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霞(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xué)文化傳播系, 鄭州 450002)
哲學(xué)思想的發(fā)展變化對文人思想往往會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明代中葉以后,以王陽明為首的“心學(xué)”對程朱理學(xué)拘禁虛偽之處構(gòu)成了猛烈的沖擊,這實際上是對傳統(tǒng)綱常倫理的沖擊。同時,隨著資本主義萌芽日漸滋長,價值觀念、人際關(guān)系等發(fā)生了顯著變化,這種思想和價值觀念逐漸喚起了人的覺醒,主體意識力圖掙脫傳統(tǒng)禮教禁錮,有了解放的欲望。在文學(xué)反映上,《金瓶梅》得風(fēng)氣之先,明末古吳金木散人的中篇小說集《鼓掌絕塵》繼承了這一思想。不同的是,《金瓶梅》描寫的是一群非道德典型的“惡之花”,而《鼓掌絕塵》塑造的人物既有傳統(tǒng)道德意義上的品德美,又有沖破禮教、抗?fàn)幗?、擺脫家庭束縛、走向自我主體意識的個性美。它不僅描摹世態(tài)人情,更歌頌愛情至上,贊美理想的愛情婚姻生活。在《風(fēng)》、《雪》兩集里,作者熱情謳歌了因才因貌因情而熱烈相愛的男女青年為爭取愛情婚姻幸福而敢于沖破禮教束縛并最終取得勝利的精神,明確地展示了那個歷史時期個人意識覺醒和婚戀文化觀念進步的事實。
人的自然本性就是人的原初需求,是人為了維持自身生存必不可少的物質(zhì)或生理欲望。先秦時期,儒家并不否認“人欲”,但人欲的過度膨脹必然會否認人的特性,從而使人淪落到動物的級別上,因此,他們又主張“謀道不謀食”,把“道”作為完善人的一種道德理想來抑制可能泛濫的人欲。但這一思想發(fā)展到程朱理學(xué)就走向極端,“存天理,滅人欲”的倫常道德規(guī)范與人的個體感性完全對立起來,從而成為窒息扼殺人的自然本性、個體自由的精神桎梏。但思想的發(fā)展總是遵循物極必反的運動規(guī)律,明中葉以后的進步思想家發(fā)起規(guī)模宏大的思想解放運動,反對壓抑人性,張揚人的本性。領(lǐng)軍人物李贄更是旗幟鮮明提出“好貨”“好色”等是人的自然本性,是人的天經(jīng)地義的正當(dāng)追求,這種思潮深刻地影響了人的傳統(tǒng)觀念和行為規(guī)范。作家往往是一個時代的先知先覺者,文學(xué)又是精神的產(chǎn)品,不可能不在文本中人物形象上反映出來這一時代的精神特征。實際上,《鼓掌絕塵》的作者金木散人也正是那個時代具有進步思想的作家,他繼承了徐渭、湯顯祖、馮夢龍甚至蘭陵笑笑生們以情抗禮的思想,張揚情欲,反對理學(xué),在作品里或明或隱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人文主義思想傾向。
其一,對“好色”“好貨”行為的允肯。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也是人之真情至性最集中最典型的表現(xiàn)形式。在《風(fēng)》集和《雪》集中,兩對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都是以“驚艷”開始,韓玉姿和李若蘭的美貌是打動杜開先和文荊卿的重要條件。杜開先與韓玉姿相逢一回的回目就是“楊柳岸奇逢麗女”,而韓家兩姐妹是“生得天姿絕世,國色傾城”的美色女子(第二回)。月光下,杜開先看到的是“無語獨徘徊,仿佛仙姝三島內(nèi),憑欄閑佇立,分明西子五湖中”的青春佳麗,“杜開先看了喝彩道:‘果然一個標(biāo)志女子!……倘天可憐見,假借一陣好風(fēng),把他吹到我這船中,權(quán)效一宵鸞鳳,也不枉了女貌郎才’”(第二回)。在這里,因貌生情的心理描寫,與后期才子佳人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建立在純粹精神王國里的柏拉圖式愛情相比,少了理想主義的虛幻色彩,多了寫實主義的真實成分,盡管它有點形而下的味道,但作者敢于撕開封建禮教虛偽的面紗,直接暴露一個鐘情男兒和懷春少女的原始欲望,贊美他們的純美和坦率,肯定他們的這種表達個人欲望方式的合理性?!堆芳械睦钊籼m同樣“生的姿容絕世”,文荊卿初次見到,暗自夸獎她“好一個著人的小姐,聽他細雨嬌聲,猶勝新鶯巧囀,藻詞秀韻,還過絕蕊初開”(第二十三回),至此一面之交,文荊卿就“如失了魂,掉了魄一般”(第二十三回),美色的吸引力有如此巨大!在描寫女主人公美色絕佳的同時,也沒有忘記描寫男主人公的外貌之美,他們?yōu)t灑倜儻的外表,也是惹起閨情、引起愛情的主要因素。李若蘭看到文荊卿人品少年“更加風(fēng)流俊雅,心中便十分可意”,感嘆“好一個風(fēng)流才子”(第二十三回)??梢?,在“好色”上,少男少女有相同的要求,共同的追求。
從男女雙方彼此美貌吸引,到經(jīng)過各自的努力追求發(fā)展到靈與肉的結(jié)合,對此,作者也無有意回避,而是真實地描寫了男女主人公主動實現(xiàn)個人欲望的心理過程,形象地表現(xiàn)了他們在追求個人自由中藐視法度、背逆禮教的反叛勇氣與精神。我們可以批判這些描寫是迎合讀者口味或是作者個人審美情趣庸俗化的一種表現(xiàn),但我們不能否認,它同時也體現(xiàn)了對人的本能欲望的肯定。對人的自然本性的抒寫,正是當(dāng)時社會生活新方式新變化的藝術(shù)反映,是那個時代哲學(xué)思想和文化精神的一種形象折射。
對物質(zhì)利益追求的肯定是作者“好貨”思想傾向的表現(xiàn)。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對合理合法的利益追求也是人的自然本性,謀道是“理”,謀食也是“理”。這在《鼓掌絕塵》中具體表現(xiàn)在對經(jīng)商牟利行為的贊賞上。明中葉以后,在江南沿海地區(qū)出現(xiàn)的資本主義萌芽使商品經(jīng)濟得到進一步發(fā)展,重商觀念逐漸為人們所接受,商業(yè)活動和商人、手工業(yè)者的形象大量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的小說中,這在《金瓶梅》和“三言”“二拍”里多有描寫?!豆恼平^塵》在《花》集中寫夏虎販米、販泥人的情節(jié),生動地描繪了當(dāng)時杭州繁華的商業(yè)經(jīng)濟情況。夏虎從荊州長途販米到杭州,恰逢米價高漲,數(shù)船大米幾天就脫手,賺了不少利頭,然后他又廉價買了泥塑小人,回到荊州竟以數(shù)十倍之價賣出去。對此,作者持以明顯的贊許態(tài)度,無商社會不富、經(jīng)商個人致富,這些都反映了當(dāng)時重視商貿(mào)、艷羨商人的社會風(fēng)尚和重利思想,一反君子恥于言利的傳統(tǒng)觀念,對人們追求金錢愿望予以完全肯定。
其二,對私會私奔行為的寬容。李漁在《十二樓》的“合影樓”中曾有過這樣的感喟:“凡天地間越禮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獨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歡之誼……莫道家法無所施,官威不能攝,就是玉皇大帝下了誅夷之詔,閻羅天子出了緝獲的令牌,山川草木盡做刀兵,日月星辰皆為石矢,他總要拼了一死,定要去遂了心愿?!雹龠@感嘆之中,寬容肯定男女情欲的態(tài)度是十分明顯的。
《鼓掌絕塵》也是這樣,其進步的婚戀觀念,肯定個性自由的傾向在男女主人公私會和私奔的描寫上是顯而易見的。其實,每個時期的先進思潮之所以先進,就倫理領(lǐng)域而言,正是因為它是對這一時期群體道德的反動,在才子佳人小說之中,就表現(xiàn)為新型的思想方式與舊有的封建倫理道德的激烈沖突之上,而且只有在沖突矛盾之中,才能顯現(xiàn)出新思想的不可戰(zhàn)勝,顯揚出故事人物追求自由的堅定性。道德作為一種社會歷史現(xiàn)象,一直就是動態(tài)地存在于人類社會之中,“在人們的道德觀念中,絲毫沒有絕對的東西,這些道德觀念是隨著人們生活條件(生產(chǎn)力狀態(tài))的變化而變化的”②。私會和私奔固然為舊有的倫理道德所不容,但在《風(fēng)》、《雪》兩集中,對杜開先和韓玉姿的私奔、文荊卿和李若蘭的私會,作者沒有半句譴責(zé)之辭,相反,贊許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間,同情寬容之意坦直明白,“凡事容情多隱漏,此心據(jù)理可從權(quán)”(第二十七回)。在故事情節(jié)的推移中,作者對私會私奔也給予了美好的結(jié)局,杜韓兩人逃奔途中巧遇杜開先生父,然后一同去長沙安心讀書,最終舉業(yè)有成;文李二人由于私會而被開明太守判婚,成全二人心愿,最終也是夫貴妻榮的團圓結(jié)局,這就完全肯定了他們的悖理之行,正是他們敢于越理逾制、張揚自然本性、追求個性自由,才有可能實現(xiàn)自己的美好愿望,踏上未來的錦繡前程。
《鼓掌絕塵》中《風(fēng)》、《雪》兩集開啟了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的寫作風(fēng)氣,在思想傾向上為后世的此類小說約定了基調(diào)。小說主張沖破禮教的束縛,追求自主婚姻,自擇其偶,私訂終身,大膽追求自由和幸福,其進步意義是不言而喻的。曹碧松在《才子佳人小說的進步意義和消極意義》一文中指出:“它是來自民間的,自主愛情婚姻的積極肯定,對代表封建宗法婚姻制度的頑固勢力的揶揄和嘲弄,從而表現(xiàn)了市民階層的民主思想。”在小說之中所流露出來的思想觀念是時代精神的一種藝術(shù)表現(xiàn),“真實地再現(xiàn)了中、小地主階級較為開明的知識階層的倫理觀念、政治要求、生活方式和世態(tài)人情,與市民階層的新型思想相接近”③。在歷代封建社會里,男女婚配一直就是有關(guān)教化大倫的大事,婚姻的締結(jié),必須循禮守制,通過媒妁之言來由父母包辦。在對“父母之命”的遵循中,女子處在比男子更為禁錮的處境里,閨門更是被看作“人倫之源”,女子必須深藏不露在閨閣繡戶中修養(yǎng)女德,在無限寂寞里虛擲自己的青春韶華,自由戀愛、自主擇婚是決然不能的事情。然而追求自由是人的本性,越是不自由越是渴望自由。《雪》集中的李若蘭就是這樣一個形象,文荊卿為尋找美人圖私闖李家花園,這是一個極具偶然性的機會,李若蘭在深閨寂寞之中偶遇風(fēng)流才子,她的青春一下子覺醒了,追求自我的本性使她緊緊地抓著這個希望,而當(dāng)這一希望在男女大防的高墻之內(nèi)一時無法實現(xiàn)時,她竟相思成疾,幾乎香消玉殞。在文荊卿假扮醫(yī)生巧妙探訪她時,她實現(xiàn)自由的愿望更加迫切更加強烈,花前盟誓,私訂終身,義無反顧地為自己選定“定情之人”。
比起沒有行動自由的李若蘭,《風(fēng)》集中的韓玉姿不僅深陷在相國“侯門深似?!钡拇笤褐校疑頌橄鄧杓?,已無人身自由,但也正因如此,韓玉姿的追求更加放肆大膽,更加堅定不移。馬爾庫塞認為:人的歷史就是人被壓抑的歷史。文化不僅壓抑了人的社會生存,也壓抑了人的個性生存,但這種壓抑恰恰是前進的前提。④身的活動范圍愈狹促,心的活動能量就愈強大,封建禮教的嚴密框束必然會使得解放的欲望突出重圍,走向?qū)崿F(xiàn)自我的自由之境。覺醒——追求——成功,《風(fēng)》、《雪》兩集所描寫的兩對才子佳人的愛情婚姻歷程,無疑向世人表明,悖逆舊有道德法則、自擇婚偶、自主婚姻是通向幸福的陽關(guān)大道,也昭示了傳統(tǒng)理學(xué)的婚戀觀念在新的生活方式、進步的社會思潮面前日漸沒落,走向窮途末路的必然性。
中國封建社會是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宗法制社會,自從婦女從母系氏族的神壇上走下來之后,就一直處于附屬的地位,隨著封建倫理制度的日漸完善和儒教思想日益加強,奴隸般的地位和悲劇性的命運在一代又一代的婦女身上重復(fù)著,沉重而嚴酷的精神枷鎖深化了男尊女卑的思想觀念,加深著婦女的悲慘境遇。婦女解放的尺度從來就是衡量一個社會解放的尺度,從來都是表現(xiàn)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biāo)志。在文學(xué)作品中,這種解放就往往表現(xiàn)為爭取愛情的自由與婚姻的自主這一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方面上,并在婚姻愛情的共同追求上,體現(xiàn)出來男女平等的進步思想。
《鼓掌絕塵》中的《風(fēng)》、《雪》兩集都是顯揚女子才情的愛情小說,韓家兩姐妹能吟善賦、能歌善舞,李若蘭小姐更是精于詩詞,作者創(chuàng)作這種以才女為中心人物的作品,在才情的基礎(chǔ)上建立新型的愛情觀、尊卑觀,就把女子提升到與男子同樣平等的位置。這種顯揚女子、頌其異能的創(chuàng)作思想影響了后來諸多才子佳人小說,從而成為一種比較固定的思想傾向,并向父權(quán)制社會吹進一股清新而強勁的風(fēng)氣,為蕩盡男權(quán)制度的殘冬寒夜,建立近代民主思想唱響了序曲。
除了在禮贊婦女、顯揚才女的寫作意圖上體現(xiàn)作者男女平等的意識外,對出身微賤、身份卑下的妓女的尊重同情和贊揚也是作品進步婚戀文化觀念的顯示?!讹L(fēng)》集中的韓家二姐妹是作者十分贊譽的兩位才女,雖然她們是韓相國的歌伎,并以侍妾的卑賤身份陪伴年邁的相國,然而在文本中,我們找不到任何輕視、鄙夷的字眼,有的只是對其境遇的同情,對其美貌才情的頌揚,對其行為方式的贊賞。男主人公杜開先雖貴為翰林公子,才學(xué)出眾,在對韓玉姿的追求上,明知韓的身份地位,但從見面到追慕再到離家出走,恩愛始終,患難與共,沒有一點嫌棄,沒有半點后悔。這就深刻而真切地傳達出了以杜開先為代表的知識分子階層對“伎”這一低卑行業(yè)女子的理解與同情,對她們持以開明的態(tài)度和樂意接受的開放姿態(tài)?!对隆芳械耐醵?,本是教坊司的官妓,藏到陳進家中后,陳進就把她納為二房,并不以為恥。兒子陳珍在生父嫡母作古之后,也沒有因生母的身份而影響他的仕進,捐官之時,攜妻帶母,一起進京,并為其養(yǎng)老送終,并無些許羞赧嫌憎。這些事實都表明,同情和容納娼妓出身的女子,已不是當(dāng)事人超然物外的曠世之情所致,恰恰相反,是他們?nèi)诤袭?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的一種表現(xiàn),是整個社會都已處在開明開放的思想觀念之中了。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杜開先的義父杜翰林、生父舒適芝、岳父金刺史等上層人物及家長對杜韓婚事的默許贊同的態(tài)度上得到證明。
總之,作者把一直處于社會生活邊緣的婦女置放在小說中心人物的位置上來,對才女顯揚其能,大加謳歌,對被欺侮被蹂躪的女子,也同樣通過藝術(shù)手段來表達對她們的同情與尊重,在呼喚人格平等的寫作意圖中,表現(xiàn)出知識分子階層和新興市民階層對人的自然本性、人的個體自由和平等互愛婚戀觀的追求與歌頌。盡管在封建社會里,就自由戀愛、自主婚姻而言,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只能是一個美好的夢想,但《鼓掌絕塵》所展示的這種先進的思想意識,卻是在黑暗的夜空里燃亮的一縷振奮人心的理想之光,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如一江清冽的春水流入陳腐的殘冬,在浪漫主義的暖風(fēng)里帶來了民主自由的春消息。
①于文藻點校:《李笠翁小說十五種》,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8頁。
② 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美學(xué)論文集〈沒有地址的信〉》,曹葆華譯,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8頁。
③ 《明清小說論叢》第一輯,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43頁。
④ 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