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蘇鳳與我父親周楞伽的友誼

周允中

姚蘇鳳生于1905年,江蘇蘇州人,原名姚庚夔。他早年參加“星社”,在鴛鴦蝴蝶派的報刊雜志上投稿寫作,抗戰(zhàn)之前曾主編過《辛報》、《晨報·每日電影》,出任上海明星影片公司編劇。1938年在香港主編《星報》。抗戰(zhàn)勝利以后,和馮亦代一起創(chuàng)辦過《世界晨報》。

我父親周楞伽與姚蘇鳳大約在1934年初夏相識。那時《晨報·每日電影》的影評人有洪深、夏衍、阿英、鄭伯奇、柯靈、唐納等人,后來的撰稿人有劉群、宋之的、周楞伽、黑嬰、姜克尼等人。當時,夏衍以丁謙平的化名為明星影片公司編寫了劇本《青春線》,由姚蘇鳳擔任導演。這是姚的處女作,他摒棄了胡蝶、徐來、龔稼農(nóng)等大牌明星,起用了初出茅廬的演劇新人趙丹、陳波兒和姜克尼。這是一次大膽的嘗試,由于姚蘇鳳初當導演,三位演員又是生手,效果可想而知。姚因剪接不上膠片而手足無措,幸虧老練的攝影師幫他出謀劃策,才闖過了一個個難關(guān)。

姜克尼當時是上海市國民黨黨部常務整理委員、教育局科長,正在編輯《文藝電影》雜志,在1924年他是我家老西門江陰路寓宅的房客?！段乃囯娪啊吩扔闪楮Q和唐納編輯,因老板不滿,改由姜克尼、姚蘇鳳、冒舒湮負責電影版,我父親和黑嬰主編文藝欄。后來出到第四期,終因銷路不佳而停辦了。

當時姚蘇鳳主編的《晨報·每日電影》因為洪深等人的退出,寫稿陣營已日益薄弱,電影評論逐日要登,幾個人維持不過來,所以姚蘇鳳多次商請我父親來客串寫影評。正巧我父親剛看了孫師毅(施誼)編導、聶耳作曲的電影《新女性》,覺得女主角韋明以自殺未免顯得太軟弱了,批評這部電影只暴露了黑暗,卻未能產(chǎn)生打擊黑暗的力量,會使觀眾看后悲觀絕望,因此要求編導今后在作品之中增加一些光明的色彩,以鼓動觀眾增添些勇氣。因為這篇影評發(fā)表的地方是《晨報·每日電影》,姚蘇鳳一貫被孫師毅、唐納認為是對立面,背后有中統(tǒng)背景的潘公展支持,又因為《文藝電影》排斥唐納,再加上宋之的也有一篇文章批評《新女性》,于是唐納就以孫師毅的辯護人自居,在《民報·影譚》上寫文章駁斥和攻擊我父親和宋之的,結(jié)果兩張報紙相互攻訐,開始了一場熱鬧非凡的論戰(zhàn)。那時,影評人劉群(共產(chǎn)黨員)多次勸我父親脫離姚蘇鳳和《晨報·每日電影》,但我父親和唐納筆戰(zhàn)正酣,舍不得放棄這個輿論陣地,一直到1937年我父親在劉群孩子的湯餅宴上邂逅唐納,兩人在酒席上碰杯,總算了結(jié)了這場影評恩怨。

《晨報·每日電影》由于日益左傾,招致潘公展不滿,不時找姚訓話,加以指責。姚蘇鳳為了敷衍潘,不得不邀請中間色彩的唯美派作家劉吶鷗、穆時英、高明以及當時被稱作“第三種人”的葉靈鳳、戴望舒參與寫稿,所以后來又爆發(fā)了左翼影評人士與軟性論客的一場論戰(zhàn),這也是姚蘇鳳建國后被文壇詬病并遭冷落的原因之一。

1936年6月至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間,姚蘇鳳創(chuàng)辦并主編了一張海派小報《辛報》,內(nèi)容以報道文化界動態(tài),登載舊派文人的散文小品以及長篇通俗連載小說為主。其中較能吸引讀者的是邵洵美著述的反映當時上海灘各種文人時弊的長篇小說《儒林新史》,可惜的是由于七七事變發(fā)生,這部揭露文人生活狀態(tài)、極具史料性的小說僅登載了24節(jié),便因報紙的夭折而流產(chǎn),留下了無盡的遺憾。1937年4月18日,《辛報》在“文藝咖啡”欄目中登載了一篇《聾大少爺嫖院》的消息報道,內(nèi)容是揭露我父親去嫖妓女的事情。文章是這樣寫的:“當周楞伽寫《煉獄》時,為了小說中需要描寫一個沒落資本家去嫖妓,而自己生平卻沒有嫖妓的經(jīng)驗,實在難以下筆,因此他特地花了一筆錢,很虔誠地去玩了一夜窯子,隨即把這一夜得來的經(jīng)驗,盡多盡少的搬到《煉獄》中來。包括那窯子里的姑娘以及龜奴等,當時真夢想不到這位聾大少爺(周是聾子)嫖院的目的是為了寫作?！蔽腋赣H見了這篇文章大為惱火,當時父親與母親結(jié)婚不到五年,第一個兒子出世才三年,我父親居住的武定路紫陽里是個文人薈萃的地方,萬一風言風語傳到我母親的耳中,后果不堪設想。他于是趕到《辛報》館,責問姚蘇鳳何來嫖妓一說,要他將作者找來當面對證澄清。姚為了息事寧人,連連打拱作揖,我父親終于在姚的道歉聲中,憤憤不已地離開了報館。

上海淪為“孤島”以后,許多出版商都醞釀到廣州去發(fā)展文化事業(yè),新鐘書店的老板李鐵山也想跟隨光明書店老板王子澄去廣州搞投機發(fā)財,于是就來游說我父親一起南下,除了答應來回路費以及一路上的吃住費用全部由他開銷外,編著書籍另外支付稿費。有了這樣的優(yōu)惠條件,我父親就一口答應下來,于1938年4月登上英商太古輪南下廣州。那里早有左聯(lián)作家邱韻鐸等人安排妥當,他們在廣州呆了一個多月,編了幾本書,生意正不錯,卻不料從5月20日起廣州遭到日軍為期一周的野蠻轟炸,一時人心惶惶,市面也越來越凋敝,編印的書全部成了廢紙,資金也回收無望,只得乘坐廣九火車撤向香港。李鐵山遭此重大損失,羊癇風病復發(fā),過去的承諾全部作廢,而且要我父親自理返回上海的費用。

有一天,我父親無意中在街上買了一張《星報》(這是一張晚報,香港最早出版的滬式報紙),發(fā)現(xiàn)是由過去的老朋友姚蘇鳳在當主編,后臺是孔祥熙的公子孔令侃,于是就寫了一篇有關(guān)廣州大轟炸的報告文學寄給姚蘇鳳。隔了一天,文章就刊登出來。這樣一來,李鐵山更不肯掏錢買船票了,反而乘機說:“你有稿費可以支取,還來借啥鈔票?”他一家五口生活費都沒有了,哪來錢借給你買船票?我父親只得厚著臉皮,徒步走到《星報》館,找到姚蘇鳳,同他商量能否將稿費提前預支。姚面露難色,囁嚅著說,稿費要每半月才能結(jié)算一次,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恐怕有困難。我父親再三向他表示,自己馬上就要回上海,由于經(jīng)濟上遇到了麻煩,手頭很緊,沒料到在廣州會遭到如此嚴重的轟炸,再加上輕信書商上當受騙,現(xiàn)在流落香港,連返程的船票都買不起,請他無論如何幫幫忙,言語中熱淚盈眶,傷感無限。姚蘇鳳不得已,只好走到會計的賬臺,說了半天好話,才取來兩張50元的港幣交給我父親。我父親就是靠了這100元港幣還清過去欠李鐵山的錢,用25元買了張四等艙的船票返回上海。

抗戰(zhàn)勝利以后,姚蘇鳳編過一份《世界晨報》,曾來信約我父親寫過稿。建國后,姚又在《新民晚報》工作過,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大家都斷絕了來往。姚蘇鳳在新聞、戲劇、電影、小報界所作的貢獻,現(xiàn)在似乎早已被人忘卻,這實在是很遺憾的事情。而今大家都在研究海派文化,海派文化究竟如何界定?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哪些海派文化人物?建國前有哪些報刊和作品屬于海派文化?歷來眾說紛紜,這些都是需要我們后人去認真發(fā)掘和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