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建軍論『分內(nèi)事』書

●文 張夢陽

李建軍先生：

我有一首打油詩自喻：陋室粗衣甘自苦，每讀妙文必起舞。平生惟喜文章事，夢中猶嘆文不古。

今晨五點即醒，已無睡意，索性起來。昨晚擬出了文學版長篇小說體魯迅傳《苦魂》三部曲之一《會稽恥》最后三章和尾聲的綱要，須在胸中“停蓄”、“悶焐”一番，才能正式動筆，于是散淡地亂讀書，瞎思考，重新瀏覽張愛玲、蕭紅的文字，又回味川端康成的《雪國》、谷崎潤一郎的《細雪》、林海音的《城南舊事》等等，琢磨《紅樓夢》和《海上花列傳》中的白描。然后想起你在今年第四期《文學評論》上發(fā)表的《再論<百合花>——關于<紅樓夢>對茹志鵑寫作的影響》一文，只是瀏覽過，還未及細讀。連忙找出細品，這一細品，非同小可，竟使我霍然“起舞”！藝術分析探幽燭微，極有見地，與我的文學觀念正相合，故情不自禁給你寫信。本來是一個所的，可以周二去所拜訪，但我已退休，蝸居西山，很少去所。過去讀過你不少文章，甚為欽佩，后來得知你已調(diào)入文學研究所，更是稱好，但總未能相識。貿(mào)然去信，不免唐突。然而為大文所感，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上次讀《文學報》上曾凡先生給李佩甫的信，寫了《難得“諍言”》，認為成功的作家應該為自己、為那個大的歷史時空、為自己心中的精神信仰寫作，保持“野渡無人舟自橫”那種從容、散淡的心態(tài)，沉潛于真正偉大的作品，不必面對市場、時尚和大眾。這次讀先生的論文，會有什么感想呢？

我聯(lián)想起最近寫出《推拿》的畢飛宇，在2008年12月31日《中華讀書報》上發(fā)表的《2008，讀<德伯家的苔絲>》一文。他在文中這樣說道：“《德伯家的苔絲》寫了三件事，忠誠、罪惡與寬恕?！薄耙粋€普通的傳教士或大學教授可以把這幾個問題談得比哈代還要好。但是，小說家終究不是可有可無的，他的困難在于，小說家必須把傳教士的每一句話還原成‘一個又一個的日子’，足以讓每一個讀者去‘過’——設身處地，或推己及人。這才是藝術的分內(nèi)事，或者說，義務，或者干脆就是責任。”由此，我讀了你的《再論<百合花>》后的感想，可以歸納為：有出息的作家，應該心無旁騖、一心一意地探究文學的“分內(nèi)事”，不要做“講道理”者。多好多美的大道理，都由傳教士或大學教授去講吧，作家應該做的是他的“藝術的分內(nèi)事”——描寫“生活質(zhì)地”。文學研究家們則是研究作家做這種“分內(nèi)事”的藝術，探討其中的文化淵源以及藝術規(guī)律，不可去做他人或某種利益的捧場者和詮釋人。要“講道理”，也是講“分內(nèi)事”中的道理，絕不是脫離“分內(nèi)事”的空談。而你的這篇論文正是探究文學“分內(nèi)事”之作，追溯了《紅樓夢》與茹志鵑創(chuàng)作的淵源關系，特別講了文學白描對當代成功作家的作用。尤其是精到地分析了《紅樓夢》第五十二回晴雯夤夜抱病給寶玉補“雀金裘”，與《百合花》里新媳婦給已經(jīng)犧牲的小通訊員縫補肩頭破洞的細節(jié)描寫的相通之處，更使我擊掌嘆服。這都體現(xiàn)出一位文學研究家的功力，所以使我禁不住“起舞”。

我經(jīng)常考慮這個問題：很多人寫了很多很大的所謂“著作”，但如浮云，一縱即逝，過后沒有人記得起來。有的幾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幾至寫出之日，就是消亡之時，因為根本就沒有人看。然而有的作家寫得不多，像王之渙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只有二十字，魯迅的《孔乙己》只有三千字，茹志鵑的《百合花》只有六千余字，卻使人經(jīng)久不忘。這究竟是什么緣故？個中道理頗值玩味。一個真正的作家不在于寫得多長多大，而在于是否進入了文學的“真境”，明白了其中的真諦，明白自己應該做怎樣的“分內(nèi)事”，并怎樣做得好些。當然，倘若真正進入了“真境”，如曹雪芹，寫得越長越大越好！至今我們?nèi)匀贿z憾他僅存《紅樓夢》八十回，而沒有見到后面的章節(jié)，真希望他能寫得更長更多。然而，如果壓根沒有入境，總是在做作家的“分外事”，就不如停筆不寫，先探索一下文學的真諦，取得進入文學“真境”的“入境證”，再談其他。千方百計地去探求文學的“分內(nèi)事”，并做得有水平，讓人愿意看，當是作家應該一心一意地終生致力的。其他皆無意義，什么一時的吹捧，表面的桂冠，這種那種的獎項，以至于什么諾貝爾文學獎，都是過眼煙云，沒有實質(zhì)的意義，真正有意義、有價值的只是文學“分內(nèi)”的思想與藝術。

文學的“分內(nèi)事”中最當緊是的什么？我想，就是你文中所說的《紅樓夢》所傳給后世的在“日常事象”中“體情狀物”的“擺事實”的白描藝術。如畢飛宇所說：這才是“貨真價實”的。也如你引用茹志鵑的話所強調(diào)的：“讓讀者從你擺出的事實中去領悟出你所想告訴讀者的那個道理，讓讀者自己去領會，你千萬不能告訴讀者。這一點，這一要求是檢驗我們這篇小說的形象、人物、細節(jié)夠不夠，我覺得是一個標準?！睆垚哿嵋彩晴娗閺摹都t樓夢》到《海上花》所延續(xù)的中國古典小說曾有的重平實、反傳奇的藝術傳統(tǒng)，她晚年著重指出小說重在“細密真實的生活質(zhì)地”，是“一種背景、一種情調(diào)、一種氛圍，一種永遠或隱或顯、或濃或淡的精神存在”(古耜語)，而不是情節(jié)。所以她除《紅樓夢》外，極其重視《海上花列傳》。認為《海上花》才是繼承了《紅樓夢》筆法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成功之作，大多是繼承《紅樓夢》這種傳統(tǒng)文學筆法的。從張愛玲到茹志鵑都是如此。我明白這一點之后，就在文學版長篇小說體魯迅傳《苦魂》三部曲中一心一意地“擺事實”，盡最大可能去還原魯迅當年是怎樣“過”“一個又一個日子”的。至于理論分析和學術評說，則留待學術版《魯迅通傳》去做，文學版只做文學應該做的“擺事實”的“分內(nèi)事”，不去“講道理”。其實，這個文學的“分內(nèi)事”，不僅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體現(xiàn)的，世界文學的經(jīng)典作家都是刻意追求的。恩格斯1885年在給敏娜·考茨基的信中就寫道：“我認為傾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jié)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應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瘪R爾克斯在回答記者關于《百年孤獨》的創(chuàng)作意圖的提問時，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我要為我童年時代所經(jīng)受的全部體驗尋找一個完美無缺的文學歸宿?！笨梢娫凇叭粘Ｊ孪蟆敝小绑w情狀物”的“擺事實”的文學的“分內(nèi)事”，乃是世界文學中的一個普世的真諦。而長期以來，由于種種原因，這個十分明顯的文學的“擺事實”的“分內(nèi)事”卻被掩蓋了，誤以為文學只是“講道理”的一種形式，作者忙于把自己想到的所謂道理告訴讀者，因而涌現(xiàn)了大量的宣傳品以至于垃圾，少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出現(xiàn)。

作家就是在這種文學的“分內(nèi)事”中展手段，比高低。文學研究家也是在這種“分內(nèi)事”中評騭作家作品的優(yōu)劣得失，探究其中的規(guī)律：優(yōu)秀的作家是怎樣在自己的作品中，藝術地還原讓讀者去“過”的“一個又一個日子”的？文學的白描是怎樣進行的？語言文字是怎樣提煉的？細節(jié)是怎樣發(fā)現(xiàn)、選擇和營造的？文學描寫究竟是怎樣傳給讀者的，其中是否有一個傳感系統(tǒng)？為什么素樸、切實的白描，會以少勝多，以深勝大，以細勝廣，以精勝粗。浮華、空泛的說教，卻適得其反？文學與繪畫究竟有什么區(qū)別與聯(lián)系？《清明上河圖》中的場景描繪與文學中的場景描寫是不一樣的。繪畫可以使讀者一眼就看到整體概貌，然后再看細部；文學描寫卻須一個字一個字地敘說，總說之后，還須依靠移步換形法逐一道來，逐漸在讀者腦海形成印象。那么，究竟應該怎樣敘說呢？其中，文與畫之間有什么異同呢？再有長篇小說從結構到文體是否存在很深的美學問題？是否可以專門研究一下長篇小說的藝術美學？這里面有許多文章可作。但是，長期以來，也由于種種原因，文學研究界并沒有緊緊抓住這個“分內(nèi)事”去探究，大量的所謂文學評論文章，其實并不是文學論文，而是政治批判、思想評論，甚至是“大字報”。我并不是說不要政治思想的評論和分析，文學任何時候都是脫離不了政治思想的。而是說要從文學作品所描寫的情景和場面中挖掘其中所內(nèi)含而不是外加的政治思想，進行文學評論所特有的政治思想分析，而不是空洞的說教。至于那種金錢交易下出現(xiàn)的商業(yè)炒作或肉麻吹捧，則不值一哂，更不在所論范圍之內(nèi)了。

在這一現(xiàn)實背景下，更顯現(xiàn)出你的《再論<百合花>》的價值與意義。你做文章，在有些人眼里似乎“笨拙”，但卻是以細讀和感受為根據(jù)，絕不硬加穿鑿、妄下雌黃。還有，就是努力說真話，不說假話，因而才能從文本中讀出《紅樓夢》第五十二回晴雯夤夜抱病給寶玉補“雀金裘”，與《百合花》里新媳婦給已經(jīng)犧牲的小通訊員縫補肩頭破洞的細節(jié)描寫的相通之處。相比之下，那些寫空文章、說假話者，倒很沒有意思。想說的話很多，但這封短信只能說到這里，愿有機會“把酒細論文”。

祝好！問當代室的所有朋友好！如見到《文學評論》的小董，也請代為問候。你文中所引用的她的話，也極有見地。你大作的責編劉艷，沒有見過，也請代問候。謝她為讀者編輯了這樣一篇好文章，真正的文學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