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修憲與政變疑云

顧 堅

由于此次修憲和“未遂政變”審理同期進行，有反對派人士認為，政府可能以案件審理作為籌碼與軍方做了某種交易，背后或許隱藏著更大的圖謀。更有一些反對派人士擔心，政府企圖借修憲給司法機關“穿小鞋”，而一旦修憲法案流產。就把責任推給反對黨，并通過推動修憲的全民公決凝聚民意，一舉贏得明年大選，然后再鋪開全面伊斯蘭化的政策。

正如連續(xù)兩屆執(zhí)政的正義與發(fā)展黨早就宣稱的那樣，2010年3月30日，土耳其政府再次提請大國民議會審議并通過一系列憲法修正案，以便為“由民事法庭審理炮制1980年政變的軍隊高官”和“加大解散親伊斯蘭教政黨的難度”等執(zhí)政黨特殊需要鋪平道路。鑒于正發(fā)黨未能占據(jù)議會2/3以上席位，此次修憲依然采取前三次修憲“碎步走”的模式，而非企圖一舉解決1982年憲法帶來的“軍人干政”問題。

不過，在2011年大選倒計時的情況下，即便軍人不出面，正發(fā)黨打著“推進國家的民主化”、“刪除有違加入歐盟之條款”等旗號，啟動修憲為競選造勢，也必然遭遇反對黨和世俗派的集體抵制。更何況，當前土耳其法院正就2月份曝光的該國2003年未遂政變密謀一事調查起訴被捕的31名軍官，這一事態(tài)的發(fā)展將影響到軍方今后的立場和決定。正發(fā)黨前三次修憲到底是為了伊斯蘭化還是民主化?本次修憲是否會激化執(zhí)政的宗教勢力和在野的世俗勢力之間的矛盾，導致軍方再次出手，接管政局?

修憲——從民主化到伊斯蘭化

土耳其現(xiàn)行憲法是1980年軍事政變的遺產。該憲法由軍政府指定的協(xié)商會議起草，由軍人政府審查通過后交全民投票通過。憲法宣布堅持國父凱末爾的世俗主義原則，認為世俗主義是土耳其共和國的基石。為此，憲法在序言中首先確認了軍人干政的合法性，宣布1980年9月12日的軍人政變“合法”，是為了“挽救土耳其民族的危亡”。

在國家體制上，憲法規(guī)定土耳其實行“三權分立”，議會內閣制占主導，總統(tǒng)是國家禮儀上的元首，擔任軍隊統(tǒng)帥，但實際上，軍隊才是站在文官政府背后的“監(jiān)國者”。根據(jù)1982年憲法，國家安全決策機關——國安會，由總統(tǒng)、總理、外長、國防部長、總參謀長、陸、海、空三軍司令和憲兵司令組成，軍人占有9個席位中的5個。軍隊通過控制國安會掌握了國家政策的發(fā)言權，甚至在對內對外安全決策上凌駕于文官政府之上。

按照歐盟“文人治軍”的標準，土耳其1982年憲法的民主基礎相當脆弱。1997年軍方利用憲法給予的特權迫使伊斯蘭背景的總理埃爾巴坎下臺，更是被歐盟指摘，成為土耳其加入歐盟的障礙。為此，2001年土耳其即通過一輪修憲以討好布魯塞爾。

意料之外的是，在2002年議會選舉中，有著濃厚伊斯蘭教背景、新組建不久的正義與發(fā)展黨以34.28％得票率勝出，該黨的創(chuàng)立者、曾任伊斯坦布爾市市長的埃爾多安于2003年出任總理。隨后，在“加入歐盟、促進民主”的旗號下，正發(fā)黨2004年首次推動修憲。由于這次修憲被視為土耳其靠攏歐盟的重要努力，所以在議會順利過關。

2007年7月議會大選前夕，土耳其總統(tǒng)選舉陷入僵局：正發(fā)黨總統(tǒng)候選人居爾無法在議會得到2／3的絕對多數(shù)，因而無法當選；在正發(fā)黨的主導下，土議會于2007年5月通過憲法修正案，改議會選舉總統(tǒng)方式為全民直選，但修憲法案被時任總統(tǒng)塞澤爾否決。后來，中間派的民族行動黨決定支持居爾，使僵局得以打破——居爾在當年8月的第三次議會投票中當選總統(tǒng)。兩個月后，總統(tǒng)直選的修憲法案在全民公決中獲得通過。

有了前兩次成功修憲的鋪墊，再加上攫得總統(tǒng)寶座的底氣，正發(fā)黨二度執(zhí)政后再次推動修憲，選擇了極具爭議性的話題——允許大學女生在校園佩戴伊斯蘭標志物——頭巾，結果因挑戰(zhàn)了土耳其世俗主義國家的底線而功敗垂成。具體經(jīng)過為：2008年2月11日，土議會以411票對103票的表決結果，決定通過允許在大學校園佩戴頭巾的憲法修正案。孰料，執(zhí)政黨剛剛修憲，就遭到反對派的強烈抗議，后者在首都安卡拉組織了數(shù)萬人的游行示威，反對政府修憲，高呼“土耳其是世俗國家”等口號。政府辯解稱，修憲是為了保護“那些愿意戴頭巾的女生的權利”，而且并沒有強制所有大學女生戴頭巾，因此是促進民主的做法，有利于土耳其加入歐盟。然而，2008年6月，土憲法法院宣布該修正案違背世俗主義原則，是無效的。正發(fā)黨還因在此事上“暴露了宗教傾向”差點被法院取締。

需要指出的是，正發(fā)黨前三次修憲，打的都是維護國家政治穩(wěn)定、推進民主化的旗號。盡管政府和反對派在修憲問題上的分歧日益尖銳，但是雙方的沖突基本上還是非暴力的斗爭。尤其，從2003年到這次“未遂政變”事件前，軍方一直比較低調。

軍方的“中立”能保持多久

土耳其憲政史上，軍方素來以維護國家的世俗主義原則自居，1960年以來曾三度發(fā)動政變，而后又果斷還政于民。但近年來，隨著土耳其政府為加入歐盟出臺了數(shù)千項改革計劃，軍方越來越被邊緣化，其與世俗派政黨的關系也不是那么好，這使它偏愛充當土政壇“仲裁者”的角色，只有在政局混亂到無法收拾的情況下才出手干預。

在2003年土議會通過法案決定限制軍方干預政治后，軍方在土國內政治舞臺上比較低調，沒有采取主動的反制措施。軍方在宗教和世俗兩大力量的斗爭中，基本保持了中立。如果回首1997年軍方推翻親伊斯蘭教的總理埃爾巴坎的政變，不難發(fā)現(xiàn)，對于正發(fā)黨2004年首次修憲，軍方的態(tài)度是溫和的；對于2007年第二次修憲，因為涉及到正發(fā)黨可能同時掌控總統(tǒng)、總理與議長三大權力寶座，軍方一度發(fā)出威脅說，一旦居爾當選，他們將發(fā)動政變，但后來他們認可了居爾的當選；2008年第三次修憲，由于有憲法法院出面干預，軍方?jīng)]有出頭；而這一次，軍方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不能再觀望。

讓軍方重新回到斗爭焦點的，是一起綽號“大錘”的軍事政變計劃。2010年1月，土耳其一家獨立日報踢爆一份由5000多張掃描文件、幻燈片碟片和48小時的錄音所組成的詳盡政變計劃。計劃是于2002到2003年制定的，當中提到土前空軍司令弗爾特納需要制造一起擊落土耳其空軍飛機然后嫁禍希臘的事件，以此激起土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政變計劃還包括炸毀兩座清真寺，并在隨后發(fā)動騷亂來證明埃爾多安政府是在鼓勵伊斯蘭極端主義行為。很顯然，這一政變計劃性質惡劣，一旦查實將對軍方不利。

2月22日清晨，土當局出動警察，在全國9座城市逮捕了約50名現(xiàn)役和退役軍人，其中包括前空軍司令弗爾特納、前海軍司令奧爾內克和前副總參謀長薩伊貢。不過，土軍方對政變指責矢口否認，總參謀長巴什布上將更是稱：“政變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狈磳h也認為，政府此舉是在打壓軍方，壓制世俗主義勢力。戲劇性的是，檢方在質詢了前述

3名退役高級軍官之后，于24日晚間釋放了他們。25日中午，在總統(tǒng)居爾的調停下，總理埃爾多安和總參謀長巴什布在總統(tǒng)官邸舉行了3小時的會晤。他們在會后聲明中矢言，將在“憲法規(guī)定的范圍之內”平息此次政變未遂風波。據(jù)悉，伊斯坦布爾法院將接手剩余被捕人員的審理工作，其中前第一軍軍長德甘被認為是“大錘”政變計劃的始作俑者。

然而，就在外界以為查抄“大錘”政變計劃只是個孤立事件時，2月28日，土政府宣布要在3月底之前開始修憲進程。埃爾多安說：“這不是關于修改全部的憲法，只是我們想要修訂某些條款。”土耳其副總理塞吉克也表示，修憲是土耳其加入歐盟的必要條件，政府將爭取在野黨的支持。但由于此次修憲和“未遂政變”審理同期進行，有反對派人士認為，政府可能以案件審理作為籌碼與軍方做了某種交易，背后或許隱藏著更大的圖謀。而以共和人民黨為首的反對黨，已明確表示不會支持正發(fā)黨的修憲提案。

根據(jù)土國內外媒體的報道，正發(fā)黨這次提交議會的29條修正案中，除了一些人權保障條款，核心內容有兩方面，一是取消法院取締宗教政黨的權力，因為正發(fā)黨在2008年險些遭到法院取締；二是改變法官和檢察官的任免方式，加大正發(fā)黨對司法機關的影響力，主要措施是將憲法法院法官從11名增至17名，其中3名由議會委任，同時將全國檢察官和法官理事會的成員數(shù)由7名增加到21名，其中4名由總統(tǒng)直接指定。

可以看出，修正案并非直接針對1982年憲法中被正發(fā)黨視為眼中釘?shù)摹败娙撕戏ǜ烧睏l款，僅僅是象征性地表示不能放過策劃30年前那場政變的軍隊高官(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故去)。這固然說明正發(fā)黨對軍方勢力的忌憚，但另一方面，出于對2008年修憲不順的記恨，這次修憲將拳頭重點砸向不合作的司法機關，其力度之猛，已經(jīng)引發(fā)反彈。像土上訴法院院長哈桑就表示，“任何取締政黨的決定需要得到議會批準”這一條款，違反分權原則，“讓議會對任命法官擁有更大權力”則破壞司法獨立性，總之，政府的改革“違憲”。而正發(fā)黨祭起歐式民主大旗，約束軍方尚可，卻奈何不了司法部門。

土耳其議會對修憲法案的表決最早可能在4月上旬展開。如果議會未能通過修憲，執(zhí)政黨很可能在今年夏天將修憲內容整體打包進全民公決。一些反對派人士擔心，政府企圖借修憲給司法機關“穿小鞋”，而一旦修憲法案流產，就把責任推給反對黨，并通過推動修憲的全民公決凝聚民意，一舉贏得明年大選，然后再鋪開全面伊斯蘭化的政策。但這樣的擔心也許過于杞人憂天，正發(fā)黨即便在選情較好的2007年大選中也沒有贏得過半數(shù)選票，它是鉆選舉法的空子(未獲得10％選票的政黨不得進入議會)才囊括了多數(shù)議席。如今，土耳其人均GDP過萬美元，正發(fā)黨相當一部分社會基礎——移居城里的“鄉(xiāng)下人”并不希望重返宗教禁錮之下，正發(fā)黨操弄全民公決，很可能會砸到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