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玲(渤海大學中文系, 遼寧 錦州 121000)
吳宓的《石頭記評贊》(A Praise of THE DREAM OF RED CHAMBER)曾說:“《石頭記》為中國文明最真最美而最完備之表現(xiàn),其書乃真正中國之文化、生活、社會、各部各類之整全的縮影,既美且富,既真且詳?!雹俣硗庖灿腥苏J為:“《易》言吉兇消長之道,《書》言福善禍淫之理,《詩》以辨邪正,《禮》以別等威,《春秋》寓褒貶,經(jīng)天緯地,亙絕古今。而不意《紅樓》一書,竟能包舉而無遺也?!雹凇都t樓夢》的精美,固然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而就其中的人名而言,或諧音,或雙關(guān),大都充滿了隱喻性,比如甄士隱諧音“真事隱”和“真士隱”,賈雨村諧音“假語蠢言”;熙鳳手下管賬的吳新登諧音“無新登”,管倉庫的戴良諧音“貸糧”或“待糧”,買辦錢華諧音“錢花”,記“花錢”;賈政的清客詹光諧音“沾光”,單聘人則為“擅騙人”;賈蕓的娘舅卜世人諧音“不是人”,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由此看,《紅樓夢》中的人名往往被作者賦予了復雜的語義信息,值得深入探討。
我們還注意到,在《紅樓夢》的七十九回有這樣一段文字:
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閑談,問香菱家鄉(xiāng)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回問他“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毕懔饷πΦ溃骸皣唵?,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夸呢?!保ㄆ呤呕兀?/p>
緊接著,在第八十回,作者接著又交代了金桂為香菱改名的一大段對話:
……金桂笑道:“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那里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shù)闷?。奶奶說那一個字好,就用那一個?!苯鸸鹦Φ溃骸澳汶m說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說‘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來了幾日,就駁我的回了?!毕懔庑Φ溃骸澳棠逃兴恢?,當日買了我來時,原是老奶奶使喚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來我自伏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發(fā)不與姑娘相干。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苯鸸鸬溃骸凹冗@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盛于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毕懔獾溃骸熬鸵滥棠踢@樣罷了?!弊源撕笏旄牧饲镒帧?。(八十回)
這里有兩個問題需要回答:第一,金桂為什么要執(zhí)意為香菱改名?第二,《紅樓夢》作者為什么要刻意設(shè)計這樣一段文本?亦即它的批判功能是什么?這兩個問題正是本文研究的重點。
在《紅樓夢》中,香菱無疑是一個極為特殊的人物,她的人生經(jīng)歷,向人們昭示了天性之“真”在現(xiàn)實之“假”世界里的種種不幸遭遇:先是自小被人販子拐走,之后被同時賣給馮淵和薛蟠。在馮淵被薛蟠等打死后,經(jīng)過賈雨村的“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成了薛蟠的小妾;再后來,薛蟠娶了夏金桂,從此香菱的生命似乎也到了盡頭……而這,又主要從夏金桂為香菱改名開始的!
至于夏金桂,《紅樓夢》作者通過香菱之口對其顯赫家世做了交代:
香菱道:“……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長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寶玉笑問道:“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余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里一應(yīng)陳設(shè)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因此才有這個渾號。(七十九回)
而這夏金桂的品性,其實到薛家之前即形成了: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邱壑經(jīng)緯,步熙鳳之后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yǎng)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yǎng)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nèi)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zhì)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制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fā)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之心。(七十九回)
而且,這位夏金桂似乎特別重視名字。有趣的是,她的改名活動最先是從自己開始的:
……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換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七十九回)
由上述文本我們可看出,夏金桂之所以給自己改名進而給香菱改名字,表面看來有這樣幾條原因:重視自己名字并自改名字:這又是因為她在家養(yǎng)成的“盜跖的性氣”使然;當然,前兩者更是以夏家同樣是皇商的顯赫家世為前提。
但是,金桂執(zhí)意要給香菱改名,難道僅僅是出于自己的古怪脾氣或癖好?在我們看來,問題并非如此簡單,其背后原因值得我們詳細分析,惟其如此恐怕才能揭示出《紅樓夢》作者設(shè)計這一段文本所要昭示的批判意義。
首先,與夏金桂特別重視自己名字有直接關(guān)系,具體原因誠如前述。
其二,是香菱名字與金桂自己名字之間在內(nèi)涵上存在沖突。這主要包括:
(1)香菱之“香”與桂花之“香”的沖突。對于此點,前面香菱、金桂有一段關(guān)于“香”的對話為證:
……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兩聲,拍著掌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jīng)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lǐng)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币痪湮赐辏鸸鸬难诀呙麊緦汅刚?,忙指著香菱的臉兒說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賠笑賠罪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保ò耸兀?/p>
上面這段關(guān)于“花香”的討論,起碼透露出這樣幾條信息:
第一,在夏金桂看來,“香”是和“富貴”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樣,只有自己這樣的人在名字上才配用“香”,而香菱那樣卑賤的奴才是不配的,這也是她所說的“若說菱角香了,正經(jīng)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極!”一句話的真正含義。
第二,香菱對“香”的內(nèi)涵的理解顯然與夏金桂不同:(1)香菱心目中的“香”只是自然意義上的,并不帶有社會倫理道德的價值判斷;而夏金桂的“香”在內(nèi)涵上則被更多地賦予了象征或隱喻功能,它像寶玉為大觀園題的匾額中的“紅香綠玉”之“香”一樣,是富貴的代名詞。由此也可以看出天性如出水芙蓉的香菱與早被社會世俗異化、物化的金桂之間的本質(zhì)區(qū)別。因此,香菱名字中之“香”,實際是從內(nèi)涵上犯了夏金桂的名諱,這在極端刁蠻的夏金桂看來,當然是難以容忍的。(2)是“香菱”與“金桂”的時序問題。就物理世界來說,菱花一般在夏天盛開,而金桂在秋天盛開。這意味著,僅就名字的內(nèi)涵而言,“香菱”開在“金桂”之前。不過,由于夏金桂已經(jīng)把名字作為世俗社會的符號,因而必然要在意這兩種花卉生長的自然時序的象征或隱喻功能:作為主子,夏金桂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在奴才英蓮之后呢?何況,從心理上說,專橫跋扈的金桂如何容忍先于自己過門的香菱呢?因此,“香菱”之名之于“金桂”,讓夏金桂不能容忍的是:(1)在進入薛家的時序上,香菱先于自己;(2)在兩種花盛開的自然時序上,“香菱”先于“金桂”;花名與人名聯(lián)系在一起,其隱喻意義同樣是“香菱”貴于“金桂”。
第三是夏金桂借為香菱改名壓制寶釵。因為,香菱名字畢竟是寶釵給起的,這由前面我們所引的七十九回結(jié)尾處的文字可以說明,即:
(金桂)問他“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噯喲,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夸呢?!?/p>
上面這段話應(yīng)當是金桂為香菱改名的直接動因。在薛家,真正能引起夏金桂妒意的,其實并非香菱,而是那位善于“藏愚守拙”且又才貌出眾的寶釵。為香菱改名,這只是夏金桂在薛家揚名立威的第一招,也算“牛刀小試”之舉。
有了上述幾種原因,金桂為香菱改名已是勢所必然??晌覀儾唤獑枺朴诟拿慕鸸馂槭裁雌选跋懔狻备某伞扒锪狻倍皇瞧渌裁疵帜??這里我們還需要進一步分析。
首先,由于“香”在內(nèi)涵上與“金桂”相犯,也就是犯了金桂的名諱,有了“香”則意味著作為卑賤奴才的香菱與自比嫦娥仙子的夏金桂身份相同,因而金桂改名的第一步,也是最為重要的,是把象征高貴身份的“香”從香菱名字中刪除。
其次,去掉了標志身份地位的“香”字,又為什么用“秋”去替換呢?這又涉及到前面我們談到的金桂為香菱改名動因的第三條:自然時序也是社會秩序問題。前面我們說了,菱花吐香盛開應(yīng)在夏季,丹桂飄香必在金秋,可經(jīng)金桂一改,“香菱”變?yōu)椤扒锪狻保@意味著,菱花已經(jīng)不是夏天意義上的,而是秋天意義上的。取其“凋零”之意。
這樣,夏金桂把“香菱”改作“秋菱”,不但把香菱名字隱喻的自然和社會之序的內(nèi)涵問題解決了,還讓“秋菱”遠卑于正值盛開、生恰逢時的金桂。
以上皆是依據(jù)文本中人物夏金桂視點所做的分析。接下來的問題是,《紅樓夢》作者為什么要設(shè)計這樣一段文本?換言之,這一段文本的批判功能是什么?
我們知道,在《紅樓夢》中,香菱原名英蓮,是甄士隱的女兒。“甄英蓮”亦即諧音“真應(yīng)憐”之意。英蓮自小被人販子拐賣之后,被呆霸王薛藩霸占為妾,由寶釵為其改名香菱??梢哉f,英蓮的每一次改名,則意味著人生命運發(fā)生重大的轉(zhuǎn)變。因此,改名對于英蓮而言就是隱喻著改變命運。在英蓮這里,名字與命運具有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性甚至因果性。
然而,有無名字,叫什么名字,這并非香菱自己可以主導的,也正像與名字密切相關(guān)的命運絕不由香菱自己把握一樣。這正是香菱一類人的悲哀:他們的命運完全掌控在別人的手里。
同樣是改名,金桂的改名與香菱的一再改名顯然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香菱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所以名字從來都是被人改來改去;金桂呢,不管自己改名還是為香菱改名,全出于個人喜惡。換言之,在起名上,香菱沒有一點權(quán)力,而金桂擁有絕對的權(quán)力。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不平等呢?原因只有一條,那就是,金桂是皇商,是主子;香菱是落魄的孤兒,是奴才。這是香菱與金桂在這種命名行為上的權(quán)力差異。
香菱本來是應(yīng)該在夏天,卻硬被金桂改名為“秋菱”;金桂本來是在秋天,可偏偏是姓夏。名與實之間的這種“錯位”,并非語言符號本身的問題,而是使用者主觀使然。
總之,《紅樓夢》作者所關(guān)注的,即導致名實分裂的本原問題,也就是由名實引致的尊卑理念。按照《紅樓夢》作者的演繹,不管主子還是奴才,人的名字其實和事實之間基本沒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即像后來的索緒爾所說的那樣,語言符號在創(chuàng)制之初能指和所指基本是任意性的關(guān)系。同時,名字都和事實沒有什么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而如果硬要說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或像索緒爾所說的符號能指和所指之間有某種理據(jù)性(即我們常說的“約定性”),那也只能是由人決定的。而能決定名號的“人”,無非是“主子”或“大人”。這就從本源上批判了歷來的“正名論”的虛偽性:名之正與不正,皆在大大小小的“主子”,他們因為政治經(jīng)濟地位而擁有了類似命名這樣的絕對的話語霸權(quán)。
① 呂啟祥.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前言[M].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A].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9-10.
② 境遍佛聲.讀紅樓札記·上編[J].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A].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