它們濃濃的春意，也因?yàn)闂盍酪赖痛怪畱B(tài)觸動了少婦的離情別緒，讓她忽然感悟到：春光無限，春色撩人，不得夫婿相陪，無法互訴衷腸，共享夫妻情分，簡直是虛度光陰，虛擲青春！因“忽見”而頓悟，因頓悟生悔恨。她的“悔”，至少有三層意思：之一，夫婿離家，縱然春色迷人，卻無人共賞；之二，“我”正值花樣年華，由于夫婿的不在場，亦如春花無人賞，青春無人惜，美好的愛情無所依傍。之三，一年之中，春色最可貴；而人生當(dāng)中，青年男女的愛情最高價?！敖獭闭煞驋亝s青春愛情去“覓封侯”，為了追求功名利祿而辜負(fù)了自己的青春年華，真是因小而失大呵。當(dāng)初的“教”，是少婦對男兒“立

在王昌齡之前，已有不少以《閨怨》為主題的詩作，最早的可推及《詩經(jīng)》里的《衛(wèi)風(fēng)·氓》《衛(wèi)風(fēng)·伯兮》《王風(fēng)·君子于役》等，后代文人之作亦層出不窮。如梁代何遜的《閨怨》詩二首，其一曰：“閨閣行人斷，房櫳月影斜。誰能北窗下，獨(dú)對后園花?！闭煞虿辉谏磉叄拮庸陋?dú)寂寞。后花園里盡管景致宜人，但她卻不堪忍受獨(dú)賞而帶來的傷感與相思，全詩愁苦之情溢于言表。又有初唐的謝偃作《樂府新歌應(yīng)教》，其詩云：“青樓綺閣已含春，凝妝艷粉復(fù)如神。細(xì)細(xì)輕裙全漏影，離離薄扇詎障塵。樽中酒色恒宜滿，曲里歌聲功”、“立名”人生價值取向的認(rèn)同。而現(xiàn)在的“悔”，則是她見到“楊柳色”后青春覺醒，內(nèi)心深處對“覓封侯”人生價值的否定！這種青春可貴，愛情無價的人生觀，我們從明代的杜麗娘身上也聽到遙遠(yuǎn)的回響：“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雹?/p>

王昌齡的邊塞詩氣勢雄渾，格調(diào)高昂，充滿了積極向上的精神。有人認(rèn)為此詩一反其調(diào)，轉(zhuǎn)而歌頌起兒女情長來，“表達(dá)了世俗榮華不如朝夕相愛的思想”③，“包含著作者對功名富貴的輕視以及對美好時光和青春年華的珍惜，其審美內(nèi)容也是新穎的，甚至可以說是進(jìn)步的?！雹芷鋵?shí)，和歷史上眾多的《閨怨》詩一樣，此詩也不過是男子代婦人言情敘事而已。在“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傳統(tǒng)社會分工中，詩人們對喪失了社會活動自由，整日只能蜷縮于閨圍之內(nèi)的幽怨之婦，可能理解，可能同情，但她們因特定的生命體驗(yàn)、人生價值觀與對美好愛情生活的憧憬，卻未必就等同于詩人本身的人生價值訴求。對王昌齡而言，其邊塞詩的寫作立場是七尺男兒，男兒當(dāng)立功報國，這是時代與社會賦予的使命。而《閨怨》的寫作立場是女子，是他代婦人說事，由此并不能說明他的人生理想產(chǎn)生了矛盾。在女子無權(quán)參與社會事務(wù)的時代，愛情生活往往承載著青年女子生活的全部意義。當(dāng)男兒的人生理想與女子的生活理想不一致時，便產(chǎn)生了眾多的怨婦。這正是歷代閨怨、宮怨詩詞連綿不斷的歷史與性別原因。

三、至情之愛：花開花落，情身俱殞

如果說，王昌齡的《閨怨》喊出了古代女子“愛情價高”的心聲，那么，現(xiàn)代臺灣詩人席慕容的《一棵開花的樹》，則演繹了傳統(tǒng)女性“愛情等同于生命”的絕唱。

自古以來，花就象征著少女與愛情?；ㄩ_花落，也暗合著女性青春與愛情的滋長和消亡。于是，詩人們總是借助花來描寫青春女孩與純真爛漫的愛情。《一棵開花的樹》，便是其中的優(yōu)秀代表之作：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讓我們結(jié)一段塵緣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的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期盼

當(dāng)你走近 請你細(xì)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dāng)你終于無視的走過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讀完這首詩，很容易聯(lián)想到明代的湯顯祖借《牡丹亭》題辭道出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贝_實(shí)，天下至情人的愛情，一定伴隨著痛徹心靈的顫抖，死去活來的癡狂！在愛情的華裳下，有至高無上的快樂與幸福，也有透徹骨髓的悲怨與沉痛。不言而喻，甜蜜的愛情源于男女雙方心靈的相互吸引，精神的雙向交流，體現(xiàn)在心心相印、兩情繾綣之中。但是，有一種愛慕之情卻是單向度的，沒有互訴心曲的快樂，沒有耳鬢廝磨的幸福。但用情者面對一個“無情”之意中人，依然一往情深。這棵開花的樹，就是這樣一位美麗至情的少女的化身。她深深地愛戀著一位男子，但她的愛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yīng)。經(jīng)歷了五百年生命的輪回，她不棄不悔。五百年漫長的等待，五百年苦心的祈求，精誠所至，令佛也為她動容。佛家認(rèn)為，世間種種聚合，都由因緣而起。那么，把她幻化為一棵開花的樹，長在他必經(jīng)的路旁，他們就能結(jié)緣相逢相見相聚相愛了吧？！而他是怎樣的一位男子呵？她已經(jīng)站在他必經(jīng)的路旁，滿樹的紅花，開得那么慎重、那么認(rèn)真、那么歡暢，灼灼其華，丹丹其心，耀眼而明麗。但他的目光還是游移別處，終究是無視的走過，既聽不到她熱情的呼喚，也看不見她無邊的美艷。無視，即為無緣?？v然她有前世今生不了情，他們的塵緣卻注定只是可遇而不可即。

生活中可遇而不可即的事情常常發(fā)生，成為生命中的一種美麗的缺憾。但詩中的她面對“無情”的情人，卻不止于像《蓮的心事》中發(fā)出的那一聲喟嘆：“無緣的你啊/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遲”。在這里，化為花樹的她，已經(jīng)對他情鐘兩世，彰顯了對他的忠貞不渝。而他對她的無視，即是對她愛情追求與全部生命意義的否定。于是，在他離去之后，她只有落盡朵朵紅顏，凋零片片苦心，用香消玉殞來最后一次抒發(fā)對他的至情至愛。

在席慕容筆下，像這位少女一樣與情緣失之交臂的還有很多，如《蓮的心事》寫：“我最美麗的時刻/重門卻已深鎖”；《前緣》寫：“你若曾是江南采蓮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錯過的那朵”；《送別》：“錯過那花滿枝椏的昨日/又要錯過今朝”；《曇花的秘密》：“總是/要在凋謝后的清晨/你才會走過”。與這棵花樹相比，她們的落寞與哀傷是淡淡的，隱隱的，只有此詩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愛情消亡、生命凋零的沉痛。這沉痛，也映照了中國千百年來女子的愛情宿命：被動的等待與守情的專一。假如說，文學(xué)史上那個在白洲翹望“過盡千帆皆不是”⑤的江南女子，或許還有轉(zhuǎn)機(jī)的可能：“長久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假如過盡千帆之后/你終于出現(xiàn)?！雹弈敲矗@位化為花樹的少女，就如傳說中佇立江邊等待愛人最終化為望夫石的少婦一樣，愛情無望的結(jié)果是：情心俱殞，生命寂滅！一個化身為石，一個零落成泥，殉情的方式不同，但對“愛情等于生命”的詮釋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

有人說，“席慕容在愛情經(jīng)歷上幾乎擁有世間所有的幸福與美好，所以，愛情之蕊在心靈的永遠(yuǎn)綻放，促使她寫下了許多相信愛，相信生命因愛過而璀璨的愛的華章?！雹哒\然，詩人本身的情感經(jīng)歷與生命體驗(yàn)是促成她詩歌成就的要素之一，但她能抒寫出大量感人肺腑的愛情詩篇，更緣于她自身的才情秉性與對青春愛情的執(zhí)著，緣于她對生命、生活的熱愛，緣于她對人間真情的不倦探詢，當(dāng)然，再加上她深厚的古典文學(xué)功底。

這三首詩，寫春光，寫友情，寫愛情，角度不同，情思不一，但都是在春天里發(fā)生的情的和鳴，愛的綿延。它們帶給我們的啟示是：人生的青春年華，如春光一樣可貴；人生中的真情，如春天般的溫暖。珍惜春天里綻放的每一朵花兒，珍惜生命中每一份真情，我們就可以領(lǐng)略到無限的春光，感受到似海的深情！

① 一說陸凱和范曄皆為三國時人。另一說他們當(dāng)為南北朝劉宋時人，范曄即編寫《后漢書》的范曄。孰是孰非，有待考證。

② 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下編，第一冊）[M].湯顯祖：牡丹亭·【隔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7（348）.

③ 百度搜索結(jié)果.華文教育網(wǎng)文章.

④ 百度搜索結(jié)果.帥帥的老木匠文章.

⑤ 周汝昌等.唐宋詞鑒賞辭典[M].溫庭筠·望江南，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4（62）.

⑥ 席慕容.悲喜劇·席慕容詩文全集[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12（124）.

⑦ 劉淑青.一面緣，不了情[J].寫作，20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