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燕(山東科技大學(xué)文法系,山東 泰安 271000)
在李白為后世人留下的九百余首詩作之中,包含了大量的游仙詩,這些游仙詩,主要寫的是詩人神游仙境時的經(jīng)歷,體現(xiàn)了李白對于自由的渴望、對快樂生活的追求。但是,對李白的身世有一些了解的人都知道,這位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詩仙”,在現(xiàn)實的人生旅途中不但沒能得到“仙游”之中的那種快樂,反而大部分時間是與愁苦和煩惱為伴:“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边@些詩句,藝術(shù)地記載下了李白在世時的深重的人生愁苦。李長之先生在其論著《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中,從人性的普遍性方面對此作出了解釋。他認為:李白的人生和我們一般人的并沒有太大的懸殊,他所悲、所喜的,就是我們所悲、所喜的,只不過我們一般人的悲喜在量上不如他要求的那樣強大。對李白的人生痛苦僅作此解釋,筆者認為還沒有挖掘到問題的根源所在。因為,就現(xiàn)實的人生狀況而言,風(fēng)雨坎坷是人生的一種常態(tài)。文藝作品反映生活,作家李白在現(xiàn)實生活中體驗到了深重的愁苦,自然而然地,他就通過一定的藝術(shù)手法把這種體驗反映到了他的詩作之中,這很容易理解。但是,相比較而言,宋代文學(xué)家蘇軾在世時的生活經(jīng)歷比李白更坎坷,那么他所體驗到的人生痛苦也該比李白更深刻,然而,我們從蘇軾所留下的詩詞文章中不但讀不到李白那樣的人生痛苦,反而卻是一種人生的曠達與灑脫。這又該如何理解?為此,本文試從生命活動規(guī)律的角度對李白的人生痛苦做出進一步的分析。
一
從生命活動的方式來看,“人的存在方式顯現(xiàn)為生存、實踐、超越這幾種基本的活動樣式,它們共同組合成了一條生命活動之鏈”①。如果僅僅從人的存在的生存與實踐的層面來說,生活在世間的人們,無論尊貴還是卑賤,無論聰慧還是愚昧,都要受到時空的限制。因此人的存在的超越性的生命活動就表現(xiàn)為對這種時空限制的突破。人是一種具有精神追求的高級動物,現(xiàn)實生活中的每一個個體生命都需要一種永恒的價值來擔(dān)保自己短暫的人生。因此,追求人生的永恒價值就成為了每一個個體生命的精神需求。而要滿足這種需求,個體在突破了生命的有限性之后,就必須把短暫的生命融入到一種無限事物的運行之中,這樣,生命的永恒價值才能夠得到實現(xiàn),受著時空限制的個體生命也才能夠獲得自由。而人們的這種追求永恒人生的思想,從中國思想史上來看,主要是由儒、道兩家的人生哲學(xué)思想體系來體現(xiàn)的。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仁者,愛人,儒家學(xué)者們認為:愛人的出發(fā)點是愛親,就是說,仁者應(yīng)首先去愛那些與自己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家族親人,通過這種愛,使家族成員之間形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融洽關(guān)系,從而實現(xiàn)家族的和睦。在這之后,這種仁愛之情就要超越血緣親情,擴大到整個社會成員之中。在與無血緣關(guān)系的社會成員相處之時,儒家學(xué)者提倡“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這樣,通過“立人”、“達人”與“寬恕”之道,以求得社會的和諧與穩(wěn)定。而對于國家,儒學(xué)主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即使是一介平民也應(yīng)擔(dān)當天下興亡的責(zé)任。做到了這些,人們就會自覺地把個體有限的生命融入到生生不息的社會群體的發(fā)展之中,在家齊、國治、天下平的功業(yè)中實現(xiàn)自己有限生命的永恒價值。
道家思想是儒家思想的反叛者,道家學(xué)者否認社會群體在廣袤宇宙中的相對獨立性,他們認為儒家所主張的積極入世、勇于擔(dān)當?shù)娜松非笫菍ψ杂缮氖`,為了使個體生命能夠得到自由的生長,他們從自然界的運行中尋找規(guī)律,春夏秋冬的自然更替,日出日落的自然運行,這一切都揭示了自然而然的生命運動規(guī)律。這樣,道家學(xué)者就把人的個體生命的運動融入了自然界的大化流行之中,使人們的短暫的生命在自然界永不停息的運動中獲得永恒。著名文學(xué)家蘇軾在暢游赤壁之時發(fā)出的感慨,就可以幫助我們對道家的生命意識達到進一步的理解,“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前赤壁賦》這種天地萬物與我為一的觀點正是道家生命意識的生動體現(xiàn)。
二
李白才華過人且志向高遠,他不僅有“奮其智能,愿為輔弼”的功業(yè)追求,還渴望著“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的生命自由。然而,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總是存在著距離。天寶元年秋天,李白應(yīng)召入京供奉翰林,這應(yīng)是他實現(xiàn)自己功業(yè)理想的最好的機會??墒?,眾所周知,僅僅一年左右的時間,李白就被唐玄宗賜金放還,離開了朝廷。此后,心猶不甘的李白又于天寶十四載毅然從戎,參加了永王李的幕府,準備成就一番事業(yè)??山Y(jié)果是李軍敗被殺,李白獲罪被流放夜郎。這就是李白為實現(xiàn)自我人生的第一步目標——“功成”,所作出的主要努力。很顯然,他沒有能夠獲得成功。李白生活在大唐的開明盛世,對于他追求功業(yè)理想的人生實踐的失敗,我們應(yīng)該如何去深入地理解呢?儒家的“仁”學(xué)思想能夠帶給我們一些啟發(fā)。仁者,愛人,而“愛的真正的本質(zhì)在于意識拋舍掉自己,在它的另一體里忘掉了它自己”②。信奉儒家的志士仁人,只有在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追求中忘掉自我的同時,其生命的價值才能獲得永恒。而李白的追求卻是“常欲一鳴驚人,一飛沖天,彼漸陸遷喬,皆不能也”③。很顯然,他是要讓自己過人的才華得到世人的認可,以完成自我的實現(xiàn)。在這種“有我的境界”之中,李白當然就很自負,而一個自負的詩人,即使是在大唐的開明盛世之時,也還是難以被其所處的社會群體所接受的。“超越自身,舍棄自身,為他人盡責(zé),實際上也就是使有限的自我融合于無限的整體中,參與到無限的整體中,以實現(xiàn)自我?!雹芾畎资冀K沒能超越自身,舍棄自身,也就不能使有限的自我融合于無限的社會整體之中,他追求功業(yè)理想的失敗也就是必然的結(jié)果了。那么,憑著過人的才華卻一再遭遇失敗的李白怎能不煩惱呢?
李白熱愛大自然,在社會生活的實踐中一再失意的李白,把對于自由生活的追求寄寓于大自然的懷抱之中,渴望著能夠在暢游名山大川的過程中獲得自由和快樂。然而,我們看到:無論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還是連著天向著天橫的天姥山,李白詩句中的自然景物都是融化了李白的個性,蘊含著李白的豪情壯思的理想景物。這就說明:即使是來到了大自然的懷抱之中,李白仍然不能超越自我,舍棄自我,那么,他也就不能進入到道家所提倡的那種“物我為一”、“自然而然”的人生境界之中?!叭耸紫仁巧钣诖巳f物一體的‘一體’之中,或者說天人合一的境域之中,它是人生的最終家園,無此境域則無真實的人生?!雹葑卟贿M“天人合一”境域之中的李白,只能煩惱地放曠不羈、躁動不安。
三
“人的感情、思想、活動,并不是從他自身出發(fā)的,而是被一種外在力量印在他身上的。”⑥意思是說人的生命活動不是被本能所驅(qū)使,而是受人的精神信仰所支配的,這種信仰就是印在人身上的外在力量。李白自幼生活于四川綿州,當時的四川有著濃厚的道教傳統(tǒng),綿州的道教活動非?;钴S,受此影響,李白早年就向往游仙問道的生活,天寶三年被唐玄宗放歸后不久,他即受道成為方士。因此,要想了解李白的人生信仰,就應(yīng)該從當時的道教文化入手“,作為一種宗教文化,道教割斷了個體與他人之間的血緣紐帶關(guān)系,使個體擺脫了對他人及社會群體的依賴,從而有了走向自我的可能?!雹卟粌H如此“,道教又突破了道家的限制,不僅不再是對自然規(guī)律一味地順從,而是充分發(fā)揮主體的能動性,力圖超越于生老病死等自然規(guī)律之上”⑧。由此我們得知:當時的道教徒在人生追求上,既擺脫了儒家所主張的個體向群體的依歸,也背離了道家所提倡的個體生命對自然規(guī)律的順從。他們高揚著個體的自我意識,信奉個體生命通過修煉可以長生不老,羽化登仙。道教徒李白的一生就一直處在這種“有我的人生境域”之中,所以,他才在失意時大喊“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得意時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樣的生命意識,一方面,使李白成為了中國古代文人中自我意識最強烈、個性色彩最突出的詩人;另一方面,也使李白始終不能超越自我的局限,使自我的人生追求與社會群體的發(fā)展以及大自然的運行規(guī)律相融合,從而成了李白的人生痛苦之所以產(chǎn)生的真正根源所在。
①陳伯海:《生存·實踐·超越——人的生命活動之鏈》,《社會科學(xué)》,2008年第9期。
②黑格爾:《美學(xué)》(第2卷),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300頁。
③范傳飛:《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序》。
④⑤張世英:《哲學(xué)導(dǎo)論》,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6月版,第224頁,第140頁。
⑥恩斯特·卡西爾:《人論》,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頁。
⑦⑧陳炎、李紅春:《儒釋道背景下的唐代詩歌》,昆侖出版社,2003年版,第76頁,第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