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梅
(重慶工商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重慶 400067)
中國歷史上對于游俠最早做出全面總結(jié),并給予肯定性評價的,當(dāng)數(shù)司馬遷的《史記·游俠列傳》。在這篇全長大約為2 400余字的《游俠列傳》中,司馬遷花費了1 050多字,也就是接近于文章總長一半的筆墨來塑造了一位布衣游俠——郭解,并在文末熱情洋溢地稱贊:“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1]足見郭解在司馬遷心中所占的分量。這位豪情沖天的游俠典范終其一生都沉迷于任俠生活,他身上所有的獨特俠義的人格魅力,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形成了一種獨有的道德標準和人生追求。而他的死不僅僅代表了當(dāng)時政府加強政權(quán)集中和思想控制下對俠客的限制和鎮(zhèn)壓,也代表了儒家思想對俠文化的打壓,更象征著歷史上游俠時代的就此終結(jié),證明純粹的游俠道義就此消亡。
在浩如煙海的史書中,可以看到少年游俠之路是很多人的最初人生選擇,很容易就找到大量的例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記載孔子的弟子之一子路,他本來是個帶點兒流氓習(xí)氣的游俠,后來因為孔子“設(shè)禮稍誘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質(zhì),因門人請為弟子?!庇秩纭稘h書·朱云傳》中所載朱云的少年時代:“朱云字游,魯人也,徙平陵。少時通輕俠,借客報仇。”完全是一代少年大俠。[2]還有《后漢書》中的段熲和王渙,段熲“少便習(xí)弓馬,尚游俠,輕財賄,長乃折節(jié)好古學(xué)”,王渙“少好俠,尚氣力,數(shù)通剽輕少年。晚而改節(jié),敦儒學(xué),習(xí)《尚書》,讀律令,略舉大義”。[3]像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也不必一一列舉,重點是不論這些人在成年后是否選擇了其他的人生道路,可以肯定的是在歷史上“少年游俠”一直是個讓人在人生之初心向往之的追求。
郭解作為游俠的典型,自然也不例外,他的任俠生涯可以說是有家世淵源的。根據(jù)司馬遷的記載,他的父親就是一名俠客,在孝文帝時被誅殺。子承父業(yè),郭解的血管中或許天生就流著俠客的血液,而他不同于常人的少年經(jīng)歷就已經(jīng)印證了“俠”的一些特征:“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休乃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shù)。”由此觀之,少年郭解應(yīng)當(dāng)說是有著一種極易沖動的個性,只要有了讓他憤激不平、心中不快的事情,他就要親自動手,殺人對于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大事。他放浪不羈,血氣方剛,無視國家法令,為了幫助朋友可以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窩藏亡命之徒,違法劫奪,私自鑄錢等等無所不為。總之,這位大俠的“少年游俠”經(jīng)歷帶著那么點流氓氣息,顯示出了他瀟灑自由和血性沖動的個性,而就是在這樣自我放縱的少年時期,郭解身上一諾千金、肝膽相照的豪俠義氣初露端倪,一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熱血之情,一種為信諾、為朋友肯將生命相酬的至誠之情在他的身上展露無遺。
在這種年少輕狂、走馬殺人的生活中,郭解也有陷入困境的時候,然而他卻總是“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鄙咸斓木祛欁尮庑颐庥陔y,也使得他對于俠客生活情有獨鐘,一生任俠,成年之后也沒有選擇其他的人生道路:“及解年長,更折節(jié)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敝链?,郭解洗凈了少年時代略有的流氓之氣,形成了他具有典型意義的俠義道德:重信守義的做人信義,以德報怨的為人至誠,果有成功而樂于歸美于人的高尚操守,排憂解難、解人危困的熱情之心。游俠豪情就這樣追隨了郭解的一生,也正是這樣的俠義風(fēng)范,使得眾多人士對郭解恭敬有加。
司馬遷曾經(jīng)在《游俠列傳》的開篇就對“游俠”提出了明確的定義: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應(yīng)該說郭解在他的一生中都是將這個定義作為處世為人的標準。他并不遵守朝廷禮法,卻忠于自己行俠仗義的道義責(zé)任,信守諾言?!皞b”之于他不僅僅是少年時代的沖動輕狂,而是影響其一生的行為模式,他的人格意氣受到眾人敬仰,他獨特的道德觀念和人生追求更是吸引了大批追隨者。
郭解的風(fēng)度氣派在當(dāng)時可以說是令許多人都恭敬有加,特別是“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可說郭解是名滿天下、一呼百應(yīng)。郭解的外甥倚仗著他的勢力在外橫行,惹來了殺身之禍:“解姊子負解之勢,與人飲,使之嚼。非其任,強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殺解姊子,亡去?!惫獾慕憬闶チ藘鹤?,悲憤不已,認為憑著郭解的人格,自己的外甥被殺卻捉拿不到兇手,一怒之下“棄其尸于道,弗葬”,用如此舉動來侮辱郭解。而郭解則在暗中找到了兇手所藏的地方,等兇手知道自己跑不了,自動來到了郭解家,將事件的始末緣由訴說了一遍。郭解聽完后非但不怪罪兇手,還說:“公殺之固當(dāng),吾兒不直。”隨后“遂去其賊,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
郭解在處理這件涉及家族的事件上,表現(xiàn)出來的不僅僅有他公正無私,還有他“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的為人信義。固然不包庇自己親人的錯誤,能以理斷事,放走殺人之人令人慨嘆,但更讓人信服的是他重信守諾,沒有在放人之后來個“回馬槍”,暗中報復(fù)殺人者。要知道憑郭解的名氣,想報仇并不是難事,且不需自己動手,那些“慕其行”的少年只要稍加暗示,能替他殺人的大有人在。就算不殺掉兇手來個“血債血償”,也完全可以讓兇手過不了逍遙日子。難得的是郭解信守自己的諾言,即便死的是自己的親外甥,也始終沒有動過報仇的念頭,更遑論指使別人替自己進行打擊報復(fù)了。
郭解因為名氣很大,外出的時候別人都為他讓路以示尊敬。然而一次外出的時候,“有一人獨箕倨視之”,對郭解頗是不恭。郭解的門客意欲殺之,郭解不許,認為:“居邑屋至不見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并且囑咐尉史在這個人服役的時候,故意將他漏過去。而這名對郭解傲慢無理的人在數(shù)次該去服役卻總是不找他后,知道了是郭解在暗中幫助他,“箕踞者乃肉袒謝罪”。
其實郭解成年后“其陰賊著于心,卒發(fā)于睚眥如故云”,那種強調(diào)對仇恨的絕對心理仍然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心中。但郭解在面對這名叉腿斜視的傲慢人士時,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不被敬重是德行不修所致,從自身尋找原因,甚至還暗中幫助這名無禮之人,而不是遷怒于人,胸襟氣度可見一斑。這種以德報怨的至誠之舉,再次顯示了郭解的為人,為他贏得了別人真正的尊重。
第三件表現(xiàn)郭解人格的事情,就是他調(diào)停洛陽的糾紛事件。當(dāng)時洛陽有人發(fā)生了糾紛,“邑中賢豪居間者以十?dāng)?shù),終不聽”,在這樣膠著的狀態(tài)下,有人就去請郭解出面來解決此事。果然糾紛者因為尊重郭解的為人,委屈心意地接受了調(diào)停。但郭解在成功解決了事件后,卻說了這樣的一番話:“吾聞雒陽諸公在此間,多不聽者。今子幸而聽解,解奈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quán)乎!”認為自己雖然很榮幸地調(diào)停了此事,但是不能夠跑到別的縣里去做應(yīng)當(dāng)由人家縣中的頭面人物所做的事情,因此他在離開之前要求發(fā)生糾紛的人暫時先別聽他的話,要等他走之后,等洛陽的諸公再來調(diào)停,那時再聽。
其實以郭解的名氣,他完全可以不必顧忌洛陽當(dāng)?shù)刭t豪的感受,非要把這個解決糾紛的功勞讓出來給別人,況且這個事情本來也是由他出面調(diào)停,應(yīng)當(dāng)說他完全是“受之無愧”。但是郭解沒有居功,他誠懇地向接受調(diào)停的人表示了感謝,毫不虛假的說明自己不能居功的理由,并且把這個功勞讓給了洛陽諸公,自己“乃夜去,不使人知”,的確是“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也正是這種不居其功、樂于歸美于人的品行,讓郭解擁有了一種不求功利的坦蕩俠義之風(fēng),一種不矯揉造作的率直之心。
排憂解難、解人危困在郭解的“俠”行為模式中占有相當(dāng)重要的位置,像上面提到的替人調(diào)解糾紛也是受人所托之事。根據(jù)《史記》所載,郭解也到四周其他的各郡、各諸侯國去為人向當(dāng)?shù)氐墓俑f情辦事,而他辦事都是竭盡全力。能令其完全解脫的,就令其完全解脫,實在不行的,也盡量能讓每個人都感到滿意。而郭解則是在把這些事情都辦好后,“然后乃敢嘗酒食”,他的助人之舉,也讓當(dāng)時的“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為用”。
其實司馬遷在傳記中對于游俠產(chǎn)生的原因就提出了“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的看法,即是說不論何人都有可能陷于困境中,需要別人的幫助。如果從更高的視點來看,也就是說在亂世中的弱勢人群特別需要一種能夠救助他們的力量,而游俠的存在就是為了能夠在關(guān)鍵時刻助人一臂之力,這也是游俠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顯然在郭解的身上這一“游俠”特質(zhì)尤為突出,他的不計付出、不計后果的助人之舉為他贏來了極高的聲望,更帶來“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余車,請得解客舍養(yǎng)之”。
如此看來,郭解身上的俠義人格實質(zhì)上也是非常“中國特色”的俠文化表現(xiàn),他游走于法律允許的范圍之外,以扶助弱者為社會義務(wù),忠于自己行俠仗義的道義責(zé)任,信守諾言,這種真實的人格也是司馬遷心目中對“俠”的規(guī)范,是俠文化的典型代表。
正如司馬遷所說“其行不軌于正義”,盡管游俠以信義為宗旨,但他們以個人尊嚴和個人價值為重,舍生取義、快義恩仇也只憑借自己的力量,始終處于政治體制之外,不受朝廷禮法的約束,換言之也就是統(tǒng)治者眼中的不安定分子,是潛在的危險。在漢武帝之前,由于各種的原因,統(tǒng)治階層對于整個社會的統(tǒng)治不得力,這也恰恰為政治控制外的游俠提供了生存空間。
到了漢武帝時期,由于“大一統(tǒng)”體制正式定型,儒家思想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中央集權(quán)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游俠的存在無疑是對統(tǒng)治者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郭解的死也就成為一個極具代表性的事件:一名儒生因為當(dāng)眾非議郭解,被郭解的門客所殺。事后法吏要以此事追究郭解的責(zé)任,郭解卻對此事毫不知情,而殺人者也早已逃亡不知所終。盡管法吏上奏郭解無罪,御史大夫公孫弘?yún)s說:“解布衣為任俠行權(quán),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于解殺之。當(dāng)大逆無道。”就這樣一個不算得理由的理由,郭解一族被滅。
在封建文化中,游俠作為自由主義者所宣揚的個性與儒家思想強調(diào)的倫理道德、等級秩序是不相融合的。郭解之死,不但是統(tǒng)治階層對游俠的強力打壓,亦是儒家文化對俠文化的打壓。郭解死后,“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shù)者”,這些俠客“雖為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fēng)”,身上更多的是儒者之風(fēng),像郭解那樣豪情沖天、瀟灑自由而又忠于自我的游俠之風(fēng)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那種不愿被束縛的狂傲之性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此而言,郭解之死代表的不僅僅是統(tǒng)治者的勝利,更象征著整個游俠時代的就此完結(jié),俠文化此后趨于被儒家思想所同化改造,游俠也只是歷史上的一段塵封往事,輝煌不再。
“少年游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應(yīng)當(dāng)是司馬遷筆下最完美圓滿、優(yōu)游嫻雅的高級人生模式了,但郭解卻是個例外?!吧倌暧蝹b”沒有“長而折節(jié)”,而是忠實地遵循了游俠之路??v觀郭解的一生,始終是與“俠”字緊密相連:他的少年時代就與俠相伴,走馬殺人、放浪不羈的任俠游樂,令“少年俠氣”讓人熱血沸騰、流連忘返;及至年長,他退去了少年時代的流氓之氣,身上形成了典型俠義道德,為眾多人士所傾慕,成為一種獨特的道德標準和人生追求。就這樣,游俠身份伴隨了郭解一生,“少年游俠,游俠終身”,郭解的游俠之路無疑是俠文化的最佳說明。也正是在郭解身上,我們看到了俠文化中所贊賞的蔑視清規(guī)戒律的不安分氣質(zhì)和追求自由的狂傲個性,看到了重信守義和助人危困的精神,看到了對道義原則的堅持堅守。
盡管以班固為代表的后世正統(tǒng)認為郭解“以匹夫之細,竊生殺之權(quán),其罪已不容于誅矣”,但也無法抹殺像郭解這樣的游俠之士所代表一種植根于民間的正義精神,他們在亂世中對“俠”之道義的執(zhí)著追求,賦予他們精神上的一種強大力量,讓他們成為人格力量的強者。而他們所代表的俠文化中“救人于厄,振人不贍”的濟世兼愛之心,與“不既信,不倍言”的義氣相傾之義,也實在地成為后世俠義精神的支柱。對于像郭解這樣的游俠之士,我們更應(yīng)當(dāng)用公正的眼光,看到他們“游俠”身份下所有的一種完整和堅強的人格,一種堅持道義的精神,也恰恰是這樣積極向上的游俠人格和游俠精神極富恒久與廣泛的魅力,在歷史上應(yīng)當(dāng)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值得后世弘揚和贊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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