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卉
(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中文系,河南 焦作 454001)
中國古代小說學析論
黃 卉
(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 中文系,河南 焦作 454001)
小說學側(cè)重于小說的學術(shù)史研究。以文學批評史為背景,以小說史為依托,探尋小說理論批評在小說史的發(fā)展中所做的實際工作及其理論貢獻。突出我國小說學研究是以小說的外圍研究為主體,以在中國小說史上具有相對文體意義的形式為研究重心的特點,揭示我國小說的實質(zhì)是中國小說史內(nèi)部自身發(fā)展的歷史。
中國古代小說學;外圍研究;本位研究
“小說學”是指有關(guān)“小說”的學問和學說,以及小說的學術(shù)史研究。中國古代小說學的研究目的在于梳理古人對于“小說”這一對象的認識和研究。而古人對于小說的認識是多元的,這種多元的認識就中國小說而言,無論是“小說”之名,還是“小說”之實,相互之間都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故以“小說”的所謂“今義”來確定小說學或小說理論批評的研究對象,往往會掩蓋中國小說學史發(fā)展的本來面目,難于揭示中國小說學史的真實狀態(tài)。本文從“名”“實”兩端來確定小說的研究對象:以“小說”之名為研究對象,全面梳理古人對于“小說”的認識流變、演化及其相互關(guān)系,突出古人對于“小說”的發(fā)生、分類、地位、功能等的研究,將中國小說學史置于一個相對寬泛的文化史背景中加以審視,這一研究對象以“小說”的外圍研究為主體;以“小說”之實為研究對象,即以中國小說史上對具有相對文體意義的形式的研究為重心,如唐以前對神話傳說、寓言、志怪志人的研究,唐及唐以后對傳奇小說、章回小說的研究和近代對小說的整體研究,這一研究對象以中國小說史的內(nèi)部自身發(fā)展歷史為主體,稱之為小說的本位研究。
研究中國小說學,首要的問題是對于“小說”的界定?!靶≌f”之名歷來紛繁復雜,所指非一。清代劉廷璣即感嘆:“小說之名雖同,而古今之別,則相去天壤?!盵1]“小說”之名最早見于《莊子·外物》“飾小說以干縣令”。接著是《呂氏春秋·慎行》“賢者有小惡以致大惡,褒姒之敗,乃令幽王好小說以致大敗”。張衡《西京賦》:“匪為玩好,乃有秘術(shù)。小說九百,本自虞初?!被缸T《新論》:“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卑喙痰摹稘h書·藝文志》:“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這五種說法除《呂氏春秋》外均對后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奠定了“小說”的基本義界,即“小說”是篇幅短小的“殘叢小語”;“小說”是無關(guān)乎道術(shù)的瑣屑之言;“小說”是一種源于民間、道聽途說的“街談巷語”。這些義界,確定了“小說”的基本范圍,即“小說”是一種范圍非常寬泛的概念,是不能歸入正經(jīng)著作的歷史傳說、方術(shù)秘籍、禮教民俗,且以“短書”的面目出現(xiàn)。
“小說”是指有別于正史的野史、傳說,這一史承觀念確立的標志是南朝梁代《殷蕓小說》的出現(xiàn)。清代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二十三云:“案此殆是梁武作通史時,凡不經(jīng)之說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蕓別集為小說,是小說因通史而作,猶通史之外乘?!边@是中國最早用“小說”一詞來指稱書的書籍。而在唐宋兩代,人們在理論上對此作出了闡釋,劉知己說:“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漸煩,史氏流別,殊途并鶩,榷而為論,其流有十焉:一曰偏記,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理書,十曰都邑薄?!盵2]“偏記小說”與“正史”已兩兩相對。司馬光《資治通鑒》“遍閱舊史,旁采小說”;歐陽修倡言“小說不足以累正史”[3],亦將小說與正史相對。宋人筆記中大量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小說”的記載大多是指這些有別于正史的野史筆記,如陸游《隋唐嘉話》“崔日知恨不居八座,及為太常卿,于廳事后起一樓,正與尚書省相望,時號崔公望省樓。又小說載:御史久次不得為郎者,道過南宮,輒回首望之,俗號拗項橋。如此之類,猶是謗語?!盵4]至明代,更演化為“小說者,正史之余也”的觀念。
“小說”是一種由民間發(fā)展起來的“說話”藝術(shù),這一名稱較早見于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所引《魏略》:“太祖遣淳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署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徘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耶?”[5]“徘優(yōu)小說”顯然是指與后世頗為相近的說話伎藝,這種民間的說話在當時甚流行。至《隋書》卷五“好為徘優(yōu)雜說”,《唐會要》卷四“好諧戲,兼通人間小說”,均一脈相承。宋代說話藝術(shù)勃興,“小說”一詞又專指說話藝術(shù)的一個門類,宋代吳自牧《夢梁錄》卷二十《小說講經(jīng)史》:“說話者謂之舌辯,雖有四家數(shù),各有門庭,且小說名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發(fā)蹤變泰之事。”這里“小說”即指說話中篇幅短小的單篇故事,以別于長篇的講史,所謂“最畏小說人,蓋小說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捏合?!盵6]“小說”指稱說話伎藝,還與后世作為文體的“小說”有別,但卻是后世通俗小說的近源。
“小說”是指虛構(gòu)的有關(guān)人物故事的特殊文體,這一概念與近世的小說觀念最為接近,亦與明清小說的發(fā)展實際相吻合,體現(xiàn)了小說觀念的演化。這個過程,首先確認了“人物故事”為小說的基本特性,這在《太平廣記》中已顯端倪。該書之收錄以故事性為先決條件,以甄別前此龐雜的“小說”文類,但仍以“記事”為準則。隨著宋元說話的興盛,尤其是通俗小說的勃興,在觀念上近于“實錄”的記事準則便被故事的虛構(gòu)性所取代。于是“小說”專指虛構(gòu)的故事性文體。明嘉靖年間洪楩編刊的話本小說集《六十家小說》即是如此,且純以娛樂為旨歸,體現(xiàn)了小說文體向通俗化演進的跡象。明末清初的“小說”即指通俗小說。
由此看來,“小說”既是一個“歷時性”的觀念,又是一個“共時性”的概念?!靶≌f”觀念的演化主要是指“小說”指稱對象的變化,這種變化并不意味著對象之間的不斷“更替”,而常常表現(xiàn)為“共存”。
(1)小說文體研究。一般從小說語言角度將小說文體分為兩類:文言小說和白話小說。古代小說按照篇幅、結(jié)構(gòu)、語言、表達方式、流傳方式等文體特征,分為筆記體、傳奇體、話本體、章回體四種文體。這四種小說文體既是平面的小說文體類型,同時又大致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小說的文體發(fā)展線索。中國小說學史正可循此梳理和分析歷代對于小說文體的研究和評判,大致可分為“小說”觀念研究,“小說”的范疇、理論命題研究和“小說”的技法研究。
小說觀念問題歷來受到小說理論批評史研究者的重視,對“小說”這一名稱的理論和歷史梳理已清晰,指稱的對象及其流變軌跡已有跡可循,不足的是人們視小說觀念僅為“小說”這一名稱所指的內(nèi)涵,所揭示的小說觀念的演化史常表現(xiàn)為“小說”這一名稱的發(fā)展歷史。實際上,小說觀念的研究對象應是中國古代對于“小說”這一文體的本質(zhì)研究,包括“小說”的本體研究和“小說”的形態(tài)研究。也就是說對小說觀念的研究,應以“小說”這一文體為中心視點全面梳理小說在形成過程和發(fā)展流變中的相關(guān)觀念,術(shù)語和理論思想。如《莊子》,作為中國小說理論批評史的研究資料,人們常引用的是“飾小說以干縣令,其與大達亦遠矣”,其實“小說”一辭與小說文體并無關(guān)涉。它作為中國小說史上“小說”一詞的發(fā)明當然自有其價值,但后人視《莊子》為“千萬世詼諧之祖”并非指其對“小說”一詞的發(fā)明,而是指《莊子》一書接近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故《莊子》一書中有關(guān)自身創(chuàng)作特色的揭示更應成為中國小說觀念史研究的對象。
小說的范疇和理論命題研究也是當今小說理論批評研究的重心,人們對小說評點家的理論思想作出了深入細致的分析,但要使這一層面的研究更深入,尚需注意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揭示中國古代小說理論范疇的總體特征,在中國文學理論范疇的背景上尋求小說理論范疇的獨特個性。中國小說理論范疇缺少一以貫之的理論命題,我們應該從發(fā)生學的角度去探求其原因,梳理其對小說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實際影響。二是強化“文體”意識,使小說范疇和理論命題研究真正融入中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實際進程。中國古代小說四種文體之間既有一定的傳承性,同時又有相對的獨立性,各自形成了自身的文體特性。如對于“筆記體”小說,古人所采用的視角是傳統(tǒng)的“實錄”,而對傳聞的“記錄”同樣也是筆記小說所允許的,故干寶在《搜神記序》中標舉“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蓋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睹也,亦安敢謂無失實者哉”。其實并非是干寶有意提倡虛構(gòu),而是確認了筆記體小說的基本原則。紀曉嵐指責《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正是區(qū)分了筆記與傳奇小說兩種小說文體的不同,今人對紀昀的指責恰恰是模糊了這兩種小說文體。三是要盡量貼近古人,把對小說發(fā)展實際有直接價值的理論命題和學說當作研究對象。
小說學的技法研究主要是指明中葉以后小說評點家對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法則的揭示,它的出現(xiàn)確實與評點這一形式本身密切相關(guān),同時也與評點是中國古代小說批評形式的主體且延續(xù)長久有關(guān)。對小說技法做品評分析最早見于明萬歷年間的袁無涯本《水滸傳》,其中提出的“敘事養(yǎng)題法”、“逆法離法”、“實以虛行法”等開了小說技法研究的先河。其后,李漁評點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尤其是金圣嘆評點的《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將技法研究推向深入和細密。以后,小說技法研究成了評點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2)小說存在方式研究。小說存在方式研究一直被小說理論批評史研究排除在研究范圍之外,這是因為所謂小說存在方式研究并不以“理論形態(tài)”的面貌出現(xiàn)。其實,古人對小說的認識、把握和研究歷來都是雙管齊下的,他們把小說訴諸理論形態(tài),在理論觀念指導下具體操作。后者還體現(xiàn)為是前者的檢驗和實踐,兩者缺一都不能構(gòu)成完整的中國小說學史。古人對小說存在方式的研究主要表現(xiàn)在著錄和改訂方面。
著錄是一種以目錄學的形式表達小說觀念和小說思想的獨特方式。對歷代目錄學的清理可以梳理出“小說”這一文體在目錄學中的變異狀態(tài),而這種變異正體現(xiàn)了中國小說觀念的歷史演進。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首次設立“諸子略·小說家”,著錄《伊尹說》、《周考》等15家“小說”?!端鍟そ?jīng)籍志》在四部分類中設“子部·小說家”,著錄《燕丹子》、《雜語》等“小說”25家,又在“史部·雜傳”類著錄《述異記》等多種小說。“小說”作品亦被分置于“子部·小說家”和“史部·雜傳”中。至宋代歐陽修撰《新唐書·藝文志》,將這兩部書目的“小說”一統(tǒng)歸于“子部·小說家”,基本確立了后世目錄學中對“小說”的著錄位置,也基本確認了文言小說的兩大部類,即“筆記體小說”和“傳奇體小說”。同時,還顯示了文言小說與“子”“史”兩部類的淵源關(guān)系。通俗小說的著錄較早見于明初,明代約有九種公私書目著錄了通俗小說,其中以話本為主。清初,通俗小說的著錄反而見少;晚清以后,通俗小說的著錄才得以興盛。這一著錄的流變明顯反映了通俗小說在明清兩代的實際地位。
小說的改訂是古代小說批評家直接參與小說文本和小說傳播并影響中國小說發(fā)展進程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古代通俗小說世代累積型的編創(chuàng)方式使得小說文本處于“流動”之中。因其是在“流動”中逐步成書的,故成書也非最終定型,為后代的修訂留有較大余地。也因其本身處于流動狀態(tài),故評點者對其做出新的改訂就較少觀念上的障礙。明末清初的小說評點家對“四大奇書”的修訂并使之成為后世流傳的小說定本,在通俗小說的發(fā)展史上有重要價值。
(3)小說文本批評。長期以來,小說理論批評研究一直以“理論思想”為主要對象,古人對小說的研究被主觀地分割成一個個理性的“學說”,一部中國小說理論批評史就成了一個個理論學說的演化史,而中國小說學史上最富色彩、對小說傳播最具影響的“文本批評”卻被忽略了。“文本批評”是指在中國小說批評史上對單個作品的品評和分析,它著重闡釋的是單個作品的情感內(nèi)涵和藝術(shù)形式,是在中國小說批評尤其是明清通俗小說批評中占主流地位的批評方式。故一部中國小說批評史,其實就是對單個小說文本闡釋的歷史。
以理論觀念為研究主體,在很大程度上掩蓋了“文本批評”在中國小說理論批評史上的實際存在及價值。中國古代小說的“文本批評”是建立在對個體小說情感內(nèi)涵和藝術(shù)形式的闡釋之上的,因而古代小說的文本批評實際是單個小說文本批評的自身演化史。根據(jù)單個小說文本批評自身演化這條線索,無疑可深切地觀照中國小說史在創(chuàng)作和傳播兩方面的實際狀況。從小說文本的接受角度而言,不同的批評家、不同歷史時期的批評均顯示了獨特的時代情狀和批評家的個性風貌。如《水滸傳》,從“李卓吾評本”到金圣嘆評本再到燕南尚生的《新評水滸傳》,體現(xiàn)了明顯的演化軌跡。“李卓吾評本”以“忠義”評《水滸》旨在抬高《水滸傳》和小說文體的歷史地位;金圣嘆以“才子書”評《水滸》,則主要從藝術(shù)形式角度評判《水滸傳》的藝術(shù)價值,而他對“李評本”“忠義”的駁難又明顯地表現(xiàn)了明末社會特定的時代狀況;燕南尚生評《水滸傳》全然舍去了作為小說文本所應有的藝術(shù)分析,而從當時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從君主立憲的實用角度判定《水滸傳》為“政治小說”、“社會小說”和“倫理小說”。這一條演化軌跡體現(xiàn)了《水滸傳》在中國古代被逐步接受的歷史。
強調(diào)中國小說研究中“文本批評”的回歸,其目的在于追求小說學研究貼近小說史的發(fā)展實際,強化小說批評的文本意識和批評家的個性色彩、時代特性,從而清晰地梳理出古人對于小說文本闡釋的歷史。再者,強調(diào)“文本批評”是中國小說批評的實際狀態(tài)。古代小說批評尤其是明清的通俗小說批評最為基本的形式是“評點”和序跋,尤以評點為小說批評的主體形式。但無論是評點還是序跋,均以單個小說作品為批評對象,是獨立的對于小說文本的賞析和闡釋。故對小說評點而言,首要的是對文本的闡釋,其次才是在此基礎(chǔ)上表達的小說理論思想,兩者之間的主次關(guān)系極為明顯。
小說文體、小說文本批評、小說存在方式這三個層面的研究構(gòu)成了小說學研究的整體內(nèi)涵。以這三個層面作為小說學的研究對象,一方面是為了突破以往的研究格局,另一方面是為了使小說學研究更貼近中國小說史的發(fā)展實際,使中國小說學研究與中國小說史研究融為一體,從而勾勒出一部更實在、更真切的古人對“小說”這一文學現(xiàn)象的研究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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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吳自牧.夢梁錄[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196.
[責任編輯 王曉雪]
ASummaryoftheStudyofChineseAncientFiction
HUANGHui
(ChineseDepartment,JiaozuoTeachersCollege,Jiaozuo454001,Henan,China)
The study of the fiction lays special emphasis on the academic history research. Based on the developing history of the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 background of the fiction history, the paper studies the practical work and the theoretical contribution of the fiction theoretical criticism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fiction history and gives statements to the charateristics of this study. The main part of the study of Chinese fictions is the peripheral research, and the researches focusing on the literary form study in Chinese fiction history reveals that the essence of Chinese fiction is the self-development history within the Chinese fiction history.
the study of Chinese ancient fictions;peripheral research;fiction-orientated research
2009-11-25
黃卉(1962-),女,河南安陽人,副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的研究。
E-mail:hh6212@126.com
I207.41
A
1673-9779(2010)02-019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