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
黃十五——南宋初紹興年間
韋高娶過鬼妻,對于往生之人、魑魅之說,往往有一份獨到的同情。他在衡陽縣尉任內(nèi),公余之暇,曾經(jīng)搜集過當?shù)卦S多巫鬼傳說,輯寫搜錄,浸成一冊,題名為《荊南別識》,記載著許多跟鬼神妖怪有關的掌故——其書之所以為用,不只是記述一些駭人聽聞的傳說,還提供了相當務實的“知鬼奉神之道”。比方說:縊死之鬼尋找替身時必須攜帶拐杖,溺死之鬼除非封仙,不得隱身,乃至于各家各戶供養(yǎng)零丁神祇之時,如何權衡,取其門當戶對,以免人神沖犯、兩不相安等等;可以將這本書視為老百姓如何與身邊的鬼神平安相處的實用手冊。
此書寫成數(shù)十年后,韋高自己過世,成了個鬼。有心人發(fā)覺此書,竟然雕版刊刻,流傳過。此書卷四上有這么一則“黃十五郎”的故事。原作無標題,刊刻者徑題以《勞蟲》,不過是取其故事發(fā)端的兩個字,沒什么意思,今改其題為《黃十五》,庶幾近乎故事本義,韋高應該不至于怪我。
話說“勞蟲”,就是中醫(yī)稱“瘵疾”的一種結(jié)核病,又叫“傳尸勞”。在宋代,這種病很流行的,但是一般人都不以傳染病視之,多半將病因歸之于操勞過度、身體虛弱、氣血不足云云,乃至于蘇小小還有“癆瘵相思一息間”的詩句。治勞蟲這種病,楚俗喜用巫,治得好,就是巫師找來的神明有效驗;治不好,也算那神的法力斗不過蟲,巫不居功,也不擔責,純粹過一手,所以兩千年來這行業(yè)沒有消失過。
韋高《荊南別識·卷四》提到“勞蟲”的時候,還特別強調(diào):“鄂州孔氏能治傳尸之病,遠近尊之,以張?zhí)鞄煹諅鞫Y敬之,俗亦有稱‘孔勞蟲者?!?這一段話同稍早于韋高的洪邁所寫的《夷堅志·丁志·卷十三》上一篇名為《孔勞蟲》的記載差不多:“孔思文,長沙人,居鄂州,少時曾遇張?zhí)鞄熓诜?并能治傳尸病,故人呼為‘孔勞蟲?!?/p>
不管哪一家的記敘,說到黃十五郎,都會先提到孔勞蟲;而總在孔勞蟲尚未登場之前,先說到劉五。
劉五,荊南鄉(xiāng)野地方的一名小客商,舉家四口住在一個叫做大槐樹的山溝里,風霧云雨不到床榻,可是蟲蛇鼠蟻卻時時往來于庭除。之所以離群索居,還是為了生計。由于是單幫客生意,不論絲米炭茶、胭脂花粉,都需要渡頭上周轉(zhuǎn)。旁處渡頭上下什貨,都要由當?shù)卮a頭丁口盤剝一層,惟獨大槐樹附近一個野渡,常有船只??啃?卻無進出貨物的管制和規(guī)銀。為了節(jié)省商帆往來渡頭的開支,劉五才揀了這么個荒僻之處為家,一開門兒走不了幾百步,就到了野渡口,但凡有相識的船家,平素拉上交情,用時陪一副笑臉,一樣買水程,再分潤些微薄的好處,一年可以省下兩把銀子。由于經(jīng)常出外貿(mào)易,東西南北走闖生涯,往往十天半月不得回一趟家,一旦能夠回家將息,不幾日,又得出門,往來江湖之上,一年連本帶利掙不上二三十兩銀,是以劉五也厭煩了這生涯的勞苦。
這一天,劉五的老婆頓氏和倆孩子在家,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喊劉五,頓氏支起窗戶朝外一打量,月亮地兒亮堂堂,既沒豬也沒羊,登時害了怕,關了窗子不出聲,卻聽見外頭那人又說:“那么就等劉五回來之后,告訴他一聲,我走了?!?/p>
這人無形無體,卻像是與劉五極親,極熟似的。待劉五回得家來,頓氏慌慌忙忙將前情說過,接著便勸說:“此間地理荒僻,還是搬家算了!”
話才出口,門外忽地又傳來了那人的聲音:“搬家不是個主意,那樣五郎往來江湖就太辛苦了?!?/p>
一聽這話,頓氏嚇得一聲驚叫,止不住嚶嚶啼泣起來。劉五畢竟是經(jīng)年在外奔走之人,見多識廣,還不至于失措,勉強扯嗓子吼了聲:“呔! 是什么鬼怪? 成天價來我這兒祟鬧,卻不知敲錯了門板! 劉五豈是擔驚受怕之輩? 你這妖怪還是快快滾了,免得五爺震怒,使起威風來,你不好消受 !”
“你別稱五爺了,我才是五爺呢 !”門外那人笑著說:“我是‘五通神,不是什么妖怪。如今有求于五郎你,不過就是一炷香、一對燭、一碗米、一碟肉、一杯酒的奉祀,香火不輟,我能叫你一輩子永保富貴,也不必長年價東買西賣,沖州撞府的。萬一不測風云,汩沒于波濤間,丟下妻兒不能顧看,豈不白來一世為人? 供養(yǎng)不供養(yǎng),全在你一念之間,何必扯著嗓門兒說話呢 ?”
劉五原本生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皮肉,根骨上刻著四個字:“惟利是圖”。一向在江湖間行走之時,就聽人說起五通神的故事,說法大同小異,不外就是有人在山中依著巖石樹木建立小祠,所祭拜奉祀的,正是這些個樹石精怪,在荒野之鄉(xiāng),幾乎村村有之,兩浙、江東之地稱為五通,江西、閩中稱為“木下三郎”,也有地方叫“木客”的,還有些所在聲稱此怪僅有一條腿,本名叫“獨腳五通”。
其實早在李善注《文選》 、張衡《東京賦》的時候就曾經(jīng)提到:“野仲、游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間作怪害?!闭f的都是這一類的東西,無論何地何名,他們最顯著的特色就是幾乎從來不露形跡,往往要求人給予很簡單的供養(yǎng),卻提供極豐腆的報償。一般供養(yǎng)的不過是尋常酒飯,有時甚至連泉水生糧也可以為祀,但是報酬卻往往是鑄金鏹銀、珠玉珍寶。然而,五通神性情不定,時而躁,時而郁,忽而怒,忽而歡,陰晴一霎而變,供養(yǎng)者一旦伺候得不當,往往得罪,所以無妄之福竟與無妄之災相鄰連理。
劉五仔細琢磨了那五通神的說詞,回思自己的處境,不覺動了念。同渾家商議了大半夜,天亮前打定主意,雞鳴五鼓,即議即行,夫妻二人領著倆孩子到河邊挑了許多稠泥,和上壓山老土,燒制成土磚土瓦,砌了個五尺來高的小祠,祠中供龕、燭臺、禮桌一應俱全,水酒飯食才隨著香燭擺上,立時便有高車駿馬,呼嘯而來,帶馬的夫役一路朗聲喧嚷:“郎君奉謁! 郎君奉謁 !”
劉五聽得明白,知道這是叫自己去參拜五通神的了,連忙回身迎迓。但見打從河岸邊兒迤邐而來的那條小徑上居然排得下四匹四輪大馬車,車上下來個黃衫烏帽的翩翩佳公子,容貌都麗,豐神俊賞,仿佛已是十二分地熟絡,一發(fā)拉著劉五的手,便往小祠里走,誰知倆人一步湊近,那小祠居然陡地廣大了數(shù)十倍不止,堂深室廣,一應小龕小臺小陳設之物全都改換了模樣尺幅,端的是一棟精雅華麗的屋宇;里頭對坐著兩個神仙人物,擎杯舉箸之間,盡是瓊漿玉饌。劉五恍了神,發(fā)了愣,聽那五通神道:“你是五郎,我是十五郎,可我的年歲要癡長你百數(shù)十紀,你還得喊我一聲十五哥 !”
“莫說是十五哥,就是十五爺也叫得、十五祖宗也叫得的?!?劉五道。
這個十五爺還有個凡間的姓——黃。黃十五確乎與傳聞之中其他的五通神大大不同,他非但不隱身,還日日現(xiàn)形于劉家與隔鄰的小祠之間。有時早上來,有時晌午來;過午不至,到傍晚時分也一定會踅來一趟,跟頓氏打過招呼,徑自同劉五喝喝酒、走走棋,陪倆孩子笑鬧玩耍,一點兒也不像個神怪妖鬼,倒有幾分像是個甚為投緣的家人。
自從黃十五吃上劉家這份供養(yǎng)之后,劉五也不出門行商了,日日灑掃庭除,務使內(nèi)外整潔。掃完了地,五般祭祀用的物事一端上桌,他就算完差了,開了缸蓋,谷米自然滿溢;開了箱蓋,綾羅自然充盈;開了櫥門柜門,里頭的黃白之物就滾將出來,錢帛多到不知其數(shù)的地步。可是宅邊一無近鄰、二無集市,縱有金銀,一不能夸耀、二不能開銷,根本不算享用了富貴。權且將金銀隨手堆置,繼而埋藏起來,準備將來找一日鑄成個“沒奈何”——什么叫“沒奈何”呢? 古來的財主就是有這份心眼兒:將積累所得的銀子鑄成一座像假山一樣大小的一整塊兒,讓想打他財產(chǎn)主意的人沒法子搬動。
劉五乍富驚心,當然不能習慣。要知道:這乍富的窮漢最怕回頭過苦日子,所以日夜想著如何能夠再多趁些銀子,其貪得無厭,更甚于往昔窮困之時。由于是無時無刻不想趁銀子,就算同這神主公黃十五走著棋,也往往想著多搏些便宜。這一天擺開了楚河漢界,劉五忽然想到個主意:要再多賺點快錢,索性就同黃十五賭幾把。于是一言為定,每局以千兩紋銀為值。
劉五善弈,先上來幾天,一日無論擺上多少局,他總是贏家,每天進賬,真?zhèn)€多出萬把兩銀之譜。然而日勝日負,久之,黃十五的棋力也有了長進,不過一二十日之間,輸贏成了拉鋸,這也還算有些興味。到了后來,劉五非但討不了便宜,甚至往往教黃十五殺得片甲不留,一敗涂地。
情勢如此逆轉(zhuǎn),劉五一方面還心存僥幸,總以為黃十五不過是靠運氣贏了棋;一方面仗著自己還是個放供養(yǎng)的主子,就算輸下去,真拿不出銀兩來,大不了賴債就是。便是執(zhí)此一念,可害苦了劉五——那黃十五也是個固執(zhí)頑拗之人,雖說神鬼之道不該同俗骨凡胎的世人們一般見識,但是這一天逮住劉五回棋,忍不住忿聲斥罵起來。
在劉五說,這些日子以來輸?shù)美系镁蜚y子,已經(jīng)十分不自在了,又吃黃十五怒罵,忍不住惡狠狠地說:“我埋在床下這許多銀鏹,不也是你報答我才給我的么?如今下幾局臭棋,就急慌慌贏將回去,這不也是回手棋么?要我‘起手無回,你知道什么是‘起手無回么 ?”
黃十五點點頭,道:“回一手棋,看似玩得不夠,那就朝大處玩一把 !”說時推局而起,掉臂而去。
當下別無異狀,等到第二天一早,頓氏先起身,失聲驚呼,劉五勉強睜著惺忪睡眼,四處一打量,發(fā)現(xiàn)自己睡的床已經(jīng)陷在一個丈許深的大坑兒里。近一年來家中所累積的金銀珠寶全沒了蹤跡。非但如此,扭頭還瞥見一錠一錠的銀子不疾不徐打從空中掠頂而過,有的撞破窗紙飛出去,在山林之間消失了蹤跡;有的則直愣愣撞在墻壁上,碎成一灘爛泥、一團堁土。
劉五知道:這是黃十五一怒而決絕,那些過眼的家財是再也回不來的了。劉五既懊惱,又憤怒,想起年來盡心使力,早晚香燭、牲果、酒飯的供奉,都化成泡影;如此伺候五通神,居然為了一手棋落了個萬事成空,心下自是不服——這時,便想起那孔勞蟲來。
當初走南闖北之際,但聽人說長沙有個孔勞蟲,經(jīng)張?zhí)鞄熡H傳法術,降妖伏魔,無所不能,還兼治傳尸病,是以遠近馳名。據(jù)說此君替人排難解紛,是一口允諾了張?zhí)鞄煹?。原來道術諸法,自東漢張道陵以來,便是張家門獨傳,到了南宋張時修的時候,才有了些許的變化。
張時修原是二十七代天師張象中(拱宸)的孫子、二十八代天師張敦復(延之)的兒子,不料中間岔出去傳了張景端和張繼先兩代,繞回頭再傳張時修的時候,他已經(jīng)無意于總攬教務,然而畢竟是術德兼修,受到教眾教長們的愛戴,百般推辭不成,終于繼承大統(tǒng)。
但是在當上天師之前,張時修曾經(jīng)有過一段外出游學的經(jīng)歷,到鄂州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武漢),結(jié)識了孔思文??姿嘉某錾碓诘刭F盛之家,很欣賞張時修的才學氣質(zhì),知道他是遠游之人,便加意照顧。張時修感念孔思文雪中送炭,不求回報,于是悄悄地傳授了他一十八通符箓,可以招神役鬼、誅殺妖孽、駕風乘云、除瘴消疫,乃至于隱身移物等法。
這些本事從無外授,但是孔思文不求而得之,還是得盡義務——張時修臨別之際讓他立下了重誓,無論生計如何艱難,不得以法術謀一己之利,如果聞知有人遇上了困苦,必須驅(qū)馳而至,替人排解。這是沒有名目、地位和權力的張?zhí)鞄?孔思文想了想:自己不過就是個膏粱子弟,一生吃住無虞,正愁沒有正經(jīng)事可作,一旦天降大任于斯人,當然歡受不置。
不料才受了符箓,孔家就因為生意敗了,還備受昔時生意浪里一些對頭的中傷怨謗,家主翁是孔思文的大伯,因被謗而吃官司不說,就算賠上萬貫家財,也救不了一條在獄中捱打受病的殘軀,出得囚籠,不多時就一命嗚呼了。
孔思文原本想要施展道術,為大伯滌洗冤屈,可真若如此做了,究竟算得,還是算不得“以法術謀一己之利” 呢? 待大伯一死,孔思文盡孝子之禮,廬墓三年而大徹大悟:道術之所以要施之于人,正是要讓持道術者不必為己;要使人有術而不為己,必先使之不能有己。
之后孔思文有如苦行僧一般,不論是驅(qū)鬼降魔、除癘治病,總求與人為善。他能夠御風而行,不論數(shù)十百里,斯須立至;卻猶嫌不能即時為人興利除害。久之,倒想出一個法子,自凡人有用得著處,便寫個字條,上書“請孔勞蟲至某地”,交付可通江船的舟楫、舴艋小舟再轉(zhuǎn)至艨艟檣櫓,往來于長江上下游之間,千里云帆,隨時可濟。傳到江夏之時,往往已經(jīng)是一大簍子的字條了??姿嘉脑侔粗芬灰粚ぴL,盡力相幫,而且一徑不收受飯食水酒之外的酬勞。
劉五將請托的紙條交給野渡上船家不過五日,孔思文便來了。一身青袍,身背長劍,一到黃十五郎那小祠門前,便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手就地上拾起一把灰土,朝祠門灑去——說也奇怪,那小祠居然叫那一把灰覆蓋得嚴嚴密密、扎扎實實,且登時縮小了幾十倍,最后不過是寸許長寬的一個小陶坯了,孔思文這才將之順手擱進袖筒里,說:“這樣,那孽鬼就聽不見你我說話了。”
劉五看孔思文露這一手,已自目瞪口呆,知道這勞蟲的本事不在黃十五之下,遂將前情一一詳說了??姿嘉穆勓跃o皺著雙眉,道:“倘或是號稱‘五通者,怎么會日日前來,且未曾隱沒其身呢? 依我看:來者不是‘五通,而是假‘五通之名,而能行搬運之法的禽精獸怪之屬。”
接著,孔思文要劉五帶著妻小將窗紙糊得完好如初,緊閉門戶,一日夜不得出入,倘或因為磚薄土松,聽得外間有什么祟動響鬧,也萬萬不可貪奇觀看,否則真會招致殺身之禍的??姿嘉淖约捍筇げ竭~出門外,東走幾步,西走幾步,復掐指算算,來回八方再走了幾趟。
當劉五一家子將窗紙糊妥,人已經(jīng)躲藏起來之時,這孔思文從袖中掏出那陶坯一般的小祠來,朝空一拋,再噀了一口不知打哪兒蓄積而來、帶著酒氣的醴泉之水——說時遲,那時快,一座小祠落在地上非但恢復了舊觀,里頭還顯著更寬綽了些,桌上供奉,其豐盛精致,倍甚于前。
一開口,孔思文便流露出虔誠、禮敬的神情:“說是間壁劉五一家遭受妖物祟弄,敢是閣下所為呢?”
“就是我 !”空中當下也傳來了回應,同時香煙繚繞之處,緩緩浮顯出來一個黃衫烏帽的男子來:“我也知道劉五搬請救兵,前來化解,你就是他找來的道士罷?你有什么能為?不過是書符小技而已;吾乃正神,還怕你那么一點兒朱砂么?”
孔思文聞聽這話,頸一縮,眼一轉(zhuǎn),四下張顧了半晌,才道:“實不敢相瞞,我乃長沙孔思文,嘗夤緣巧遇,拜在當今張?zhí)鞄熼T下受一番符箓之教,勉強有些道術。而今應劉五之請前來,原本也當是尋常拿妖收怪的事理,但是聽劉五說起閣下的一番能為,心頭大是惶恐,情知閣下絕非五通小神之流,是以前來請益,無論如何,還望正神賜教才是。”
聽孔思文這么說,那黃十五也緩過氣兒來,語言平和了許多:“有什么要討教的,你但說無妨。”
“正神來請供養(yǎng),即刻現(xiàn)本身,此事殊為可怪,請問其故?”
“隱身之術乃是五通小神的慣技,我豈屑為之?”
“如果不屑隱身,為什么又假借五通之名來請供養(yǎng)呢?”孔思文接著問。
“如今在這大江南北上下三千里之地,想要請得一家一戶的供養(yǎng),孰如五通之便宜?你要說你是玉皇大帝,這些個升斗小民還未必然肯賞你一炷香呢!為什么? 就是五通‘親民而奇驗,我借他個名頭使使,又有何妨 ?”
“既然是正神,何妨便以受封正神之名貌體性受人供養(yǎng)。但凡為百姓造福,不也一樣承受香火么?”
“唉! 你們這些通道術的,雖說知道如何弄法,卻一些兒事理不曉?!秉S十五嘆道:“我當年在洞庭湖下舍身救了一人性命,乃受諸天冊封為云夢澤令。自受冊封之后,浪跡于仙界數(shù)百年,所結(jié)識的正神何止以萬計?看他們個個兒蓬首垢面,羈旅倒懸。我輩何為爾,恓惶猶未平——難道封了神、成了仙,就只能在九天之上餐風飲露,吸吐日精月華,裹著一副長生不老的皮囊,鎮(zhèn)天價無所事事,落得個不朽的清閑嗎?
“再則,我一旦下凡,重返人間,若是不得供養(yǎng),則形同鬼魅,質(zhì)近魍魎,萬一運勢不佳,撞上那些個地府里來拘拿孤魂野鬼的邏卒,把我收進枉死城中,著閻羅小吏管束,甚或打下幾層地獄,吃那般滾油利刃的苦頭,豈不冤哉?既然吃供養(yǎng)是圖他一個牢靠,敢問:吃這一家一戶的供養(yǎng),與吃那百姓萬民的供養(yǎng),孰為多事呢?”
“正神所言成理,吃百姓萬民的供養(yǎng),自然是管著百姓萬民的福祉,非大德大能者,或許不堪其任?!?/p>
“既然如此,我揀這荒江野渡之地,托這不三不四之人,所求的不過是一點兒香火。劉五愛銀子,我就給他銀子。倘若他劉五是個有福分、受得起銀子的人,就該將這些銀鏹珠玉的捧出去花銷,買得一家衣食溫飽不說,還能夠豐席厚履、肥馬輕車,賺一輩子好生活,此中——不消說——必然還有偌大的盈余,要是能寬襟大袖地將財帛布施出去,流通于關市,播利于江湖,豈不更是絕大的功德?
“如今此子拿了銀子卻無福消受,成天到晚念茲在茲,不外是聚斂而已,居然還想鑄它一大錠山也似的‘沒奈何,你這張?zhí)鞄煹耐降艿故窃u評理:天下之銀盡入他劉五的床下,該當么?”
吃黃十五這一頓搶白,孔思文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自忖:雖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這劉五看來不過是個貪財忘義之徒,如果仗著自己這一身道術,下手懲治了黃十五,畢竟于天道有虧;然而話說回來,縱任小神逞意氣,白賴了凡間百姓一年多的供養(yǎng),這也未盡持平。
當下一轉(zhuǎn)念,孔思文道:“我受劉五囑托,不能不替他掙一個理;這一年多來,他日日在這小祠里為閣下燒香點燭,獻花供果的,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更不說敗了一整年的生意,將來如何拾掇? 萬一拾掇不起來,舊業(yè)難以重修,豈不要怨你耽誤?小民抱怨,大神不能袖手,屆時批下懲治來,豈不猶有過于今日呢?”
黃十五聞言,不吭氣兒了,但見他低眉垂首,沉吟了好半天,仿佛也在找臺階兒下??姿嘉囊姞疃?拱手一揖,道:“我聽劉五的渾家頓氏說:你初來之時,曾經(jīng)動用過隱身之法。既然能通此法,如今一旦香火燒燎,便得現(xiàn)形示貌,不是很費事嗎? 我聽閣下談吐,是一個不羈之神,倘或連位列仙班都如此不耐煩了,怎能耐得日日守著劉五這傖俗可鄙的漢子,陪他走棋、閑話、埋銀子呢?此中有絕大可疑之處,還請一言示教?!?/p>
這幾句話似乎搔著了癢處,黃十五一聽之下,神情更為落寞,似有不勝唏噓之感,搖了搖頭,落了兩三滴清淚,道:“自我受封為云夢澤令以來,一向吃受那些個正神的奚落,都說我生魂不慎落水溺斃,不過是個溺死之鬼,家人不知燒化了多少冥鏹楮錠,才掙得個救人的令名,得以封仙。有些大仙仗著地位崇隆,恣意捉弄,趁我沒留意,扯壞了封神告身的一角,我那隱身法便時而行得,時而行不得,不靈了?!?/p>
“我從張?zhí)鞄熓芊ㄐg,倒是能修補閣下的封神告身,你若是能答應我,寬諒劉五的過犯,彌補他這一年來荒廢的生計,我便為你張羅張羅;日后你尋得了門當戶對的供養(yǎng),也就不須為了一點香油,如此拋頭露面的了。要知道:即便是大慈神和大善人,日夜對面,也要鬧成夜叉國的呀!”
黃十五聽孔思文這么說,益發(fā)感佩,一面從黃衫底襯的口袋之中掏出了那張被仙班正神撕毀了一角的告身文書,一面道:“久聞天師道中人剛正持身,體貼待人,洞察物理,深究民情,平治紛擾有過于官府者,未料一個教外別傳的勞蟲,都能明察秋毫,猶過于八府巡案,黃十五佩服佩服 !”
劉五一家餓了一宿肚子,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敢開門。先是讓垂掛在門梁上的一個包袱打了頭,解下來一看,是三十兩上下的散碎銀子。再四下里觀望一陣,小祠仍舊不見,倒是原先通往渡頭的羊腸小徑豁然一片開朗,成了一覽無礙的平蕪之地,劉五打掌舉目可見,遠遠地,有商販揚著小帆將船兒駛過來了,生意人算盤打得精,心思動得快,趕忙呼妻喚子:
“不知是哪路的神仙把林子打開,通天大道一路鋪開了,快燒一大缸水,泡他幾斤茶葉,咱們就做這家門口的生意吧!”
郭老媼——南宋初或元末前
野渡頭終于匯成為港市,其間往往要經(jīng)過千百年,所以故事多不勝數(shù)。有些段子會往來流竄,原本發(fā)生在甲地的事,由于要在乙地講述,情節(jié)便會搬到乙地上演;有些段子里的人物鮮活惹趣,舍不得讓外地人獨享,索性給安一個本鄉(xiāng)的戶籍。這一類張冠李戴的情況,往往以野渡的故事最多,像《郭老媼》這個故事,原先出自《夷堅志·支丁卷四》《朱四客》,之后曾經(jīng)被說書人施耐庵轉(zhuǎn)化到《水滸傳》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徑劫單人》。但是在程槜亭的《荊湖紀聞》之中,故事就叫《郭鐵槍》了,作者還把這故事的發(fā)生之處移置于“江夏東百三十里劉五渡”,正是黃十五那所小祠的所在之地。
《郭老媼》也罷,《郭鐵槍》也罷,這一對母子的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顯然要比《黃十五》的故事晚了許多,當時的劉五大約已經(jīng)不在了,而津渡能以其人為名,可知在地經(jīng)濟應該是發(fā)達得不惡,人們能傳頌其名,應該不會是因為他鑄成了“沒奈何”吧?
在沒有進一步的材料佐證之下,后人也只能假設:受了孔思文一場點撥之后,劉五悟出后世所謂“物盡其用,貨暢其流”,真正懂得了銀錢必須流通才有價值的道理。大概也因此而能賺得一個身后之名吧?——劉五渡。
郭鐵槍原先不叫郭鐵槍,就叫癩鵝。在劉五渡開一爿名喚“郭?!钡男】偷?。此子自幼沒了父親,依著老娘維持店中生計,年事稍長,就能獨個兒挑起里外經(jīng)營,是個能為人。癩鵝少年時曾經(jīng)跟著一個因病羈留在店里的武師學了一套號稱是“楊家槍”的槍法,日夜演練,居然有些個模樣。但是他的母親從來不許他在人前賣弄武藝。癩鵝聽話,可卻不能明白其中緣故。
直到有一年,江里發(fā)大水,洪峰一路推到劉五渡,淹沒了原先渡口上的市集,這反而帶來了利市;郭棧地勢高,在洪水未退之前,成了往來行商惟一能居留的所在。洪水既退之后,原先給淹沒了的店家大多搬遷到上下游臨溪岸較高而平曠之處去了,劉五渡成了郭一渡,孤桿兒生意。生意一孤就做不長。忽而有一天下著大雨,四野無人,郭媼跟兒子說:“把你師傅留給你那桿子鐵槍扛出來去。”
鐵槍銹在槍架上,扯晃了好半天才抽下來,癩鵝捧著槍湊上郭媼的跟前,道:“銹成這樣兒了?!?/p>
郭媼摸著槍上斑斑駁駁的鐵銹,看一眼屋外的雨,兩眼茫茫然望著遠處的江水,道:“去演一套你師傅傳你的槍法——槍法銹不了的?!?/p>
癩鵝知道他娘的意思——當年他那師傅也這么考較過他;揀個刮著狂風、下著暴雨的天氣,讓他上門外去使一回槍,再進屋來,衣上不許沾雨點兒。功夫到這一步上,就算嚴實了。不過這一天癩鵝不如他出師那一天耍得好,一趟“楊家槍”舞下來,兩條褲腿兒各沾了些濕。
郭媼見狀嘆了口長氣,才道:“該怨你師傅當初沒能把你調(diào)教成正果,還是該怨我老怕你人前露了相而不讓你熬練呢?”
癩鵝愣頭愣腦不明所以,問道:“耍得不好,兒子再練幾回,日后天天練,早晚練;趕下回下大雨,就淋不著了。”
郭媼搖著頭,道:“‘楊家槍使到這一步上,無師即無道,回頭再練,只有更壞;決計好不了。算了,你留神別遇上‘朱地堂那一路的練家子,還勉強可以保全身家的便是。”
“咱張羅咱的生意,不跟人過手?!卑]鵝說著朝屋后走,要將鐵槍收回柴房里去。
“回來!”郭媼發(fā)聲喊,回手一抄,兩根指頭拈起了拖在地上的槍鏨子,接著說:“劉五渡眼看就要荒,這一荒,客店的生意眼看是保不住了,咱娘兒倆得積聚些銀兩,上別處謀生理?!闭f著,從夾槍的那只左手袖口里掏出一條黑巾來,順手往槍鏨子上一裹,松開了拈槍的手指。
癩鵝抽過槍來仔細一o,那黑巾是塊露著倆眼窟窿的纏頭布,布里襯著羊腸絞鐵線,等閑兵刃著上了,還能抵擋些力道——此物叫“幪子”,一向是綠林剪徑的強人所使的衣靠。
“娘! 這、這、這是個賊物事——”
“是個賊物事?!惫鶍嬚f。
“咱家里怎么會有這賊物事 ?”
“咱家是做賊的?!?/p>
癩鵝打從這一天起,成了個明白人:他是個賊種,父母兩姓八代以來都是賊,就連他那落難的師傅也干過一陣子賊勾當。白晝剪徑,黑夜穿窬,都能貫通。癩鵝不能再叫癩鵝了,他叫自己郭鐵槍,把那桿鐵槍通體打磨了一個锃光精亮,槍尖可以挑棉線,鋒刃可以割雞牛,連底下那鏨子都修治得銳利無比,隨手一扔,可以入土五六寸深。
徒有兵刃還不足以成事,郭媼還教導郭鐵槍一套“圈(音眷)羊”之策。那就是如何在渡頭上設置種種路障,看似洪水侵淹使然,讓那些個在劉五渡下船的客商不明究竟,七彎八拐地繞進了郭鐵槍藏身所在的密林,到了密林深處,明晃晃的鐵槍一亮,什么閑話也不必說,貨物、銀兩都撒下來了。
這生意不須久長,抄得來百把兩銀子便足供娘兒倆上路,尋個別樣的地界去重新做人了。在郭媼想來,一兩個月,不等朝廷里派下治水的河工來到地頭上,那百把兩興許能維持個小生活的銀兩, 應該就湊齊了。
剪徑生涯不須細述,總之就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由此過/留下買路財”之類的切口,加上幾聲往來恫嚇。除非碰上了能人背后的能人。
話休絮煩,且說有這么一天,郭媼稱了稱篋中積聚,果然有上百兩銀子。老太太閑來用心,不外多事,跟兒子說:“咱們一家兩代三口在這劉五渡混生涯,前后已經(jīng)快五十年了,今朝扭頭就走,畢竟還有些不忍,更何況咱娘兒倆還搗騰了那么些‘圈羊的機關——你去盡數(shù)拆了,咱們晚上吃了飯、祭了江神就上路了。”
郭鐵槍領命而去。才豎起一株原先教他給劈倒的垂楊柳,就聽見背后傳來一陣悶吼:“多費事啊 ?”
郭鐵槍回頭一眄,是個年約五旬、須發(fā)花白的半老之人,頭上草草結(jié)著絳帶,一襲夏麻坎肩,里頭結(jié)束著粗布褐衫,一條老棉褲,看是四季未必分明。不過這人腰間盤著個素底繡銀絲的錦囊,看上去鼓突突、圓滾滾的,里頭朝外尖扎扎、銳棱棱擠耷著的不是銀錠是什么?這一囊里要都是銀子,少說就有百兩。要是金子,那就是他娘兒倆后半輩子傻吃悶睡的依靠了。
郭鐵槍回頭捉起槍來,槍尖兒朝前一倒,指著那人道:“你這廝來得好,幫襯我一個生涯!且留下姓名表字,好叫鐵槍飲血記恩!”
“吆喝 ?”那人上下一打量,笑了,“二十年前我追這桿槍不著,未料二十年后它自來找上我了?;钤摯酥斜赜性﹤?!”
郭鐵槍聞言一愣,登時想到:槍是我那師傅留下來的,二十年前也正是我?guī)煾盗髀涞絼⑽宥蓙碇H,師傅來時帶著一身內(nèi)外傷病,莫非就是這老兒作索的?一念至此,仇愾頓生,暗道:“管他當年是非恩怨如何,我?guī)煾祩魑疫@一身武藝,到今日還不曾當真施展則個,何不就拿著老兒一條性命祭槍,冥冥之中不定還給師傅出了口惡氣呢 !”
心念轉(zhuǎn)定,鐵槍使了個金蛇出洞的式子,槍鏨一抖擻,槍尖十顫悠,一條既似鞭,又似箭的長影兒“倏忽”一聲欺近身去,連搗了面門、喉頭、心口、小腹和下襠五處關隘,一槍還比一槍低,一槍也還比一槍深,底下一連墊上前的兩步也是穩(wěn)扎穩(wěn)靠,毫不懈怠。
那老兒沒提防的只能往后退,一仰脖梗兒閃過了面門,再仰前胸閃過了喉頭,三仰不能對付了,索性退一步,避過了心口上的一槍,同時一縮肚子,省卻盤腸大戰(zhàn),可最后下襠上這一槍可是又剛又猛,郭鐵槍傾全力遞出,一只臂膀探得老直,那老兒退無可退,居然凌空—躍,順勢向下使了個千斤墜,兩只腳掌齊齊踩在那鑌鐵鑄成的槍桿上。在郭鐵槍感覺,就像是半空里忽然砸下來一座彌陀山,打壓在他的鐵槍之上。這怎么吃受得起? 但見他雙手一撒,人便朝后栽倒,可再也來不及了——那老兒拼得踩落鐵槍,兩條腿早已借著了千鈞之力,橫里兜個旋子,一副掃堂朝天打,前腳甩在郭鐵槍的腮幫子上,后腳更要不得,接著崩斷了他的肋骨。像個破皮囊似的郭鐵槍就這么飄呀飄的給掃下河沿兒去了。
片刻之后,這老兒拄著鐵槍,喘著氣,一步一步踅到郭棧來。郭媼遠遠見那槍上沾著泥,知道兒子不妙了,可她一時摸不清對方的底,也不敢輕舉妄動,把早就收拾完妥的家當又翻出來,裝作尋常待客模樣。
“客官是宿店么?”
“要歇下的、要歇下的,這一架打下來,可再也走不了了!”
“客官叫人打了?還是打了人了?”
“捱人扎了幾槍,算是吃打;也還了手,算是打了人?!闭f著,老兒扯開前襟,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胸膛。
“看客官沒有外受金創(chuàng)?”
“真要叫‘楊家槍扎進皮肉,老兒今日歇下興許就不再走了?!闭f著時,老兒松了口氣,一身筋骨發(fā)出格楞楞、格楞楞一陣急似一陣的聲響。郭媼回過神來一打量,才發(fā)現(xiàn)老兒的臉頰、脖梗、還有袒露著的胸膛上各出現(xiàn)了一個黑印子,這叫“鋒印”,打在要命的穴道上,徑直寸許的鋒印就能斷送人的性命。顯然,這老兒吃著了槍前尖兒上的鋒勢,受了點暗傷,但是并無大礙。
“是什么人將客官打成這樣兒?”郭媼遞給他兩罐兒傷藥。
老兒接在手里,聞了聞,搖搖頭道:“年月了,陳了?!?/p>
看老兒不答,郭媼江湖識性,盡管心里慌急,卻不能再追問,于是氣定神閑地說:“看客官面生得很,敢問高姓大名,從何處來呀 ?”
“老兒姓朱,行四,在外都稱朱四的便是。今從婺州而來,要往襄陽而去。”
“勸客官不妨聽老媼子一句閑話,出門在外,結(jié)冤何似結(jié)緣好,吃了打,不上算;打了人,還鬧官司,小小不言的終須忍一口氣。既然臉上都落了瘀傷,還是早些將息的好。”說時朱四已經(jīng)滿臉不耐,揮著手,搖著頭,將槍遞給她往墻根兒里靠了,自提起桌上的茶壺,由郭媼引向間壁去用飯、安歇了。
這一天捱到大半夜,前門之上啪噠啪噠一陣噪響,郭媼早有心思,根本沒上大閂,搶忙拉開門扇,但見兒子一身是泥、滿面是血,跌跌撞撞地晃進來了。見了親娘,少不得一陣聒噪:“娘! 兒子今天碰上個扎手的!——”
話說到一半,教他娘手勢止住,郭媼悄聲道:“對頭投店來,正睡著?!钡紫乱魂嚫O窸窣窣,娘兒倆居然笑了。
隔壁的朱四當然不曾睡得,打從一進店房,他就覺得蹊蹺——為什么這客棧里看似許久沒有接待客商行旅,但是老媼子對他卻溫言款語,應酬周到,一似平常呢? 倘若真要接待,為什么茶水濃香,飯食精潔,倒像是自家人飲食所用,絕非逆旅之中所習見者。還有,老媼子只手接過鑌鐵槍,往墻根兒里一靠,渾若無物的一般,一桿如此熟鐵精鑄的好槍,少說也有三五十斤重,老媼子若非綠林中人,膂力焉能臻此?
就是這些可疑之處,讓朱四不敢放心貪睡,但夜里一聽外頭祟鬧,連忙起身偵聽,果然窺見白晝之時打劫的那漢子回來了,急忙換上衣靠,向里衣之中扎縛了錦囊,往灶下尋摸出一桶油來灑了,扔個火折子,隨即跳窗而出,抄林間小徑一口氣奔出去十幾里地。想想郭棧里那娘兒倆應當正忙著救火,自己算是脫險了,正準備繞回大路行走,孰料夜暗之中,盡聽得那老媼的喊聲鋪天蓋地,不打一處來:“朱四爺!朱四爺!”
朱四知道這老媼子門道精深,比他那兒子可是高明不知凡幾,當然不敢出頭,可越這么瑟縮著,老媼子的聲音卻逼湊得越發(fā)地近了。待他再一定神,老媼子居然就捱蹭在他身邊,笑著說:“朱四爺,您忘了給房錢?!?/p>
朱四大驚失色,暗中一提真氣,想要竄得遠些,可腳抬起來了,肩膀卻直往下墜,即令他使出吃奶的氣力,也絲毫動彈不得。耳邊卻聽郭媼緩緩說道:
“勸客官不妨聽老媼子一句閑話,出門在外,結(jié)冤何似結(jié)緣好。你打傷了我的兒子,燒滅了我的店房,這些都是老媼子該做而下不了手的事。老媼都得謝你! 可我怎么謝你好呢?——”郭媼頓了頓,笑道:“這么著,于今我就剩這桿槍了,你當年在九江苦苦相逼,不就為了這一桿楊家槍嗎? 拿去 !”
在夜暗之中,一桿鐵槍像條銀蛇一般地竄了過來,這是“楊家槍”的絕技之一,叫“飛天夜叉”。雖然槍是離了手,但是使槍的人還能控制這槍的勢頭,一共是點、撩、撥、刺、挑五輪攻掠。朱四聽郭媼的言語,不像是要打殺人,但是“飛天夜叉”來得兇猛,不能不全力抵敵,好在他朱家地堂一路的功夫可以運用腰脅、背脊、股肱諸處借地使力,擰擰蹭蹭地躲過了那槍的攻勢。好歹讓朱四一把擎住槍鏨,倒抽一鞭,劈在一方巨石之上,震得他自己虎口發(fā)麻,可槍,倒是老實了。
緊緊握著那槍桿子,滿手是月光星芒,朱四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是他年輕時混跡江湖之所逐騖,一旦到手,居然只覺著萬分累贅,再趁那晶瑩閃爍的光華看一眼自己,渾身上下俱是打斗之后所殘余的百孔千瘡,他仍舊喘著氣,遠遠聽見曠野之中的郭鐵槍放聲喊道:“娘,怎么啦? 咱那槍呢 ?”
“要槍則甚?”
“咱不是做賊么?”
“這就改行了!”
朱四順手朝身上一摸,那錦囊不見了。
杜麻胡——南宋間
來大水叫“發(fā)天水”,發(fā)天水那一年劉五渡還出了不少事。大水沖到渡頭,淹了一整片市集之前大半年尤其鬧怪。后人談論起來,編成了歌兒,還得敲著皮鼓,“嘭嘭咚咚”敲得價響那么唱,唱是:
大水天上來/來水大上天/麻胡扛走雙槐樹/大蟲臥倒酒蟲邊/一笑江神肚滿/二笑土地盆淺/三笑城隍勾不動/鼙鼓在人間/再喝千斗成一醉/醉里送神仙。
麻胡,就是繞臉一大圈兒絡腮胡那種長相的人。晉唐以降,西域來人頻繁,久而久之,國中的麻胡樣式就多了,有虬髯的、有炸須的,原先廟堂之上那些個三綹、五綹,號稱美髯公的爺們兒著實比不得,反倒總是譏嘲這些人出身微賤——“麻胡”就是這種態(tài)度之下出現(xiàn)的一個稱謂。
杜麻胡是送鋪里的卒子,穿一身軍衣,連把樸刀都沒有——不是沒有,是當了,當了買酒喝了。先說大宋朝的送鋪,已經(jīng)比不得前朝;有唐一代在開元年間開了郵路,統(tǒng)編天下馬匹,都為一籍,由州縣官掌握、管制,先以郵遞、軍旅所需為務。天下之有道路者,每隔數(shù)十里,就興建一所傳舍,或稱驛站,流通四方消息、南北貨物。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時期——馬政窳陋,人事不修,“送鋪里的卒子”成了句歇后語,意思是在最低賤的行業(yè)里混生計的人,所指俱為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之輩。
杜麻胡要比其他的郵卒地位來得高些;他的個頭不怎么出色,力氣卻大得驚人,能負重物疾走,有些粗大物事也許要幾個人一起幫襯、才勉強下得了手的,他一個人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就扛得、舉得了。同是鋪里干郵卒的,先上來是驚詫、羨慕,繼之便冷嫉熱妒起來,特意找些個粗笨夯蠢的活計難為他,他也不當回事,總笑呵呵地完了差,抱著壺劣酒,滋滋味味地喝著,就高了興。
為著喝酒,杜麻胡使了不少傻氣力。有時明明不是送鋪的勾當,人來請助一臂,前去給修繕房舍的抬一會兒大梁,他去;給換轂轆兒的扛一會兒大車,他也去。力氣不白使,人給看過幾文賞錢,讓他換酒喝。也有徑直給打一壺來叫出力的,杜麻胡也一邊喝著,一邊給干活兒。
有一回,西六十里飛云浦驛鋪來了一撥郵卒,說是久聞杜麻胡天生神力,想驗看驗看他的能耐。來人俱是魁梧精壯的大漢,個兒頂個兒都是羽林驃騎之流的容色??茨?不只是來“驗看”,說不得還想打一架呢。
杜麻胡教這幫人圍起來,仰面四顧,咂了口酒,笑說:“氣力不值錢,怎么使都可以。這樣罷,我聽說飛云浦驛鋪前有兩株粗可十圍的大槐樹,交拱成蔭,涼快得很,在那樹下頭比劃,多么舒坦 ?”
“這是打發(fā)我們回去?”來人說。
“不不,爺們兒鋪里坐一會,我去去就回?!闭f時一拱手,扭頭不見了。
眾人趁著公事之便來一趟,連頓飯還沒來得及吃,卻放杜麻胡跑了,想追沒勁,只得怏怏然把拳腳上的力道都作話罵了,回頭往郭棧尋碗面吃。吃時群情洶洶,議論滔滔,看不出是得意,還是喪氣,或者兼而有之。未料一人一盆子爛鍋面才吃罷,正借了郭媼的搟面杖在門前滾肚皮,忽然遠遠地瞥見此地送鋪門前多了一樁物事——原本栽在飛云浦那兒兩株合抱成拱的大槐樹,居然來到了劉五渡,而且不偏不倚,一個模樣,就種在送鋪門前,蔭涼地兒里的杜麻胡正咂巴著嘴,看似是喝著他的酒呢。
這個“驗看”畢竟沒有完事,飛云浦饒上兩株百年老樹,也只能來去由人。杜麻胡倒是贏得了此間送鋪里上上下下的敬畏。敬畏是個麻煩——一旦受人敬畏了,往往那值得敬畏的活計就做不得了。鋪中官長叫驛丞,也叫舍長。打從飛云浦來啰唣的人回去之后,這劉五渡的驛丞便將杜麻胡奉為上賓,等閑的差事也不放他干了,一日三餐,由驛丞的渾家親手打點。老百姓笑說舍長給麻胡盡孝道,麻胡算是“舍親”。這當然是笑話,驛丞也不在意,盡心伺候就是盡心伺候,管人笑罵就不能說心虔了。
是以杜麻胡就更能喝了。每日大早頭一離枕就有酒喝,入夜觸枕黑甜,夢里應該還是有喝不完的佳釀。還不只在鋪里喝,有時爛醉于途,數(shù)日不醒,旁人也不敢恣意驚動。醒了來,笑呵呵地問人:“這是到了哪一日啦?”
一旦不省人事,便是兩三天黑白無計,杜麻胡自己也覺得慚愧,老央求著人:“趕下回我再醉了,天亮總得叫起?!笨蓻]有人敢叫,為什么不叫? 敬他力大,畏他力大,如此而已,有什么道理? 有道理也沒人說得上來,方才不是表過了么? 這敬畏,是個麻煩。
忽一夜,杜麻胡遠遠地從山里走下來,身邊拽著個龐然巨物。他老人家倒是一邊兒高聲吆喝:
“人人敬你而遠之,你有什么可敬? 那是因為人怕;人人怕你而不識你,那是因為你力大;你力氣能有多么大?能移山倒海?能翻天覆地?能顛今倒古?能起死回生?哇哈哈哈哈——”這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待走近前,旁人看得幾幾乎噴出屎尿來,杜麻胡手里牽回來的,是一頭吊睛獠牙白額金毛母大蟲。
就這么喧聲談笑了一陣,杜麻胡居然倒在母大蟲旁邊睡著了。更奇的是,那母大蟲也緩緩地掀了掀胡須,舔了舔嘴角,瞇了瞇眼皮,摟著杜麻胡作一堆睡了。
直到次日一早,方圓十里以內(nèi)的老百姓都聽說了,家家戶戶扶老攜幼而來,遠遠地指點,竊竊地議論,可連襁褓中的嬰孩都不敢驚聲,仿佛都怕叫醒了麻胡,或是嚇醒了大蟲。日上三竿,杜麻胡先睜開眼了,一見眾人環(huán)伺,臉上立時現(xiàn)了赧色,搶忙一骨碌翻身跳起,戳挲兩下那母大蟲。母大蟲醒過來,回神看一眼四周鴉雀無聲的眾人,陡地發(fā)出一聲怒吼,登時嚇得老老小小驚狂駭叫,沒命奔逃。
倒是杜麻胡猛可大喝一聲,那金聲玉振之勢,遠甚于虎威。一聲喝罷,杜麻胡順手挽起虎頸上的繩子,緊緊扯住,同時遞出一腳,正踏在那母大蟲的脅里,這一踏,竟把這頭剛要站起身來的大蟲給蹬倒了——一頭大蟲,何啻千斤之重,吃他這一蹬就倒不說,眼見是再也起不來了,也不打算起來了,仿佛一頭溫馴的貓兒似的,掀了掀胡須,舔了舔嘴角,瞇了瞇眼皮,動也不動了。
“你這畜生!麻胡爺爺今兒放你回山,是看你有著孕,上天有不殺之德,你得牢牢省記! 回去之后,不得再害人性命了,知道么?”
說也奇怪,那母大蟲仿佛聽得懂杜麻胡的教訓似的,仰躺在地,點了點頭。杜麻胡這才一松腳勁,讓它站起身,抖擻抖擻肥大的身軀,向來路揚長而去。杜麻胡則似有不知所措的窘意,一時羞得滿臉通紅,抓耳撓腮一陣,朝渡口跑了。
爾后一連數(shù)日,送鋪里不見杜麻胡的蹤跡,酒肆里也不見。要在平素,誰也想不起他來,可與那母大蟲在送鋪前睡上這一夜,人們時刻都談論著,杜麻胡成了個話柄。有說他是大蟲星君轉(zhuǎn)世投胎,酒喝得太多,道法沉淪,這回現(xiàn)了原形;有說他是個耍巫弄幻的術士,雙槐樹同母大蟲都是紙扎水噀的假物,日久必敗,這一回光天化日看的人多,自慚露了破綻,只好走逃個顏面。
然而,再往下追問:現(xiàn)了原形又如何?大蟲還吃人呢。露了破綻又如何? 誰能說得上來破綻究竟在哪兒呢?畢竟是眾人不能明白:這麻胡的能為如此之大,何以訓誡了那大蟲之后,反倒像做錯了什么的一般。
人絮叨得久了,煩了,快要忘了之際,杜麻胡倏忽來到送鋪門前,原先那一身軍衣不見了,僅著一縷貼身的粗棉褲褂,兩手提拎著兩壇子怕不有幾十斤重的老酒,吆喝著送鋪里的郵卒:“來來來,好酒從西域而來,不遠萬里而至,能喝一杯的喝一杯,能喝一口的喝一口,誰給去請驛丞大人到鋪中走一趟,就說杜麻胡來辭行了。”
驛丞聞風立至,忙問“辭行”之說如何緣故。杜麻胡且不急著解說,但開了壇上封緘,只道香氣沖鼻而來,繚繞不去,隨風薰蒸——日后聽說是連飛云浦也聞得了。這酒,是杜麻胡走了一趟西域帶回來的。彼地人見他這一身軍衣希罕,強要了去,他便索了兩壇八十斤葡萄美酒而回,為的就是好讓此間送鋪里的同袍弟兄們痛飲一番。
要說五七日內(nèi)跑了一趟西域,誰也不會相信,可身旁還杵著那兩株片刻之間從六十里外栽來的大槐樹,誰能說個不信二字呢? 再說這酒,實在是醇郁芬芳,連不解飲的都感覺到陣陣微醺酥人,于是你一盞,我一杯,就著黃昏夕陽、樹影春風,喝了個開懷——眾人也都忘了什么辭行的話。
直到月上枝頭,壇底朝天,眾人都醉滿暢懷了,忽然之間,杜麻胡正色說道:
“我自是一身神力,本不該到處逞能露底,不過生來就是個擔事的根性,想要改,是做不到的;就如這好酒貪杯的習性亦復一般,想要戒,也是戒不掉的。前些日上引來了老虎,卻是罪過,無意間泄露了天機神妙,我的劫數(shù)就要跟著來了。諸君!聽我臨別一言:自我去后,諸君但請捫心自問:究竟什么是大力呢? 大力畢竟不在你我之輩,我等所能,不過是盡心王事,各宜保育而已。切記、切記!”
第二天一大清早,眾人紛紛醒來,彼此相呼,才發(fā)現(xiàn)杜麻胡再也醒不過來了。不消說,得由驛丞主其事,將喪葬之禮辦過,尸首就埋在雙槐樹下。人們回思起來,那一番辭行之言,無人能解得通透。
直到大半年之后江神震怒,發(fā)了天水,官民百姓才看見什么是絕大氣力。方圓百數(shù)十里間,除了郭棧地勢較高,未及汩沒之外,所有的宅第樓宇全都陷入了一片汪洋。水勢極盛之時,有人看見浪頭之上站著個老頭兒,端著一只面盆兒,不住地從腳下舀水往溪中、江中潑灑,然而彼時浪濤稽天,誰還分得出哪兒是土地,哪兒是江河呢 ?更何況一只木盆能舀幾合水? 如此救洪,豈不是蚍蜉撼巨木,堪笑不自量嗎?
大水漸退,放眼能見的活物只有送鋪門前那雙槐樹,葉色嫩綠,鮮翠欲滴,而且遠觀之下,較之于發(fā)天水之前,似乎更加蓊郁蒼勁了。有人說這雙槐樹的所在,就是那老兒舀水救洪之處——老兒不是別人,就是本地的福德正神呢。
人們看水退了,想起杜麻胡還埋在底下,來到樹根前仔細一打量,可了不得了,丈許深的壙穴,居然教水淹得浮了起來,棺木離地表不過數(shù)寸之深。眾人爭議該如何重新殮葬。有人以為此墓所在不祥,為了看守墓穴,連土地爺爺都不得安寧,索性將棺槨拋入江中,放水逐流省事。最后還是驛丞拿了主意;他說:“郵卒既死,安葬入土,這不是私事,是公事,也是王事;爾等百姓視之為遣發(fā)不祥,我卻祝之為惜生保育。”
柩木要重新打理,尸首也暫且搬出,這才教人益發(fā)稱奇起來——杜麻胡的肉身居然不壞,爪發(fā)須眉一如生前那般戟指刺張,一身肌膚更好似堅皮韌革,頑皮的孩童上前拿槐樹敲敲,居然發(fā)出“嘭嘭咚咚”的聲響,仿佛鼙鼓似的。
·插圖 吳靜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