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長生(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 西安 710069;長安大學人文學院, 西安 710064)
□張小平(南京政治學院新聞學院, 南京 210003)
歷史學家和小說家在對待歷史真實時顯然持不同的態(tài)度,就時間中的各類事件集合來說,任何人都可以對它們進行想象和還原,作為人們心靈中的回憶,又可以對它們進行重新組合或排序。然而,問題就出在了這里,如果歷史真可以客觀呈現(xiàn)的話,那么一切的敘事手段和技巧都會成為贅疣。然而,令人詫異的悖論就發(fā)生在此,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中,不可能有一個純客觀的歷史留在那里,它們存在或消失,根本不為人的意識所左右。如此以來,人們所知道所了解的歷史就成了歷史學的創(chuàng)造,人們看到的歷史不過是過去的各種人物、事件,是以故事的形式投射到特定時代意識下的影子。
小說家對這樣的過程可以說是輕車熟路,歷史敘事只是小說中的一種策略而已。情節(jié)的展開如果需要,歷史背景下的敘事就為增添小說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增加砝碼。因為任何事件總要在一定的歷史背景下發(fā)生,除非作者有意識地淡化這種背景。
《霸王別姬》這樣一個故事本來是有著具體歷史背景的。秦代末年,風云變幻,使還存有戰(zhàn)國印象的各路豪杰紛紛揭竿而起,眾多的英雄有了縱橫馳騁的疆場。最終在智力和實力的雙重因素影響下,沛公劉邦和霸王項羽成為時代的最后角逐者。
這樣的題材如果在張愛玲創(chuàng)作生涯的后期,可能會有更精彩的表現(xiàn)。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放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她在處理歷史背景問題上,也一定不會改變創(chuàng)作初衷。雖然這篇小說只是她早期的一篇習作,但依靠思想的洞見和巧妙的寫作技巧,張愛玲輕而易舉地對歷史背景進行了淡化處理,實現(xiàn)了自己的永恒人性和無盡蒼涼的創(chuàng)作主旨。
楚漢之爭是一段有積淀的歷史,也是人們非常熟悉的一段歷史。作為小說背景的垓下之戰(zhàn),本應是充滿了征戰(zhàn)殺伐之聲,充滿了金戈鐵馬、流血漂櫓的血腥場面。而項羽作為決戰(zhàn)雙方之一的領袖,絕不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物。他有強敵面前破釜沉舟的勇氣,有百萬軍中縱橫馳騁的勇武;他也有坑殺數(shù)十萬降卒的兇殘,也有是非不分的優(yōu)柔寡斷。他的形象在司馬遷的《史記》得到了全面的展示,尤其是他在生命的最后關頭,英雄美人相對垂淚,慷慨悲歌,更是動人心弦的一幕:
項羽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shù)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飲。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烏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在司馬遷的筆下,項羽的形象在最后一刻依然高大,他像一座偉岸的山,即使倒下、崩塌也會驚天動地。美人虞姬不過是個道具而已,她的美麗是虛無縹緲的,在歷史上,她甚至只是一個美麗的想象。
由于中國史傳敘事傳統(tǒng)的發(fā)達,加上小說很長時間都是低俗的下里巴人,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小說只是文人墨客手中的游戲之作。特別是那些民間的想象,如果沒有考證余地的話,學者們一般不會置喙其中的。另外,史料構成的歷史小說很容易成為史傳的復述者,將想象的成份從中剔除,創(chuàng)造新意的空間也不是很大。然而,想象的空間是無限的,關鍵在于怎樣對待這樣的空間。民間文學始終沒有放棄歷史的加工。于是圍繞著想象,演出了一幕又一幕霸王別姬的好戲。民間不斷地流傳著種種關于虞姬的傳說,到了明代,有了沈采的《千金記》,此后,又有了京劇《霸王別姬》,將末路英雄的悲劇以鐵漢柔情的結局來收尾。所有與霸王相關的暴戾與殘忍都在最后的溫柔中輕輕地抹去了。
本來只是一個無本無根名叫虞的虛假美人,就這樣在民間豐富的想象力不斷地補充之后,漸漸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有名有姓、有愛有恨的活美人。而且美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不僅有與項羽相匹配的容貌,更有著與輔佐偉岸英雄成就霸業(yè)的慧心。因此,她的生死抉擇,也就具有了雙重意義。一方面,她的死是不得已而為之,再次印證了傳統(tǒng)的名節(jié)貞烈對于女性的教育結果;另一方面,她的死又是自我選擇的結果,成就了道德意義上的圓滿。死亡讓虞姬再次回到傳統(tǒng)思想的轄區(qū),想象到此戛然而止,她的死讓她回到了歷史背景中。
面對這樣的一種戲劇化的歷史演繹題材,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首先必須讓小說人物進入到想象空間,擺脫歷史背景的束縛,小說的主人公才會有自己的思想,才能成為一種創(chuàng)造?!栋酝鮿e姬》作于1937年,張愛玲時年十六歲。她巧妙地將厚重的歷史人物消解得幾乎無形,借助一個歷史瞬間的事件,按照現(xiàn)實的邏輯和思想意識,為歷史人物涂脂抹粉,一番梳妝打扮,沉重的歷史脫下了甲衣,只變成一個代稱,提供的背景依舊,但人物早已與歷史沒有了關系。
傅雷在論張愛玲的小說時認為,“技巧對張女士來說成了一種危險”,因為張愛玲實在太擅長也太喜愛使用技巧。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技巧在張愛玲手中成了小說的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
在《霸王別姬》中,技巧的確是她最鋒利的武器,她僅僅只是用了主題與原型偏離的技巧,就將人物身上的歷史背景清除得干干凈凈。原型是小說標題的本來意義的集中體現(xiàn),一般來說,原型可以是一個母題,由此生出新的主題。這種情況下,主題與原題之間不一定有必然的關系。比如香港作家李碧華的小說《霸王別姬》,講述的是飾演霸王別姬的一對演員戲里戲外的故事。歷史背景是演戲人的背景,屬于背景中的背景。張愛玲的《霸王別姬》則不同,她明知這樣的題材有著怎樣悠久的歷史,同時她也明白這樣的歷史通過正史/官方和戲曲/民間兩個體系的話語融合,已經(jīng)達成了某種共識。也就是說,劇中人物將很難走出其自身的生存背景。所以,在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中,從販夫走卒到達官貴人、學府精英,所認可的都是同樣的故事,同樣的結局。但是她偏要扭轉這樣的定論。方法很簡單,將原來的主人公退居成道具,原來的道具變成主人公。項羽還是霸王,只是他變得可有可無。從一開始,這個歷史上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就以否定性的形象出現(xiàn):“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領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府,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贝丝趟摹拔∪弧敝荒苁且粋€姿態(tài),在戰(zhàn)場上,他的力量與他的軍隊是一體的。隨后對項羽的神情描述更強化了他在戰(zhàn)爭中已變得無能為力:“但當他抬起臉來的時候,那烏黑的大眼睛里卻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火花。”在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天真是致命的缺點。如果說天真本來還有一點真誠的意思在里面,那么“孩子的天真”就將那一點褒義也毀滅了。然后,“她依著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后,就披上一件斗篷,一只手拿了燭臺,另一只手護住燈光,悄悄地出了帳篷”。這樣一種描述,讓戰(zhàn)爭的主帥退到幕后,而將虞姬推到了前臺。她有著聰慧的頭腦,可以輔佐他巡查;有著母性的慈愛,可以給他愛與關懷;她對自己生存的舞臺有主導權??梢韵胂螅且豢?,在那樣的一種環(huán)境中,讓人感覺似乎沒有了項羽的存在,戰(zhàn)爭只是在由虞姬承擔著。這樣的伏筆,成了最后一刻生死離別時的一種預言,因為那是虞姬自己的選擇。
人物依舊是霸王項羽和他的女人虞姬,背景還是楚漢之爭的最后一戰(zhàn)??墒牵疽粋€地位卑微、俯仰由人的小女子,居然一下子成了主角,一切故事都在圍繞著她展開。這樣的敘述,讓時代背景變得模糊。楚河漢界或是霸王沛公都變成了很遙遠的人和事,只有眼前的這個女子是實實在在的人物。
歷史中的人物,有著自己特定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而且他們的思想與時代的步伐應該是保持一致的。如果歷史人物原本確定不移的思想突然改變了方向,那么他與時代的隔膜也就產(chǎn)生了,因而歷史的背景也變得不再明晰。
霸王項羽最后的關頭,無疑是充滿了悲劇性的。在《史記》乃至戲曲中,都在塑造著一個末路英雄的悲劇。司馬遷讓項羽發(fā)出深深的感慨:“天實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至死不覺悟者的悲哀。張愛玲則更多的是通過人物的心理活動來表現(xiàn)人物的思想,當她賦予小說主人公獨白權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借劇中人物的口來表達另一個時代的思想了。
張愛玲的小說中,項羽幾乎是沒有思想的,僅有的幾句話透露出的簡單思想痕跡,也脫離了他的時代。他勇武而又天真,語言的表達駿爽、直捷。當虞姬將巡營發(fā)現(xiàn)的危機向他報告時,他卻依然幼稚地將一切往好處想。四面楚歌聲中,他猶豫著猜測“是江東的俘虜在懷念家鄉(xiāng)”還是“漢軍中的楚人這樣——這樣多么?”當確切得知劉邦已盡得楚地的消息后,他還是非常不明智地發(fā)出號令:“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我走,直到最后一分鐘。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這哪里還是學過“萬人敵”、叱咤風云的西楚霸王,簡直是無知的多情小生,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一千人迎戰(zhàn)十萬人的無望戰(zhàn)斗。
而虞姬在巡營時的感受,對于數(shù)千年前一個完全依附于男人的女人,可以說是完全超越了她的身份和她的時代?!笆嗄陙恚运膲阎緸樗膲阎?,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就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兒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目標究竟是什么?”事實上,她的懷疑是對自己悲劇命運無法回避的感觸,而且,她想得很遠,甚至想到了,如果項羽贏得了戰(zhàn)爭,得到了天下,自己依然是在悲劇命運的輪回中掙扎?!凹偃缢晒α说脑?,她得些什么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jiān)禁的處分……她要老了,于是他厭倦了她……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郁結,發(fā)狂?!闭账乃悸罚钡缴K結,陪伴她的不過是上好的棺槨和幾個陪葬的奴隸,人生究竟有什么意義呢?她努力的結果,最終卻是根本就得不到他。可以說,虞姬這時的想法,不再是楚漢相爭那個年代的思想,甚至根本也不是一個確定時代的思想,而恰恰是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中貫穿始終的一個努力,她要創(chuàng)造超越時代的作品。
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往往以恒久的人性和蒼涼的意境為主旨,她曾經(jīng)說過:“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劇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角,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fā)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憋@然,如果在小說的敘事中能夠盡可能地消除掉背景,失去現(xiàn)實的參照,沒有歷史的比附,那么反映的人性就成了一種永恒,營造出的蒼涼也會變得無邊無際、無始無終。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9.
[2]張愛玲.色·戒[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4.
[3]嚴家炎.新時期十五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J].西安:唐都學刊,199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