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臺灣)
車子在闃黑無人的馬路上行走,偶爾,在歪斜的屋宇內(nèi),有一蓬煢煢的燈火,倒像是古典小說里的場景。夜,黑得厲害。眾人無語。入夜的都江堰,少了白日喧嘩,顯得出奇地靜默。
經(jīng)過一場摧枯拉朽的地動山搖,四川都江堰幾乎為之變色。事隔五個月,我應(yīng)邀來到都江堰。雖然復(fù)建工作循序展開,且已有了可觀的成績,但從殘留的川震遺跡看來,仍能讓人感受當(dāng)時的驚心動魄!全倒的屋宇靜靜趴臥,感覺崩裂的臉上仍掛著驚恐的表情:半倒的,歪脖、斜眼,張著大口迎風(fēng)喘氣;龜裂的,似乎內(nèi)傷累累,保不定哪一刻還會應(yīng)聲傾頹。驚恐、不安,加上不知在哪里的未來,一切的不定數(shù)加總之后,原本是極悲、極痛的,中國人卻自有從容的對應(yīng)之道。
簡單的組合屋里,男人彎著腰,俯首督責(zé)孩子的功課;女人們圍坐著,閑閑納著鞋底;做生意的,照樣砧板上切著豬頭皮,熱鍋里辣椒和豆腐綢繆著;另一頭,長發(fā)從躺椅上垂下,塑膠盆里的水沿著發(fā)際滴落,張開的大傘下,利落的雙手正克難地照應(yīng)著顧客的三千煩惱絲;告示牌上,白紙黑字的招聘信息,待遇盡管不高,卻閃爍著生命卑微的希望。樂天的男人盡管認了命,卻沒失了生活的逸趣,照樣懸了幾籠小鳥,照顧著幾盆花樹,小桌上一盆面包蟲蠕動著,喂養(yǎng)了一大缸的金魚,缸內(nèi)的魚,顏色依舊鮮艷,姿態(tài)仍然優(yōu)雅。主人苦笑著,攤著手,無奈地說:
“能怎么辦呢?天驚、地動、屋倒、人逃,什么都沒了,就這鳥、魚和幾株茶樹活了下來,總也是活生生的,不養(yǎng)它們行么?只好帶著它們一塊兒來啰!”
原本要驅(qū)車到長壽村探究高壽的秘密的。車子開呀開的,轉(zhuǎn)進了另一處組合屋里,原來老爺爺、老奶奶因住居崩塌成危屋,全硬生生被疏散到了山下來。一聽說我們前來拜望,藍衫褐褂的百歲老奶奶,由媳婦推著,從串門子的鄰居家回返。門前一張竹椅上坐下,由著來客任意出題,她隨意作答,神色十分自若,腦筋清楚得不可思議。子孫若干、生死如何、吃喝什么、作息狀況,有問必答,一點也不含糊。問她還習(xí)慣住在組合屋里么,她微笑著,仿佛嘲笑著問題的無知:
“不習(xí)慣也沒辦法呀! 能怎樣?”
聽人說起我們來自臺灣,竟高興地呵呵笑將起來。問她聽說過臺灣么? 她復(fù)述著,仿佛知道這個地名乃天經(jīng)地義,且加注道:“遠著哪!”
是呀! 千里迢迢,隔著山,隔著海的,或者為了遠客到訪,老奶奶展現(xiàn)了最大的誠意,在我們離去時,竟足蹈球鞋,手拄拐杖,步履穩(wěn)健且近乎神速地送了我們一程,直到車子漸行漸遠,她猶且佇立路旁揮手作別。
不死心的我們,看到長壽老人,還想一窺她的故居,看看是怎樣的好山好水,讓老人家們?nèi)绱诵钠綒夂?、波瀾不驚。于是,車子一路驅(qū)馳,直奔長壽村。老奶奶的屋子幾近全毀,廊檐上猶且吊掛著來不及收拾的幾雙布鞋,院子里磚瓦零落,井邊赫然一副棺木橫臥,就那樣大剌剌地、理直氣壯地盤據(jù)院落最醒目的位置,似乎就擺明了等著它的房客入住。不避諱,也不特別言說。大門外,一灣淺淺的河水流過,茂密的竹叢綠意盎然地拔地而起。我終于了然長壽的秘密,除了老奶奶的媳婦所說的“從不生氣”外,也許就是這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安時順命的生活哲學(xué)吧?而那一灣水和幾叢竹是讓人瞧著便心曠神怡的。
那晚,我們懷著悲愴之情在河邊的餐廳里用餐。沒料到人聲鼎沸,餐桌兼麻將桌,一桌一桌的,沿著河岸蜿蜒。盡管黃褐的河水滾滾流著,眼看幾乎就要淹上了岸,岸邊打麻將的人可從容著,籌碼和麻將搓呀搓的,就這么搓去了憂,搓去了愁。是啊, 否則又能怎樣呢?再大的折磨和苦難終究還是得挺過去,當(dāng)老天爺硬要和人作對時,人類也只能咽下那份苦、吞下那樣的酸! 一切照單全收啰!生活不就這么回事! 我只是好奇,經(jīng)過了這么場大災(zāi)變,人們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是更加謹慎, 更為豁達,抑或越發(fā)滿不在乎?
旅途中,除了都江堰的慘烈現(xiàn)場還遺留天災(zāi)的痕跡,四川還真是美麗 !
走進武侯祠,解說員熟極而流的滔滔言說,幾乎將三國演義整本背了出來?!懊褂钪妗钡呢翌~高懸在靜遠堂上;三義廟里煙火繞繚;行草的前、后出師表在墻面上龍飛鳳舞,滔滔訴說忠臣志士憂國憂民的心事。轉(zhuǎn)過一個回廊,細長彎曲的紅墻上方,綠竹掩映,纖細的陽光透過竹葉的細縫灑在臉上,竟讓人平添幾分的溫柔。走累了,錦里巷里,白色的傘蓋下,咖啡的味道誘人,我們選了田田的荷葉旁坐下,享受難得的清閑。遠離臺北的煩囂,逃離窒人的工作,徹徹底底在成都追求一杯咖啡的濃香。
景點中的解說員是另類景觀,不但資料朗朗上口,配上豐富的肢體語言和戲劇般的表演,簡直讓人看傻了眼。講到激動處,適時奪眶的眼淚和金沙遺址里金光耀眼的太陽神鳥金箔同樣讓人嘆為觀止;三圣花鄉(xiāng)的城鄉(xiāng)一體化政策,年輕的解說員簡直比作決策的官員還要熟溜。參觀了古跡珍寶,憑吊了英雄豪杰,我們還坐小車瀏覽美麗的花鄉(xiāng),你簡直忘了不遠處的都江堰仍然是狼藉一片。小學(xué)課本里遙遠的“天府之國”——以為一輩子只能在歷史與地理課本中和它照面的四川,竟真的逸出書本,和來自臺灣的我們素面相照。
在成都的最后半日,我們搶時間去了杜甫草堂。我們真是最幸運的旅者,選擇最適合旅游的季節(jié)和杜甫見面,溫度、陽光都維持在最佳狀態(tài)。杜老先生端坐在綠樹掩映的建筑大廨正中央,錢紹武以清瘦孤高雕塑出少陵先生“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憂患沉痛形象,那氣勢、那神情,宛然詩圣復(fù)生。我對著雙手交疊的他深深一鞠躬,感謝他寫下的好詩,在我艱難的攻讀歲月里,提供了許多可貴的精神支持。草堂景區(qū),占地八畝許,有茅屋、清江、野橋、水檻、南鄰、北鄰……清幽典雅。木門內(nèi),以茅草覆頂、黃泥涂壁的茅屋在溫煦的陽光下靜立。穿斗結(jié)構(gòu)的川西民居建筑,屋里只有簡單的陳設(shè),一口大灶、幾張椅子和木條窗欞,一派田園農(nóng)舍風(fēng)貌。翠竹迎風(fēng)、高楠蔽日、野籬護院、桃五株、松四棵……一切都根據(jù)杜詩,再現(xiàn)當(dāng)年。外子和我對坐堂前石椅上,凝眸前方落滿黃葉的水塘,不禁大興思古之幽懷! 從茅屋出來,走著、走著,忽然邂逅了余光中先生紅遍兩岸的詩作《鄉(xiāng)愁》,那枚家喻戶曉的郵票就被鐫刻在矗立的石上,分外顯眼。
臨去秋波這一瞥,清風(fēng)徐徐,陽光慵懶,雖已是秋深,卻感覺像春天般的明媚。我們在院內(nèi)的樹蔭下,和從香港來的陶然先生喝茶、聊天,回味著兩天來同行的陳建功、陸天明、韓少功、葉永烈及王莎等諸位先生、女士機智幽默的談笑和曾經(jīng)走過的美麗的成都,土地、山水、人情一時纏繞,依依不舍的情緒竟驀地襲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