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福
(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聊齋文化研究中心,山東 淄博 255130)
《維摩經·觀眾生品》:“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天人聞所說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花散諸菩薩大弟子上?;ㄖ林T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腔o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結習未盡,花著身矣。結習盡者,花不著耳?!被ㄊ鞘篱g至美至艷之物,最易逗人心思,故天女以之驗證聽法者之悟佛之心:佛心會通者花不著身,佛心粘滯者著身不去?!读簳し犊b傳》:“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fā)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墻落于糞溷之側?!狈犊b雖然“盛稱無佛”,冥冥之中卻順手撿起了“花”這一美艷的象征物,舌燦蓮花,說出這樣一番暗通禪理的絕妙好辭。
人心向美,正如同人生多情,任你是佛陀也好俗人也罷,東方人也好西方人也罷,總是萬般不由己,躲也躲不過。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1899-1986)在短文《柯爾律治之花》中引用英國詩人柯爾律治的一篇短文說:
如果一個人在睡夢中穿越天堂,別人給了他一朵花作為他到過那里的證明,而他醒來時發(fā)現那花在他手中……那么,會怎么樣呢?[1](p11)
是啊,那會怎么樣呢?
博爾赫斯說:“在文學的領域中,誠如其它領域,沒有一個行為不是一系列數不清的原因的結果和一系列數不清的結果的原因。在柯爾律治的創(chuàng)作的背后,就有歷代有情人們共同參與的、古老的創(chuàng)造;索要一枝花作為信物?!笨上У氖?,博爾赫斯沒有說明“柯爾律治之花”這一“信物”是向“古老的創(chuàng)造”中的哪些“有情人們”“索要”的。也就是說,博爾赫斯只向我們說明了柯爾律治的“行為”是“結果”,卻沒有說明那“一系列數不清的原因”。但是不要緊,博爾赫斯接著就向我們說明了柯爾律治的“行為”是“一系列數不清的結果的原因”。
博爾赫斯以英國小說家威爾斯(1866-1946)的《時間機器》為例說:
威爾斯在這部小說中,繼承并改造了一個極其古老的文學傳統:預見未來的事。……威爾斯筆下的主人公,不同于那些旁觀的預言家,他親身去周游未來。歸來時疲憊不堪、滿身塵埃,都累垮了;他從分裂成相互仇恨的物種的遙遠的人類處歸來——那里有游手好閑的哀洛依人,他們居住在岌岌可危的宮殿和滿目瘡痍的花園里,還有穴居地下的夜視族摩洛克人,后者以前者為食;他歸來時兩鬢蒼蒼,手中握著從未來帶回的一朵凋謝了的花。這是柯爾律治的構思的翻版。未來之花比天堂之花或是夢中之花更令人難以置信,這朵矛盾花的原子,現在都在其它地方,還沒有結合起來呢。
接下來,博爾赫斯又舉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1843-1916)的《過去的感覺》為例:
他在臨終前留下了一部尚未完成的帶幻想性的小說:《過去的感覺》,那是《時間機器》的變奏曲或加工本。威爾斯筆下的主人公乘坐一輛令人不可思議的車輛遠游未來,就像其它車輛在空間中來回,此車可以在時間中往返;詹姆斯的主人公出于對那個時代的眷戀,回到了過去,回到了18世紀。(這兩件事都不可能發(fā)生,但詹姆斯的描述更少隨意性。)在《過去的感覺》中,現實與想象的紐帶,不是像前兩部作品中提到的一朵花,而是一幅18世紀的肖像畫,奇怪的是畫中人居然就是主人公。此人愛畫入迷,竟然回到了畫作繪制的日期。在他遇到的人中,自然有那位畫家;畫家懷著恐懼和厭惡創(chuàng)作了這幅畫,因為他從這張未來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種少見的、異乎尋常的東西……就這樣,詹姆斯創(chuàng)作了無與倫比的回歸無限,因為他的主人公拉爾夫·彭德萊爾去了18世紀。原因在結果之后,旅行的目的成了旅行的結果之一。
博爾赫斯說:“威爾斯確實沒有讀過柯爾律治的文章;亨利·詹姆斯讀過且很欣賞柯爾律治?!弊x過也好,沒讀過也罷,他們或在冥冥之中或在意識之內,都接過了“柯爾律治之花”作為他們到過那片花園的“信物”。
錢鍾書先生《談藝錄·序》云:“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唐韋承慶《靈臺賦》云:“游書圃而摭芳?!蔽鞣阶骷以跁岳锊烧搅恕翱聽柭芍沃ā?,中國作家在書圃里采摘到了什么呢?
蒲松齡(1640-1715)《聊齋志異·白于玉》云,吳青庵是一位少年名士。一天夜里,月明風清,有一位白晰短須、細腰長爪的秀才白于玉前來拜謁。白氏談吐風雅,豁人心胸。吳青庵很高興,就留白氏同宿。數日后,白氏告別,兩情依依不舍?!岸硪娨磺嘞s鳴落案間,白辭曰:‘輿已駕矣,請自此別。如相憶,拂我榻而臥之?!接賳?,轉瞬間,白小如指,翩然跨蟬背上,嘲哳而飛,杳入云中……”
逾數日,細雨忽集,思白綦切。視所臥榻,鼠跡碎瑣;嘅然掃除,設席即寢。無何,見白家童來相招,忻然從之。俄有桐鳳翔集,童捉謂生曰:“黑徑難行,可乘此代步。”生慮細小不能勝任,童曰:“試乘之?!鄙缢?,寬然殊有余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聲,凌升空際。未幾,見一朱門。童先下,扶生亦下。問:“此何所?”曰:“此天門也。”門邊有巨虎蹲伏。生駭俱,童一身障之。見處處風景,與世殊異。童導入廣寒宮,內以水晶為階,行人如在鏡中。桂樹兩章,參空合抱;花氣隨風,香無斷際。亭宇皆紅窗,時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曠世并無其儔。童言:“王母宮佳麗尤勝。”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連,導與趨出。移時見白生候于門。握手入,見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闌,殆疑桂闕。甫坐,即有二八妖鬟,來薦香茗。少間,命酌。有四麗人,斂衽鳴珰,給事左右。才覺背上微癢,麗人即纖指長甲,探衣代搔。生覺心神搖曳,罔所安頓。既而微醺,漸不自持,笑顧麗人,兜搭與語。美人輒笑避。白令度曲侑觴。一衣絳綃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轉清歌。諸麗者笙管敖曹,嗚嗚雜和。既闋,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與一淡白軟綃者,吃吃笑暗中,互讓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來把盞。生托接杯,戲撓纖腕。女笑失手,酒杯傾墮。白譙訶之。女拾杯含笑,俯首細語云:“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卑状笮?,罰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飛一觥。生辭不能釂。女捧酒有愧色,乃強飲之。細視四女,風致翩翩,無一非絕世者。遽謂主人曰:“人間尤物,仆求一而難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zhèn)€銷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當巨眼之顧?”生曰:“吾今乃知所見之不廣也?!卑啄吮M招諸女,俾自擇,生顛倒不能自決。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襆被奉客。既而衾枕之愛,極盡綢繆。生索贈,女脫金腕釧付之。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遁去。生問主人,童曰:“早詣待漏,去時囑送客耳?!鄙鷲澣粡闹?,復尋舊途。將及門,回視童子,不知何時已去?;⑾E起,生驚竄而去,望之無底,而足已奔墮。一驚而寤,則朝暾已紅。方將振衣,有物膩然墜褥間,視之,釧也。心益異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尋赤松游,而尚以胤續(xù)為憂。過十余月,晝寢方酣,夢紫衣姬自外至,懷中繃嬰兒曰:“此君骨肉。天上難留此物,敬持送君?!蹦藢嬛T床,牽衣覆之,匆匆欲去。生強與為歡。乃曰:“前一度為合巹,今一度為永訣,百年夫婦盡于此矣。君倘有志,或有見期。”生醒,見嬰兒臥襆褥間,繃以告母。母喜,傭媼哺之,取名夢仙。[2](P338-339)
吳青庵夢游廣寒宮,“索贈,女脫金腕釧付之”,醒來后,“方將振衣,有物膩然墜褥間,視之,釧也”。真是玄之又玄。何守奇評曰:“否則,夢不足憑?!眽舯緛硎菬o憑的,有了憑那就不是一般的匹夫匹婦之夢,那就是凝聚日月之精華的人類精神高級產品——文學。正如同柯爾律治談到天堂之花或是夢中之花時所問:“那么,會怎么樣呢?”我們也要問:“面對如此神奇的‘柳泉居士之釧’,我們應該怎樣呢?”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只好學博爾赫斯,來找一找蒲松齡這一“行為”“結果”的“原因”了。
段成式(803-863)《酉陽雜俎》卷八《夢》云:
成式姑婿裴元裕言,群從中有悅鄰女者,夢女遺二櫻桃食之。及覺,核墜枕側。[3](P57)
“悅鄰女者”在夢中吃到夢中情人的兩枚櫻桃,醒來后,“核墜枕側”。這也夠得上匪夷所思了。但是,段成式這一“行為”“結果”就沒有“原因”嗎?
舊題班固(32-92)所作《漢武故事》云:
王母遣使謂帝曰:“七月七日,我當暫來?!钡壑寥?,掃宮內,然九華燈。七月七日,上于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對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宜灑掃以待之?!鄙夏耸┽ぃ瑹的┫?,香,兜渠國所獻也,香如大豆,涂宮門,聞數百里;關中嘗大疫,死者相系,燒此香,死者止。是夜漏七刻,空中無云,隱如雷聲,竟天紫色。有頃,王母至。乘紫車,玉女夾馭,載七勝,履玄瓊鳳文之舄,青氣如云,有二青鳥如烏,夾侍母旁。下車,上迎拜,延母坐,請不死之藥。母曰:“太上之藥,有中華紫蜜,云山朱蜜,玉液金漿;其次藥有五云之漿,風實云子,玄霜絳雪,上握蘭園之金精,下摘圓丘之紫柰;帝滯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藥,未可致也?!币虺鎏移呙?,母自啖二枚,與帝五枚。帝留核著前。王母問曰:“用此何為?”上曰:“此桃美,欲種之?!蹦感υ唬骸按颂胰暌恢?,非下土所植也?!绷糁廖甯務Z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肅然便去。[4](P4341436)
漢武帝食桃留核,嘴上說“此桃美,欲種之”,饒有童趣;心里未嘗不是打好了狡猾的小九九,想留作見到西王母的信物。這雖然不是寫夢,但恍兮惚兮,實與夢境無異。就算真的不是夢境,它卻開啟了后世無數文人墨客的夢之園林,點燃了歷代志怪傳奇者的錦心繡口。包括段成式,更有蒲松齡,直至曹雪芹。
博爾赫斯說,威爾斯的小說《時間機器》寫主人公親身去周游未來,回來時手中握著從未來帶回的一朵凋謝了的花;亨利·詹姆斯的小說《過去的感覺》寫主人公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十八世紀,見到了一幅畫有自己尊容的肖像畫。一個周游未來,一個回到過去,兩部小說中主人公的活動軌跡都是單向的。來看我們的《紅樓夢》。
曹雪芹(1715-1763)在《紅樓夢》第一回寫道: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f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湛盏廊四藦念^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zhèn)鳎?/p>
詩后便是此石墜落之鄉(xiāng),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5](P1-2)
從女媧煉石補天的洪荒時代,到“一僧一道”來至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億年。但是,這無才補天的頑石不與人間煙火接觸,時間仿佛也就凝固了。因此,億年也就是一瞬,這還不能算是從未來來到了當下。如果我們把時間的起始點設定在“一僧一道”見到頑石之時,那么,它到“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去“安身樂業(yè)”的一段時間,就是周游了未來,這有石頭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的一大段文字可證。如果我們把時間的起始點設定在“空空道人”見到石頭之時,書中明言那是“不知過了幾世幾劫”之后的事了,這又證明石頭回到了與“一僧一道”見面的“青埂峰”時代,它又回到了過去。也就是說,我們和“空空道人”一起讀到的《紅樓夢》雖然寫的是現有人世間的人和事,但卻是“幾世幾劫”前的文字記錄。它從未來帶回了花團錦簇的文字,它向過去找到了自己真實的肖像?!按讼瞪砬吧砗笫拢徽l記去作奇?zhèn)?”這塊石頭既記得自己的“身前”,又熟悉自己的“身后”,來來去去,過去未來暢行無礙。至于時間觀念中的“朝代年紀”和空間觀念中的“地輿邦國”,那只不過是小提琴推弓拉弓之間的一個音符,或大劇作開幕閉幕之中的一個場景。明白了這層道理,才懂得曹雪芹早在柯爾律治的時代,就已經提前一百年兼威爾斯《時間機器》與亨利·詹姆斯《過去的感覺》之美了。博爾赫斯是讀過《紅樓夢》的,他在《〈聊齋〉序》中說:“除了蒲松齡的作品,我們還補充了兩篇既令人絕望又令人驚異的故事,這是幾乎沒有盡頭的長篇小說《紅樓夢》的一部分。”[6](P92)不知他讀到寶玉降生口含寶玉時做何感想,他有沒有和他的“柯爾律治之花”做過比較呢?
億萬年之后,有人降生了,他從億萬年之前含來了一塊玉;又億萬年之后,那塊玉回來了,屹立在億萬年前的老地方;又億萬年之后,我們讀到了玉上的文字,而這些文字記錄的只是不久前的事情。哪里是起點哪里是終點?何者為原因何者為結果?曹雪芹左手舉著“柯爾律治之花”,右手戴著“柳泉居士之釧”,以“曠世并無其儔”的“冶容秀骨”,鍛煉出了“曹雪芹之玉”?!安苎┣壑瘛憋w回過去,照徹億萬年前的青埂峰、無稽崖、大荒山;撲向未來,溫潤億萬年后的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
從班固的仙桃核到段成式的櫻桃核到蒲松齡的金釧到曹雪芹的寶玉,這“數不清的原因”和“數不清的結果”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系呢?
博爾赫斯在《柯爾律治之花》中講文學傳統的繼承和發(fā)展,說:
大約1938年,保爾·瓦萊里寫道:“文學的歷史不應當是作家的歷史以及作家的生平或他的作品的生涯中的種種際遇的歷史,而應當是作為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或消費者的精神的歷史。甚至可以不提及任何一位作家而完成這部歷史。”在談論文學史時提到“精神”這個詞,這不是第一次。1844年,在康科德城,另一位作家就曾寫過:“可以說世間所有的作品都是由一個人寫出來的;這些書的中心如此統一,以至無法否認都是出自一位無所不知的博學先生之手?!?愛默生:《散文集》,第二卷第八章)此前二十年,雪萊曾發(fā)表見解說,所有過去的、現在的和將來的詩作,都只是一首無窮無盡的長詩的片段或選段,那是全球所有的詩人建樹的長詩(《為詩歌辯護》,1821)。
這些話說得大氣而精髓。文學的歷史就是一部精神的歷史,是由無數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和消費者共同完成的。
班固是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他創(chuàng)造了《漢武故事》;同時,他也是文學的消費者,他在咀嚼享受前代漢武帝與西王母故事的快樂里反芻納吐,留下了五枚仙桃核。段成式是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他創(chuàng)造了《酉陽雜俎》;同時,他也是文學的消費者,他在咀嚼享受前代文學仙果的快樂里反芻納吐,把五枚仙桃核結晶成兩枚櫻桃核。蒲松齡是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他創(chuàng)造了《聊齋志異》;同時,他也是文學的消費者,他在咀嚼享受前代文學仙桃與櫻桃的快樂里反芻納吐,把五枚仙桃核和兩枚櫻桃核燒煉鍛打,嵌鏤成一只精美的金釧。曹雪芹是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他創(chuàng)造了《紅樓夢》;同時,他也是文學的消費者,他在咀嚼享受前代文學仙桃、櫻桃與金釧的快樂里反芻納吐,把五枚仙桃核、兩枚櫻桃核與一只金釧,讓女媧氏來以沖天巨火燒制鍛煉,讓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來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出神入化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我們不是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卻也是文學的消費者,我們讀《漢武故事》讀《酉陽雜俎》讀《聊齋志異》讀《紅樓夢》,咀嚼反芻著這遞相傳送、聯翩而來的“柯爾律治之花”。
但是這還不夠,讓我們再來欣賞與“紅花”相配的“綠葉”。
《漢武故事》中,班固寫到西王母降臨之前,“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寫到西王母降臨之時,“有二青鳥如烏,夾侍母旁”?!读凝S志異·白于玉》中,蒲松齡寫到白于玉升天時,“俄見一青蟬鳴落案間,白辭曰:‘輿已駕矣,請自此別。如相憶,拂我榻而臥之?!接賳枺D瞬間白小如指,翩然跨蟬背上,嘲哳而飛,杳入云中”;寫到白家童子來招吳青庵時,“俄有桐鳳翔集,童捉謂生曰:‘黑徑難行,可乘此代步?!鷳]細小不能勝任,童曰:‘試乘之?!缢垼瑢捜皇庥杏嗟?,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聲,凌升空際。”這“青鳥”與“青蟬”、“桐鳳”之間,似乎應有一一脈相承的精神絲縷,何況《白于玉》中蒲松齡還借童子之口說“王母宮佳麗尤勝”,為我們暗示了二者之間的蛛絲馬跡。蝴蝶飛了起來,翼翅上還黏著蛹殼的殘片。
《漢武故事》寫“上乃施帷帳,燒兜末香,香,兜渠國所獻也。香如大豆,涂宮門,聞數百里”,《紅樓夢》先寫“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了人來”,到了太虛幻境,再寫“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為“群芳髓”?!薄岸的┫恪辈坏堋奥剶蛋倮铩?,而且能聞上千年,從漢武帝的承華殿傳到了警幻仙姑的寶室內。如果再“大膽假設”一下,太虛幻境中的“群芳髓”香與“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等瓊漿玉液的制作及釀造,似乎都受了西王母“不死之藥”的各種名堂和“上握蘭園之金精,下摘圓丘之紫柰”的啟發(fā)。
《漢武故事》中寫漢武帝,“延母坐,請不死之藥。母曰:‘……帝滯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藥,未可致也?!睗h武帝雖然沒有“請”到“不死之藥”,卻埋下了“不死之藥”的種子。到了《白于玉》中,種子發(fā)芽,吳青庵感葛夫人之“賢”,“敬愛臻至”,離塵成仙后,奉送葛夫人仙藥一丸;家人剖而分食之,七旬岳丈返老還童,五旬葛夫人猶似二十許。而《紅樓夢》中,芽尖吐蕊,林黛玉、薛寶釵都吃藥;林黛玉雖是仙草之質,吃的卻是人間的“人參養(yǎng)榮丸”,所以殤亡;薛寶釵雖是人間凡質,吃的卻是禿頭和尚開的仙藥“冷香丸”,所以長壽;《白于玉》中的葛夫人“事姑孝,曲意承順,過貧家女”、“外理生計,內訓孤兒,井井有法”,《紅樓夢》中的薛寶釵有“停機”之“德”、有“時”“惠”之名,正是葛夫人的翻版再印。
《白于玉》中的廣寒宮是“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闌,殆疑桂闕”;《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是“但見朱蘭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稀逢,飛塵不到”?!栋子谟瘛分械膹V寒宮里,四麗人獻茶、獻酒、獻歌、獻樂;《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里,眾仙姑獻茶、獻酒、獻歌、獻曲?!栋子谟瘛窂V寒宮四麗人中之紫衣人與白于玉“衾枕之愛,極盡綢繆”;《紅樓夢》太虛幻境中之賈寶玉與秦可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解難分”?!栋子谟瘛分邪子谟耠x開廣寒宮時,“將及門,回視童子,不知何時已去?;⑾E起,生驚竄而去,望之無底,而足已奔墮”;《紅樓夢》中賈寶玉離開太虛幻境時,“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忽爾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梁可通?!宦犆越騼人懭缋祝褂幸灰共姘愎治飻x出,直撲而來?;5脤氂窈瓜氯缬辍薄栋子谟瘛分袇乔噔帧罢?zhèn)€銷魂”后,從廣寒宮帶回一只金釧,作為證明;《紅樓夢》中賈寶玉“陽臺巫峽之會”后,從太虛幻境帶回“冰涼一片粘濕”的“臟東西”,作為信物。信誓旦旦,毫發(fā)畢現。
《白于玉》與《紅樓夢》還有許多秋波暗送、聲氣相通之處,從小的細節(jié)到大的意旨?!栋子谟瘛芬脑谏希晒┍阌[。如吳青庵第二次入夢,廣寒宮紫衣姬來送嬰兒,醒來后“見嬰兒臥襆褥間”,這更是匪夷所思兼玄之又玄,比“柯爾律治之花”還要驚心動魄?!都t樓夢》中賈寶玉自太虛幻境歸,幻境中之秦可卿無下凡送兒之事,但聯系秦可卿無以名狀之病與莫名其妙之死,從《白于玉》中,我們倒似乎看出了某些端倪。若對照原著全文細按,定會有更多石破天驚的發(fā)明,此不俱贅。
在曹雪芹生前,《聊齋志異》的手抄本已經流布于世,曹雪芹究竟見到過《聊齋志異》沒有呢?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云:“至如蒲松齡《聊齋志異》卷十二《王桂庵》云:‘王神志益馳,以金一錠一枚,遙投之,墮襟上,女拾棄之,若不知為金也者?!延忠越疴A擲之,墮足下,女操業(yè)不顧。無何,榜人自他歸,王恐其見釧研詰,心急甚!女從容以雙鉤覆蔽之……’則《紅樓》第六十四回‘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佩解了下來,拴在手巾上,趁丫環(huán)回頭時,撂了過去。二姐且不去拿,只裝看不見,坐著吃茶,只聽后面一陣簾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帶著兩個小丫頭自后面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令其拾取,這尤二姐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何意,甚是著急,只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相見,一面又回頭看二姐時,只見二姐笑著,沒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手巾,不知那里去了……’殆又全為一付筆墨。然此等處謂為雪芹脫胎亦可,謂為偶然相合,亦無不可?!盵7](P510-511)周先生舉《王桂庵》與《紅樓夢》比照,可幫助我們把《白于玉》與《紅樓夢》對比;周先生的觀點,也可作為我們的觀點,來解釋上述《白于玉》與《紅樓夢》的相似之處。
西方文學中有一“柯爾律治之花”,漂流在文學家的精神之海中;中國文學中也有這樣的傳統在作家們的精神血脈中流淌?!读凝S自志》云:“蓋有漏根因,未結人天之果;而隨風蕩墮,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蒲松齡是中國小說史上的“多情人”,他的《聊齋志異》上染文言小說之春泥,開出了一樹繁花;下滋白話小說之根系,催生了滿園春色。文學亦如人生,六道輪回,果落花開。但是,為了中西對稱,我們把中國的這一文學傳統命名為什么好呢?是班固之桃核,還是段成式之桃核?是柳泉居士之金釧,還是曹氏雪芹之寶玉?如果愛默生和雪萊的話說得不錯,那么就以我們中華民族最具人文精神的兩件寶物——金和玉——來命名,叫做“中華金玉”好了。
附記:
草畢上文十又余日,忽憶《聊齋志異·雷曹》中尚有一精美之“柯爾律治之花”。為不打破上文之結構,現將《雷曹》有關文字引錄于下,并略加闡發(fā),以供參研。
樂云鶴、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長同齋,相交莫逆?!瓱o何,夏遘疫卒,家貧不能葬,樂銳身自任之?!蝗?,客金陵,休于旅舍。見一人頎然而長,筋骨隆起……樂與歸,寢處共之?!蝗?,又言別,樂固挽之。適晝晦欲雨,聞雷聲。樂曰:“云間不知何狀?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視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少時,樂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覺身搖搖然,不似榻上;開目,則在云氣中,周身如絮。驚而起,暈如舟上。踏之,耎無地。仰視星斗,在眉目間。遂疑是夢。細視星箝天上,如老蓮實之在蓬也,大者如甕,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堅不可動;小星動搖,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撥云下視,則銀海蒼茫,見城郭如豆?!磶祝^樂曰:“我本雷曹。前誤行雨,罰謫三載;今天限已滿,請從此別?!蹦艘择{車之繩萬尺擲前,使握端縋下?!瓪w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則光明煥發(fā),映照四壁。……一夜,妻坐對握發(fā),忽見星光漸小如螢,流動橫飛。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愕奔告樂,樂亦奇之。既寢,夢夏平子來,曰:“我少微星也。君之惠好,在中不忘。又蒙自天上攜歸,可云有緣。今為君嗣,以報大德”。樂三十無子,得夢甚喜。自是,妻果娠;及臨蓐,光耀滿室,如星在幾上時,因名“星兒”。機警非常。十六歲,及進士第。
蒲松齡寫樂云鶴隨雷曹升天,明言“既醒”,實則處處暗示是在夢中。樂云鶴于夢中從天上摘得“少微星”入袖,“歸探袖中,摘星仍在”,此乃不折不扣之“柯爾律治之花”也。樂云鶴之妻吞“少微星”入腹,孕生佳子,此又與《紅樓夢》中之賈寶玉銜玉而生暗通消息。是“脫胎”,還是“偶合”耶?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卅日又及。
唐沈亞之《異夢錄》云:
鳳帥家子,無他能。后寓居長安平康里南,以錢百萬質得故豪家洞門曲房之第,即其寢而晝偃。夢一美人,自西楹來,環(huán)步從容,執(zhí)卷且吟。為古妝,而高鬟長眉,衣方領,繡帶修紳,被廣袖之襦。鳳大悅曰:“麗者何自而臨我哉?”美人笑曰:“此妾家也。而君容妾宇下,焉有自邪?”鳳曰:“愿示其書之目?”美人曰:“妾好詩,而常綴此?!兵P曰:“麗人幸少留,得觀覽。”于是美人授詩,坐西床。鳳發(fā)卷,市其首篇,題之曰《春陽曲》,才四句。其后他篇,皆累數十句。美人曰:“君必欲傳之,無令過一篇?!兵P即起,從東廡下幾上取彩箋,傳《春陽曲》。其詞曰:“長安少女踏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彎渾忘卻,羅衣空換九秋霜。”鳳卒詩,請曰:“何謂弓彎?”曰:“昔年父母使妾斅此舞?!泵廊四似穑聫埿?,舞數拍,為弓彎以示鳳。既罷,美人泫然良久,即辭去。鳳曰:“愿復少留?!表汈чg,竟去。鳳亦覺,昏然忘有所記。及更衣,于襟袖得其詞,驚眎復省所夢。
邢鳳于睡夢中與麗人相會,彩箋傳其《春陽曲》,醒來后,“于襟袖得其詞”。這也可以算是精美絕倫的“柯爾律治之花”了。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六日復記。
[1] 博爾赫斯.柯爾律治之花[A].探討別集[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8.(下引博爾赫斯語不出注者,同此篇)
[2] 蒲松齡.聊齋志異[M].朱其鎧(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下引《白于玉》文,同此篇)
[3] 段成式.酉陽雜俎[M].濟南:齊魯書社,2007.
[4] 班固.漢武故事[A].魯迅(輯錄).古小說鉤沉[M].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5] 曹雪芹.紅樓夢[M].鄭慶山(校).脂本匯校石頭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下引《紅樓夢》語,同此書)
[6] 博爾赫斯.〈聊齋〉序[A].博爾赫斯文集·文論自述卷[C].???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
[7]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M].上海:三聯書店, 2008.(據1953年棠棣出版社原版影印)
[8] 沈亞之.異夢錄[A].魯迅.唐宋傳奇集·卷四[C].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二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