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琳(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學院, 北京 100024)
比、興是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兩種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早在《詩經(jīng)》時起就已開始運用。歷代文論家對比、興從不同角度進行了闡釋,使之逐漸成為含義豐富而又歧義頗多的一組概念。比、興之間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也由此成為由來已久的話題,有的文論家將比興二字聯(lián)用,指詩歌具有寄托之意,還有的文論家將比和興進行對比,以表現(xiàn)兩者的區(qū)別。本文根據(jù)歷代文論中有關比、興的有代表性觀點,分析比、興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
比和興雖是兩種不同的詩歌表現(xiàn)手法,但在具體運用時有許多相同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它們都需要借物達意,二是都需要以真情實感為基礎。三是都經(jīng)歷一個由表及里、由實到虛的表達過程。
鄭眾在《周禮·大師》注中說:“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边@種解釋明確了比、興都有借物達意的特點,無論是打比方的“比”,還是以物寄事的“興”,在表達方式上都需要找到一個情理的對應物,間接地表達思想情感。
魏晉南北朝時期,摯虞的論述與鄭眾相近,在《藝文類聚》卷五十六中提到:“比者,喻類之言也;興者,有感之辭也?!睋从菟f的比,內(nèi)涵更為明確,強調了打比方要與所比之物相類似,起興則應是有感而發(fā)。相比而言,劉勰的《文心雕龍·比興篇》對比、興借物達意的論述更為具體而全面,“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記](托)諷?!眲③牡恼撌鱿鄬τ趽从萦质且粋€進步,特別是對興的解釋,除了強調興是引發(fā)情感的重要手段之外,還指出情感的引發(fā)應該“依微以擬議”,就是取日常生活中細微的、具體的事物來引發(fā)情懷,“興則環(huán)譬以[記](托)諷”、“興之托諭,婉而成章”都明確地指出興在行文中的特點是委婉,而用比則應該“切類以指事”、“畜憤以斥言”,就是要按照比與被比事物雙方相同處來說明事物,直接表達內(nèi)心中的激憤,在這里,劉勰進一步明確了比、興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具體要求,即無論是比還是興,都是通過具體的事物來說明事物或者引發(fā)情感。
唐代文論家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進一步說明,詩歌中的比、興是有標志性語言特征的??追f達指出:“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fā)己心?!对姟肺闹T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蓖瑫r指出“比”需要有喻詞,是很容易辨別的。
朱熹對比、興的解釋因其特殊的思想家地位而得到了最為廣泛的認識和接受,他在《詩集傳》中說:“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敝祆涞慕忉屩两袢匀槐辉S多辭書收錄,可以說是對比、興最具影響力的一種解釋,這種解釋從語言運用層面對比、興的具體應用提供了有意義的指導,其中的“彼物”、“此物”、“他物”等都是在說明比、興需要借助于其他物象來表達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
以情貫穿賦、比、興的觀點由宋代的李仲蒙明確提出:“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者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保ê鹅橙患づc李叔易書》引)從言情到托情再到起情,賦、比、興所承擔的任務分別是盡情、附情和動情,三者的運用都集中在一個“情”字上,使情感的表達殊途同歸,這種解釋豐富了前此文論家的觀點,指出比、興在創(chuàng)作中除了需注意類、理、事、感而外,還增加了情的因素,突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感抒發(fā)方式,這種觀點對后世影響很大。
明清時期的王夫之在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深刻的鑒賞體驗基礎上研究比、興,他認為,“興在有意無意之間,比亦不容雕刻,關情者景,自與情相為珀芥(pò jiè)也?!保ā督S詩話》卷二《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這段話強調了“比、興”的運用應當渾然天成,而不應該矯揉造作。另外,王夫之還認為,詩歌所抒發(fā)和表現(xiàn)的情感應該是真情,他認為“詩不可偽”,應是“曲寫心靈”,發(fā)自真情,對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情與景,認為兩者是相互融合、彼此包容的關系:“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保ā督S詩話》卷二《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王夫之的觀點進一步引申了李仲蒙的觀點,不僅認識到詩歌抒發(fā)感情需要借助于景,而且認識到借景抒情最佳的境界是情與景之間妙合無垠,在有意無意之間自然而然地展現(xiàn),而不是刻意而為,這樣才能做到神、巧。
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篇》的最后說到“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擬容取心,斷辭必敢”,這里所說的“擬容取心”就是此義。關于這句話的理解,有人認為是針對“比”而言的,有人認為是針對“興”而言的,還有人認為“擬容”是針對比的,“取心”是針對興的,我覺得這句話是對比、興表達方式的共性的概括。無論是比還是興,首先都需要一個具體的形象,即“擬容”,如在比中,用金和錫比喻美好的品德,金和錫就是所擬之容。在興中,關關鳴叫的雎鳩鳥是所擬之容。擬容的目的是引發(fā)所要抒發(fā)的情感或者表達所要說明的道理,即“取心”。金和錫因為純粹和精美所以與君子的美好品德相比,雎鳩鳥因為美好和諧所以引發(fā)了對愛情的向往,這就是“取心”?!皵M容”是外在的,是實的,“取心”是內(nèi)在的,是虛的。
比、興作為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不同之處也有很多。按照文論家們闡述的觀點來看,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比、興的物象與意象之間的關系不同;二是比、興表達的內(nèi)容不同;三是比、興在詩中所處的位置不同。
按照劉勰的話說,比是“切類以指事”,就是用與所表達事物相切近的東西來說明此事物,比象與意象之間是一一對應的關系,是明晰而確定的。如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中有“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的一連串比喻,詩中用“柔荑”、“凝脂”、“蝤蠐”、“瓠犀”、“螓”、“蛾”等非常具體而有生活氣息的事物來比喻衛(wèi)侯夫人莊姜的手指、皮膚、脖頸、牙齒、額頭與眉目等,使人對莊姜的美有了非常具體的印象。
關于“興”,劉勰說:“興者,起也”,興句中的物象所起的作用在于引發(fā)、引起后面的事物或情感,在物象和所要表達的事物、情感之間關系并不很明確,有關系也需要讀者進一步感悟或者進行聯(lián)想。如: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懷于衛(wèi),靡日不思。孌(luán)彼諸姬,聊與之謀。
——《詩經(jīng)》《邶(bèi)風·泉水》(第一章)
這首詩用“毖彼泉水,亦流于淇”起興,引發(fā)了女子想念娘家的情感,女子與諸姬訴說此情。涓涓而流的泉水與女子思念家鄉(xiāng)的情感之間是怎樣一種聯(lián)系呢?詩本身并沒有明確地表達出來,至少不像“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那樣清晰,我們只能通過想象來聯(lián)系,比如我們可以想到泉水從源頭流到淇水,和這位女子遠嫁一樣,女子看到了泉水,想到泉水遠道而來,從而也想念起自己的家鄉(xiāng)來。這種思念之情像流動不息的泉水一樣不能停止。
有的詩中起興句與所表達的意義句之間僅僅是為了音韻和諧,或者沒有特別的用意。比如在《詩經(jīng)》中有一些詩用同樣的起興句引領意義完全不同的句子。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申國)。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王風·揚之水》(第一章)
——《鄭風·揚之水》(第一章)
——《唐風·揚之水》(第一章)
這三首詩都用“揚之水”起興,但第一首用于引發(fā)對妻子的懷念情感?!坝朴坪铀驏|流,一捆柴草漂不走。想起那個意中人,不能同把申地守。日思夜想無時休,何時我能把家還?”第二首引發(fā)兄弟之間的情誼,“悠悠河水東流去,一捆荊條漂不起。沒有哥哥沒有弟,只有你我常相依。不要輕信別人話,他們都在欺騙你?!钡谌滓l(fā)的是男女相見的情景,“悠悠河水流不停,水中白石更鮮明。白色衣服紅繡領,隨你一道到沃城。恒叔已經(jīng)得拜見,心中怎不樂盈盈。”這三首詩均用“揚之水”起興,但表達了不同的情感內(nèi)容,這說明,興這種寫作手法自由發(fā)揮的空間比較大,起興句與意義句之間的關系若即若離,聯(lián)系松散,這就為詩的意義闡釋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機會,這也正是劉勰所說的“比顯興隱”的意思。
孔穎達也對此有過說明,他曾講道:“比之與興,雖同是附托外物,比顯而興隱,當先顯后隱,故比居興先也?!睹珎鳌诽匮耘d也,為其理隱故也?!保ā对姶笮蛘x·十三經(jīng)注疏》三)
鄭玄在《周禮注》中說:“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编嵭酥该鞅?、興需以事勸諭以外,還特別強調了比、興所指的內(nèi)容具有政教作用,將比、興視為美刺時政的工具。他認為比、興的區(qū)別不在于表現(xiàn)方法上,而在于表現(xiàn)內(nèi)容上。鄭玄的這種認識直接影響著他對《詩經(jīng)》的理解,在《鄭箋》中,鄭玄著重在詩句中尋求教化思想的“微言大義”,如將《關雎》解釋為“后妃說樂君子之德”。鄭玄的這種思想是“詩言志”傳統(tǒng)的明確繼承,并作為一種正統(tǒng)思想影響著后代人。與此相類似的論述還有劉勰《文心雕龍·比興》篇,“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記](托)諷。”簡言之,就是“比”更注重于表現(xiàn)理性的而且是令人激憤的、需要斥責的事物,“興”更注重于表現(xiàn)感性的、值得贊美的事物。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比興表現(xiàn)內(nèi)容上的這種區(qū)別,早就存在質疑,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指出此說不妥:“其實美刺俱有比興者也”,現(xiàn)代學者朱自清先生在研究中也注意到:“鄭玄以美刺分釋興比,但他箋興詩,仍多是刺意。”
從詩歌的創(chuàng)作實際來看,在選擇用比還是用興時,詩人主要考慮的是哪種寫作形式更適合感情抒發(fā)的需要,而不是需要表達哪類感情。在古今詩文創(chuàng)作中,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有用“比”表達對事物贊美之意的,如《離騷》中用香草比喻君子內(nèi)在的美好品德,用美人比喻理想中的君王,用采摘和披掛江離秋蘭比喻修身養(yǎng)性,用乘騏驥比喻追求和實現(xiàn)美好的政治理想,用眾芳,椒、桂、蕙比喻群賢等。也有用興表達對事物的理性認識的,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管子·權修》),“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志”(《孔子家語·在厄》),“狡兔死,良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史記·淮陰侯列傳》)等等,這些詩句說明,在表達內(nèi)容上,比、興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區(qū)分。
那么美刺興比之說的意義如何理解呢?如果說美與興、刺與比不能一一對應,那么我們可以換一個角度,當我們將比興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確認詩歌的比興具有一種美刺作用時,也就是認為詩歌應該發(fā)揮諷喻美刺的作用,則這意味著對比興認識的一種拓展,即將比興由寫作方法進而延伸到寫作意義層面,唐代詩人陳子昂、杜甫等均持有這樣的觀點,這種認識對中唐及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重大。
一般來講,比在詩中比較靈活,任何一個位置都可以用比。對興的位置,按照朱熹“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的說法,興句應該在每首詩或者每節(jié)詩的前面,用來引發(fā)后面的詩句。由于朱熹的這種觀點影響巨大,所以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也持這種觀點。但是隨著人們對比、興在文學鑒賞層面意義的重視,興的位置問題也漸漸引起了注意,并有了新的看法。童慶炳先生就曾經(jīng)在《文心雕龍“比顯興隱”說》這篇文章中指出:“興發(fā)展到后來,興句不一定放在前面,而可以放到全詩的任何一個位置上,當然也可以放在后面”,童先生用王昌齡的詩《從軍行》加以說明。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彈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王昌齡的邊塞詩《從軍行》(其二)
詩的最后一句“高高秋月照長城”表現(xiàn)出了“守邊將士的‘邊愁’的氣氛和情調”,因而是興。按照這樣的思路看待興,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中也有把興句放在詩的后面的例子,如《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就是這樣。
還有的興句同時出現(xiàn)在詩的首句和結尾,如云南民歌:
月亮出來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第一句、第四句都應該是興句。
有的詩歌每兩句詩中就有一句是起興句,如陜北民歌中的信天游:
洋芋開花土里埋,半崖上招手半崖上來。
一對對山羊串串走,誰和我相好手拖手。
一碗碗涼水凍成冰,先挑你人才后挑你的心。
山丹丹開花背洼里開,你把你的白臉掉過來。
青楊柳樹長得高,你看妹子哪達好?
蕎麥花開一溜白,你看妹子哪達美?
百靈子雀兒百靈子蛋,誰不知道妹子沒好漢。
百靈子雀兒百靈子窩,誰不知道哥哥沒老婆。
這樣看來,興句實際上也是比較自由的,但這種自由是相對的,有限制的,起興句的位置主要看其所起的作用,一般來講,起到引發(fā)情感作用的起興句,用于每首詩或者每節(jié)詩的前面;而具有襯托、渲染效果的起興句則往往用在每首詩或者每節(jié)詩的后面。用比的詩句則沒有上下句之間的限制,比起興句更加自由。這種認識是以比、興的文學鑒賞意義為基礎的,相對于比興的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詩歌創(chuàng)作意義,又是一種在理解上的拓展。
總之,比、興雖然是一個古老的話題,但對比、興的認識和理解隨著文化思想認識領域的更新和發(fā)展,仍然新意迭出,特別是“五四”運動以后,新文學在世界文化的大融合中產(chǎn)生與發(fā)展,受西方文學思想的影響,古代文論的研究也具有了跨文化的傾向。在比、興這個問題上就體現(xiàn)得很明顯,現(xiàn)當代文學家和文論家,曾經(jīng)將比、興和象征進行對比,關于這個問題,限于篇幅,此次不再展開論述。
[1]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
[2]黃侃撰,周勛初導讀:《文心雕龍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
[3]陸侃如、牟世金譯注:《文心雕龍選譯》,山東人民出版社,1963年7月出版。
[4]陸侃如、牟世金:《劉勰和文心雕龍》,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8月出版。
[5]王元化:《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出版。
[6]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12月。
[7][清]王夫之著、戴鴻森箋注,《姜齋詩話箋注》,人民文學出版,1981年出版。
[8]童慶炳:《文心雕龍的“比顯興隱”說》,《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
[9]鄧程:《興:中國詩真正的奧秘》,《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第21卷第2期2003年6月。
[10]邵建:《比興、象征與意象》,《江蘇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
[11]劉懷榮:《漢代以來比興藝術思維的發(fā)展演變》,《東方論壇》,2004年第6期。
[12]徐正英:《先秦至唐代比興說述論》,《西北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