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靜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蘇軾是宋代文學、文化的巨擘,其留傳至今的著述十分豐富,計有詩二千七百多首,詞三百多首,文四千八百多篇 (尚不計其學術專著),“其數(shù)量之巨為北宋著名作家之冠,質量之優(yōu)則為北宋文學最高成就的杰出代表”[1]。全面系統(tǒng)地整理這些作品,編著一部合詩、詞、文為一的全集校注,自是一項極有價值的工程,當然也是一項極為艱巨浩繁的工程。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十多位專家學者,不憚艱難,通力合作,歷二十多個春秋的辛勤耕耘,終于完成了這一工作,并由河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問世。該書總字數(shù)近千萬,在迄今為止對古人全集進行校注整理的著作中,此書之巨可謂名列前茅。不僅部頭大,而且質量高,全書編次合理,體例完善,校勘精審,注釋詳明,在廣泛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又多有新的開拓和創(chuàng)獲。
全書分詩集校注、詞集校注、文集校注三大部分。校注者通過認真比較研究,分別擇取最佳版本為工作底本。詩集、文集用中華書局所出孔凡禮校點本為底本,詞集用商務印書館所出龍榆生《東坡樂府箋》為底本。選擇精善的底本為進一步的研究和校注確立了一個高的起點,同時也使全書的質量有了最基本的保證。每則作品的第一條注均注明寫作時間、地點和相關的背景,有的還援引文獻資料加以考辨,給讀者理解作品意旨和進一步的研究帶來極大方便。在校注之后有集評和附錄兩部分,集評蒐集歷代名家對蘇軾該篇作品的評論資料,附錄則附載該作品的背景資料和相關傳聞。這兩部分的資料乃校注者從浩如煙海的文獻中苦心搜尋所得,對于讀者理解作品的思想內容、把握其藝術特點有很大好處。
校勘精審是全書的一個特點。自宋代起,歷代注家在注釋中偶或進行了一些校勘,但大多是 “某一作某”的形式,不列出具體的版本,價值不大。孔凡禮校點的《蘇軾詩集》、《蘇軾文集》,采用了多種珍貴的宋元版本,校勘細密,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此次的新注在孔凡禮??被A上,對蘇軾作品文字的歧異作了進一步考訂,通過深入的鉆研、探索,訂正了不少文字之誤。如其所用底本《蘇軾詩集》卷三六《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寶也,王晉卿以小詩借觀,意在欲奪,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詩先之》首句“海石來珠浦”,宋刊之集本、施乙、類本“浦”皆作“宮”,今校注者即據(jù)此改“浦”為“宮”。所謂“珠宮”,即 “珠宮貝闕”之 “珠宮”,古指水神、龍王之宮。古人認為龍宮多奇珍異寶。軾詩題云此石乃“希代之寶也”,詩首云“來珠宮”,正緊扣其題,極言其“海石”之珍貴。故宋刊本作“宮”,實乃蘇詩原貌。作 “浦”者,為王文誥據(jù)何焯之說而妄改。且詩中明白無誤地稱為 “海石”,又本卷尚有詩題《程德孺惠海中柏石,兼辱佳篇,輒復和謝》。據(jù)此,此仇池石當來自南海之中。正因為如此,故稱其 “來珠宮”,可證宋刊諸本無誤。今校注者據(jù)之改回,甚是。再如,《蘇軾詩集》卷三七《寄餾合刷瓶與子由》:“老人心事日摧頹,宿火通紅手自焙。小甑短瓶良具足,稚兒嬌女共燔煨。寄君東閣閑蒸栗,知我空堂坐畫灰。約束家僮好收拾,故山梨棗待歸來。”其中第二句之 “焙”,宋刊之集甲、集丁、施乙、類本及清查注本作 “培”,校注者即據(jù)此改“焙”為“培”,甚是。因為,核本詩之平仄句調、章法結構,乃是一首七言律詩,其押韻本來應當以平水韻的一部韻到底。考此詩押韻,其 “頹”、“煨”、“灰”、 “來”皆平水韻上平聲之十灰韻,而“焙”乃平水韻去聲之十四隊韻,顯然作“焙”不協(xié)韻,而“培”正為上平聲十灰韻?!氨骸蹦恕芭唷毙谓`。蘇軾文的??币彩侨绱?如《蘇軾文集》卷六二《葬枯骨疏》中云:“竊見惠州太守左承議郎詹使君范,與在州官吏,奉行朝典,支破官錢,埋葬無主暴骨數(shù)百軀……遵釋迦之遺文,修地藏之本愿,起燋面之教法,設梁武之科儀?!焙笏木渲嗅屽?、地藏、梁武皆為人名,唯“燋面”二字不知何意。校注者從“教”、“法”與葬枯骨的關系入手,查得《晉書·向雄傳》中載鐘會死,“雄迎喪而葬之。文帝 (司馬師)召雄而責之”?!靶墼?‘昔者先王掩骼埋胔,仁流朽骨,當時豈先卜其功罪而后葬之哉!今王誅既加,于法已備。雄感義收葬,教亦無闕。法立于上,教弘于下,何必使雄違生背死以立于時!殿下仇枯骨而捐之中野,為將來仁賢之資,不亦惜乎!’”遂認定“起燋面之教法”為“起向雄之教法”之誤,“燋面”乃“向雄”二字誤倒又形訛所致。此校雖無版本之據(jù),然于理甚切。向雄為人名,與釋迦、地藏、梁武一律。對此,前之校勘者皆未及。
注釋無疑是《蘇軾全集校注》的主要致力所在。蘇軾之詩自宋代始即有注釋,北宋末即有趙次公、程縯等四家注,其后又有五注、八注、十注,約于南宋中期又有王十朋的百家分類注,南宋嘉泰間又有施元之等的編年注本。清代邵長衡、李必恒、馮景在整理施注本時皆有補注,查慎行、馮應榴、王文誥皆有編年注本,沈欽韓有查注補正。這些注家各有成就,但是總的來說,還存在不少問題,漏注、誤注之處不少,這直接妨礙了對蘇詩的正確理解。新注在充分吸收舊注成果的基礎上,復深入探討,隨處糾正了舊注的不少訛誤,這方面頗見出新注的學術水平。如《蘇軾詩集》卷三四《送歐陽推官赴華州監(jiān)酒》中有句云:“死為長白主,名字書絳闕?!蓖跏笞?“《松漠紀聞》云:長白山在冷山東南?!毙伦⒄J為“此注大誤”,理由是《松漠紀聞》所說的長白山“指今東北之長白山”,此“長白山在軾生前尚無‘長白’之名,軾死后多年,金國始定名為白長山”。因而新注云:“長白,山名。在今山東省鄒平縣,跨淄博市、章丘縣界。道書稱為泰山之副岳。因山中云氣長白,故名?!蓖踝⑺哉`,今注所以正確,是因為《松漠紀聞》乃洪皓于南宋建炎三年(1129)出使金國,被拘留于金國之冷山時所作。冷山,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謂在金國“黃龍府北”。而黃龍府在今吉林省境內。冷山東南之長白山,必然是指今東北之長白山。其名確實為金國時所定。而山東省境內之長白山,早在隋朝時即已有此名,如王薄起義,作歌云“長白山下知世郎”。宋代仍為此名,范仲淹幼年曾在此山讀書。又如詩集卷三五《和陶飲酒詩二十首》之七:“頃者大雪年,海派翻玉英。有士常痛飲,饑寒見真情。床頭有敗榼,孤坐時一傾?!蓖跷恼a注云:“大雪與客飲尉氏,乃嘉祐庚子年事?!苯裥W⒄哒J為“此說誤,此詩非寫在尉氏與客飲之事。”并舉出三條理由:“第一,嘉祐庚子即嘉祐五年……距此詩作時元祐七年已三十三年,若追寫彼事,則不當云‘頃者’。第二,此詩有‘海派翻玉英’之句,似大雪時軾在近海之地,而尉氏在今河南境內,并不近海。第三,此詩后尚有‘孤坐時一頃’云云,顯然非與客飲,而是一人獨飲?!痹谂e出王文誥注與此詩抵牾之處后,又進一步說:“考熙寧十年正月,軾有詩,題曰《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復作》,其中有‘東風吹宿酒’、‘下馬成野酌’等句,所謂‘大雪年’‘痛飲’者,殆指此耶!”此注顯然比王文誥注高明。熙寧十年距此詩作時僅十五年余,故可言“頃者”;濰州之地正近海;軾熙寧十年詩中有句云:“下馬成野酌,佳哉與誰共”,顯然是一人獨飲,與此詩所寫情景正相合。像此等糾正前人誤注之處頗多,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又詩集注釋中引書比前人早,更是隨處可見。如卷三九《寄鄧道士》中“遠餉采薇客”,王文誥注本僅錄王十朋集注所引《文選》嵇康《幽憤》詩,而今之校注則另引了《史記·伯夷列傳》。又該卷《上元夜》中“牙旗穿夜市”,王文誥注本僅錄李注引《南部新書》,而新注則引《文選》張平子《東京賦》及薛綜注。凡此皆比前注引書要早得多。至于蘇軾之文,此前無人全部注釋過,僅宋代郎曄所編《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六十卷中有注釋,但此僅是一個選本,并未全部注釋。此外,一些宋文選注本也注釋了極少量文章。但相當數(shù)量的文章從來不曾注釋過,今之校注首次予以注釋,其本身即是一種開拓和創(chuàng)新。
另外,在寫作時間的考證和作品辨?zhèn)畏矫?新注亦有許多新的貢獻。如《蘇軾詩集》卷三四自《西湖秋涸,東池魚窘甚,因會客,呼網(wǎng)師遷之西池……戲作放魚一首》之潁州詩,起自何月?王文誥云:“起元祐六年八月,在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軍州事任?!倍裰W⒄邉t定此詩作于元祐六年九月。根據(jù)是施宿《東坡先生年譜》載軾于元祐六年“八月,除龍圖閣學士知潁州,閏八月到任”。蘇軾《潁州謝到任表》中云:“臣已于今月二十二日到任訖者。”因而認為“今月”為“閏八月”。此說甚是?!短K軾文集》卷七三有《醫(yī)者以意用藥》一文,中云:“元祐六年閏八月十七日,舟行入潁州界?!备勺C明蘇軾到潁州任之時間為閏八月二十二日,故此卷詩絕對不會自該年八月始。又如詩集卷三六《贈王覯》,王文誥《蘇詩總案》未明確編年月,其《蘇詩編注集成》將此詩列于《大行太皇太后高氏挽詞二首》之后,以此二首挽詞為元祐八年九月三日宣仁崩后作。按常理,排在其后之詩當在此后作。新注將《贈王覯》改列于二首挽詞之前,并定其作時為元祐八年八月。其根據(jù)是《蘇軾詩集》卷五○《他集互見古今體詩》中有題為《元祐癸酉八月二十七日,于建隆章凈館,書贈王覯》,所書贈者乃唐李德?!稇丫﹪方^句。新注認為《贈王覯》“可能亦作于是時”。且《贈王覯》詩中有“今夜初逢掣筆郎”之句,若其與書李德裕詩不在同一日,亦當在其前不久,故定于八月。新注對此詩作時的考訂和編次的調整,應該說是有充分根據(jù)的。又如,《蘇軾文集》卷一《老饕賦》,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四二定其作于元符二年蘇軾貶海南島時,理由是“此賦有‘瓊艘’句可證”,乃以“瓊”指海南島。而新注則認為“瓊艘”即“瓊舟”,指酒杯托盤。又根據(jù)此賦中盛陳華美筵席、美人歌舞及大量材料,論證此絕非蘇軾貶海南時所能有。再以宋代朱彧《萍州可談》卷三的記載,斷定此賦當作于熙寧五年至六年秋蘇軾通判杭州時。此說不僅有理有據(jù),其考證亦頗見功力。在辨?zhèn)畏矫?詩集和文集校注均作了大量的工作。詩集中,底本《蘇軾詩集》誤將一些蘇軾詞編入詩中。如卷三五中《古離別送蘇伯固》,本為《生查子》詞。新注則僅留其題,并出校謂其當編入詞中。又如,卷四七、四八補編古今體詩兩卷中,有四十多首均非蘇軾詩。新注則將其全部集中移入其后他集互見古今體詩之中,并在每首后出校,詳列證據(jù),證其非蘇軾之詩。文集中亦有一些非蘇軾之文而誤入者。如卷二之《易論》、《書論》、《詩論》、《禮論》、《春秋論》,卷二四《謝復賜看墳寺表》等,今之校注均分別詳列證據(jù),證其皆蘇轍之文,誤入蘇軾集中。
總之,《蘇軾全集校注》在廣泛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在編集、系年、辨?zhèn)?、??薄⒆⑨尩雀鞣矫娑加谐^前人的創(chuàng)獲,體現(xiàn)出嚴謹?shù)膶W風,扎實的功力。此書出版問世,必將推動蘇軾研究、宋代文學、文化研究的深入發(fā)展。
[1]王水照.蘇軾選集·前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