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芳 邢 杰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廣州,541021;香港理工大學,香港)
《翻譯學導論——理論與實踐》(IntroducingTranslationStudies:TheoriesandApplications)自2001年4月出版以來,因其全面、明晰的特點,成為歐美以及中國高等院校翻譯專業(yè)師生的入門教材。該書在2007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中譯本。作者杰里米·芒迪(Jeremy Munday)在有限的篇幅內闡述翻譯研究的脈絡,由古至今直抵翻譯研究的前沿,使翻譯專業(yè)的學生和研究者得以概覽領域內歷時與共時的二維圖景。2008年,作為再次整合翻譯研究的新成果,推出新版。在該書中,芒迪調整了原有章節(jié),添加了新的內容,試圖透析處于各類學科交匯點的翻譯研究,并發(fā)現各種研究視野給予翻譯問題的貢獻。兩版《導論》的異同客觀上反映出翻譯研究領域的拓展與深化。
《導論》第一版共有11章。新版增加第12章作為全書的結語。第一版內容包括:(一)翻譯研究主要問題、(二)20世紀前的翻譯理論、(三)對等與等效、(四)翻譯轉換模式、(五)功能翻譯理論、(六)話語分析和語域分析方法、(七)系統(tǒng)理論、(八)多樣化的文化研究、(九)翻譯異質性:翻譯的隱(顯)形、(十)翻譯的哲學理論、(十一)跨學科的翻譯研究。新版則有所改變,主要體現在部分章節(jié)標題上:(四)考察翻譯產品及翻譯過程、(八)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轉向、(九)譯者的角色:顯形、倫理與社會學、(十一)新媒介引領的新方向、(十二)結語①。各章標題的變化及部分章節(jié)中內容的增加都表明作者注意到過去七年中翻譯研究領域的變化。新的研究問題與新的學科交叉使翻譯現象得到更充分的描寫和闡釋,從而為最終找準翻譯行為的特征、發(fā)現翻譯的各類屬性增添方法及解決方案。可以說,作者對新增視角的論述為翻譯研究的前行指出了一條條通路。
綜觀兩版《導論》,首先可以發(fā)現,作者在回顧翻譯史的發(fā)展歷程中,開始摒棄以往偏重歐洲語言撰寫的史料,轉而力求將中國、阿拉伯世界及其它民族文化幾千年發(fā)展史中積累的翻譯實踐經驗與思考也納入其中。作者列舉了孔慧怡對佛經翻譯中“源文本”及“源語”概念的質疑,以及陳德鴻分析“直譯”、“意譯”概念的英譯中出現的問題(Munday, 2008:20-21)。事實上,將不同文化空間中存在的對翻譯的論述并置觀照,可以幫助我們發(fā)現每一種文化如何以特定的方式看待翻譯。當然,這并不容易做到。芒迪也曾經談到過,“直到近來,翻譯學一直主要只是歐洲的一個學科”(芒迪,2007:xi)。但是,不同語言、文化中各自對翻譯的表述可以互為借鑒,相互影響,在交匯中挖掘新的理論資源,探索各種語境中研究者對翻譯現象的抽納與考量。
具體到每一種研究路徑,芒迪增加了對翻譯認知過程探索的論述。他總結了三類認知研究的成果:塞萊絲柯維奇(Danica Seleskovitch)與勒代雷(Marianne Lederer)的釋意模式、古特(Ernst-August Gutt)的關聯理論視角與貝爾(Roger Bell)的翻譯過程模式(Munday, 2008:63-64)。
釋意模式認為口譯活動要經過三個步驟,即:理解、脫離源語外殼和重新表達。其中,中間步驟至關重要。只有在口譯過程中脫離源語外殼,譯者才能避免簡單的符號轉換。在塞萊絲柯維奇與勒代雷看來,口譯轉換過程的實現有賴于意義,而不是詞匯的轉換。古特借用關聯理論的視角對翻譯的解釋就相對復雜。翻譯是一種包含交際與解釋的交際行為。交際者要確保其“信息意圖”(informative intention)被接受者所獲取,而且是以接受者付出最少的努力,卻產生最大語境效果的方式。譯者必須評估“信息意圖能夠傳遞,如何傳遞;是使用描述性、還是解釋性的辦法翻譯,譯文與源文在多大程度上類似等等”(Munday, 2008:64)。要回答這些問題,譯者必須對目標語讀者的“認知環(huán)境”(cognitive environment)做出準確的判斷,從而選用能夠實現最大關聯的譯文。因此,古特關心的實際上是翻譯行為中的認知交際過程。貝爾把翻譯看成是包含“分析”(analysis)與“綜合”(synthesis)兩個部分。每個部分都在三個層面上進行,即句法、語義和語用。他運用句子結構、命題內容、主位結構、語域特征、文體風格、言外之意及言語行為等概念構建譯者的翻譯過程。就三類翻譯認知研究而言,關聯理論的視角更傾向于對翻譯現象作出解釋,而塞萊絲柯維奇、勒代雷與貝爾則嘗試建立各自的翻譯認知模式。令人遺憾的是,無論“脫離源語外殼”環(huán)節(jié)還是整套分析,綜合的過程都還只能建立在推理的基礎上,尚有待更多的實證觀察和分析加以驗證。由此,也引出了翻譯認知研究中的新方向,包括有聲思維研究(Think-Aloud Protocol)與采用革新的技術手段(如Translog程序、眼球追蹤技術等)以探索翻譯過程(Munday, 2008:65)。有聲思維研究要求受試者在做翻譯的同時說出自己正在思考的內容,Translog程序能夠記錄譯者在鍵盤上做出的每一步動作,而眼球追蹤技術則顧名思義能夠發(fā)現譯者在面對文本時注意力的變化。這些實證方法可以幫助研究者了解譯者如何在翻譯中作出種種決策,從而依據這些數據推測翻譯的認知過程。
如果說認知翻譯研究關注譯者大腦的“黑盒子”如何針對具體的翻譯問題作出決定,那么譯者在現實社會中擔負什么樣的責任,如何處理與翻譯領域中其他行為者之間的關系以及最終扮演何種角色則是翻譯研究要解決的另一個問題。第一版第九章的標題為“翻譯異質性:翻譯的隱(顯)形”,新版中被改為“譯者的角色:顯形、倫理與社會學”。也就是說,討論譯本中所使用的翻譯策略、譯者的倫理觀以及把譯者置于社會網絡中進行透視的方法都是把解釋譯者行為當作根本目標。芒迪(2008:149)認為,貝爾曼(Antoine Berman)所討論的目標語文本中語言“變形”(deformation)表明的是倫理立場。因而,“求異”并不僅僅是區(qū)別于“意譯”和遵循目標語語言規(guī)范的翻譯方法,它確保弱小民族能夠在與強者的對話中發(fā)出自己的呼聲。從這一意義上講,譯者的職責超越了僅僅作為文本轉換者的角色,他們肩負著挑戰(zhàn)文化強權,促進文化間共融共通的重要責任。此外,就譯者研究而言,拋開其在轉變文本、促進文化交流中發(fā)揮的作用,社會翻譯研究的途徑又把研究者的目光引向譯者的形成、譯者地位與翻譯策略的關系等問題。這應該就是芒迪新辟一節(jié)進行重點探討的原因。芒迪在翻譯的社會學與歷史編纂中著重介紹了布迪厄(Pierre Bourdieu)使用的社會學概念,如“場域”(field)、“思維習慣”(habitus)、“資本”(capital)與“幻象”(illusio)。這些概念有助于把看似雜亂的譯者行為有效地組織起來,從而達到理解譯者的目的。之所以說社會翻譯研究重要,是因為芒迪認同它是翻譯研究中顯著的新視角,研究者將圍繞這一主題進行激烈的探討(Munday, 2008:158-159)。
芒迪在梳理翻譯中的認知、文化、倫理與社會等理論視角之外,也注意到新方法、新領域給翻譯研究帶來的方法論與研究內容上的革新。語料庫語言學的發(fā)展使研究翻譯中普遍規(guī)律(universal laws)的可能性得以實現。以往僅僅停留在假設層面的譯文文本特征可以經由大量標注后的語料進行驗證。芒迪認為,各類單語語料庫、可比語料庫、平行語料庫將幫助研究者找到形成譯者風格的顯著特征。他特別提到貝克(Mona Baker)探討譯文趨向于標準化的研究(Munday, 2008:180-182)。影視翻譯、戲劇翻譯這些新的研究類別也擴展了翻譯研究的領域。對比文學翻譯而言,它們還處于研究的新生階段。霍姆斯(James S. Holmes) 在他1972年為翻譯研究勾畫的藍圖中對此甚至未作介紹。當時文中②所關注的翻譯媒介研究(medium-restricted theories)區(qū)分的是機器翻譯、人工翻譯、機助翻譯、筆譯和口譯(Holmes, 2000:178-179)。早期的影視翻譯研究盡管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才逐漸興起,但仍帶有明顯的時代印記③,即:表現出語言學與規(guī)定性的特點。之后,影視研究的關注點開始由與其它類型的翻譯相同的語言轉換部分轉移至非語言因素對翻譯過程的影響。畫面、人物表情、背景中的文字和圖片、聲音效果、源語電影中的標題以及可用于翻譯的時間、空間因素都會對字幕翻譯和配音等形式產生重要影響。為此,芒迪介紹了將影視翻譯稱之為“易受責難的翻譯”(vulnerable translation)概念。在其它翻譯類型中,目標語文本的使用者不一定對源語文本有所了解,但在影視翻譯中使用者總是可以從聲音、語氣和畫面中獲取一些語言或符號信息,這將譯者置之于更容易被批評的地位。另外,芒迪也注意到全球化與本土化對翻譯研究的影響。在他看來,這一對概念給譯者帶來犀利的挑戰(zhàn),因為翻譯科技、譯者身份及后現代的世界等各個層面的問題在此得到集中體現(Munday, 2008:194)。那么譯者怎樣在全球化的時代里發(fā)揮一種對話協(xié)調者的作用,促使各種語言、文化進入到對話進程中并確保對話的有效性,將構成翻譯研究者值得深思的一個問題。
經過對比,可以看出芒迪在新舊兩版《導論》里對翻譯研究的敘述發(fā)生了多重變化。這反映出研究者試圖從各種角度對翻譯研究進行理論化與概念化的整合。作者跟進研究發(fā)展的努力把歷史維度中的翻譯研究譜系呈現得更為完整,幫助研究者了解這一領域的歷史與現狀,同時在立足學科架構的基礎上保留清醒的認識,體察各種研究范式背后的哲學基礎或是倫理立場。新版給我們的啟示主要有以下兩方面:
首先,如果說翻譯研究的逐步深化與擴展是必然的,那么新版《導論》顯示出這一過程的具體傾向和實現手段。可以發(fā)現,新理論、新視角和新領域的出現橫向拓寬了翻譯研究的范圍,促進它與相鄰學科之間的交流與互動;而新方法、新技術的改善則幫助現有的研究理念得以在更大范圍的材料中進行實證檢驗,從而對一些研究假設及初步結論作出修正。就前一種情況而言,社會學翻譯研究就是一個例子。無論是語文學研究、語言學研究、文學研究還是文化研究的范式都揭示了翻譯本質的一個側面。翻譯涉及語言轉換,翻譯對目標語文學產生影響,翻譯還有構建文化的作用。然而,此前被研究者所忽略的一個側面就是翻譯是在社會語境開展的,它本質上也必然帶有社會行為的屬性,因而社會研究中的規(guī)律有可能對翻譯現象及譯者行為提供一條新的解釋途徑。意識到這一點,赫曼斯(Theo Hermans,1997:10)提出,“翻譯是社會規(guī)約的行為”??梢哉f,社會運行的機制,尤其是它在翻譯領域中具體的表現形式,對譯者如何認識翻譯,對譯者能力的培養(yǎng)及其在實踐中具體的翻譯策略起到決定性的作用。當然譯者也并非全部被動接受(即前文中布迪厄的“思維習慣”概念意義所指),譯者本身的選擇將對外部社會機制有所反撥,產生互動作用,并最終幫助譯者就翻譯過程中的一系列行為作出決策。通過社會視角,研究者發(fā)現翻譯除了具備以往已知的種種屬性之外,還有我們沒注意到的新的屬性??鐚W科視野中的研究為探索翻譯的本質提供了新的可能。新方法、新技術的應用對翻譯研究的貢獻是另外一種模式。語料庫的應用就能把一些可操作的變量置于上百萬字的語料中進行檢索,找出譯語特征。這秉承描述翻譯學的理念,經過描述、實證的過程尋找翻譯規(guī)律,但研究結果因了科技的發(fā)展能夠更為接近普適性的目標。如王克非(2003:415)在對450萬字詞的英漢、漢英互譯文本的語料考察后,發(fā)現漢譯英(文學)、漢譯英(非文學)、英譯漢(文學)和英譯漢(非文學)英、中文平均字詞數比例分別為1∶1.41、1∶1.33、1∶1.79和1∶1.72。該數據提供了英漢翻譯對比的實證,對譯員培訓、機器翻譯等也有啟發(fā)意義。
其次,翻譯研究彰顯雜合、多元并存的特點,這是否會導致研究體系間自說自話,互不相干?新版《導論》進一步叩問一統(tǒng)翻譯研究的可能性與立足點。翻譯研究的各種途徑彼此有所分化實難避免,畢竟主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語言學途徑與八十年代后興盛的文化途徑追求的研究目標并不一致。但是,切入角度的差異并不影響不同視角間的對話與交流。也就是說,翻譯研究存在一些共有基礎(這個基礎可以隨著研究的發(fā)展逐漸變化)。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與阿羅約(Rosemary Arrojo)就曾主持過關于翻譯共有基礎的討論。他們提出三個方面30條子項命題。芒迪延續(xù)這一思路,把存異的翻譯研究可能的聚合處確立為三類:一、翻譯的定義與疆域(什么是翻譯?);二、譯語文類的特征;三、翻譯的效果(需要考察翻譯史,找出翻譯的影響)(Chesterman和Arrojo,2000:152-156;Munday,2008:197)??梢?,一種研究途徑如果能對上述三方面有所貢獻,它就推動了翻譯研究的發(fā)展。比如文化翻譯就涉及翻譯的定義及翻譯的效果,語料庫翻譯研究與翻譯的定義和譯語文類的特征相關,多元系統(tǒng)理論研究關注翻譯的效果和譯語文類的特征。當從文本、認知、社會和文化等各個層面都建構起翻譯研究的一個圖像時,研究者或許就能夠觸摸到翻譯研究的本質,給翻譯下一個定義。或許正因為如此,切斯特曼(2005:19-28)提出了“契合”(consilience④)的目標,希望各種知識能夠在翻譯研究領域融會貫通,最終以理論、方法、或材料的方式予以啟發(fā)。
兩版《導論》都旨在梳理翻譯研究所涵蓋的內容,以簡明扼要、條分縷析的方式將其呈現在讀者面前,從而使讀者在這一研究領域能經由導向標的指引,找到方向。翻譯學科發(fā)展迅猛,要求研究者不斷更新相關的研究內容與方法。作者嘗試在不同時代的研究視角間建立聯系,挖掘新近研究出現的理論支撐與社會背景,闡明翻譯研究深化與擴展的動因;同時,作者強化翻譯研究者對學科本身的意識,尋求跨學科下的統(tǒng)一,找準翻譯研究的目標。各種不同范式的研究途徑或許還存有邊界,但可以幫助翻譯研究在更深層次打開一條通道,解釋翻譯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