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樂山在“１９８４”

馮　翔

今年是《1984》正式出版60周年，也是它的中文翻譯者董樂山去世10周年。董樂山和奧威爾的晚年一樣，都以一個忠誠的社會主義者自居，并以此作為工作的思想基礎(chǔ)。

“四月間，天氣寒冷晴朗，鐘敲了十三下?！?/p>

這是《1984》的第一句話。

寫下這句話時，英國人喬治·奧威爾—定不會想到，這部小說將被翻譯成60多種文字出版。將這句語翻譯成漢語時，中國人董樂山卻很清楚地知道：這部小說將在世界上人日最多的國家掀起巨大的反響。

作為世界上最著名的反烏托邦的隱喻小說，《1984》于1949年在倫敦出版，1979年在中國以內(nèi)部資料形式首次刊印。它的翻譯者董樂山認為：翻譯這本書是他作為社會主義者，對信念的一次堅持，正如他年輕時參加中共地下黨運動一般。

理想引導全家

單純從家世來看，董樂山無疑具備了做一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的充分條件。

1924年出生在一個逐漸沒落的中產(chǎn)商人家庭，從小接受良好教育；排行老三，自比《家》中的覺慧；才華橫溢，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

如果有人硬要從履歷尋找什么先兆的話，那就只有他的學歷了。圣約翰大學的英國文學系，對多年后他翻譯來自英國的《1984》而言也許只是個神秘的巧合。

1940年，在上海讀中學的董樂山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組織，對淪陷區(qū)學校去汪偽政權(quán)登記注冊并懸掛汪偽國旗發(fā)起激烈抗議，因此被開除。他并未氣餒，更把弟弟發(fā)展為交通員，到民間傳播抗日思想：不到20歲的他，便以“麥耶”為筆名，蜚聲上海戲劇評論界。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在圣約翰大學英國文學系就讀的董樂山等人又不斷去劇院散發(fā)左翼傳單，發(fā)動工人“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反迫害”。直到他單線聯(lián)系的直接領(lǐng)導被捕，與黨組織失掉聯(lián)系為止。

1949來了。許多朋友勸董樂山去香港，他拒絕了，留在了大陸。他并非職業(yè)革命者，但從當時他手不釋卷的兩本書《新民主主義論》、《論聯(lián)合政府》來看，至少心向社會主義，擁護共產(chǎn)黨追求民主、自由，是毫無疑問的。

這一年的6月8日，《1984》在倫敦出版，大獲成功。但董樂山并不知道它，就算知道了電不會有心思翻譯。他正忙著引導全家，投入對這個新政權(quán)的服務中。

1950年他考上新華社外文部，馬上封信把五妹董木蘭從上海叫到北京：“只有參加革命才是出路。董木蘭向來都為這個額頭寬寬戴著眼鏡、一身書生氣的三哥對她的關(guān)愛，而感覺自豪和溫暖。

過了兩年，四弟董名山從解放前三哥推薦他報考的“共產(chǎn)黨活動中心”——浙江大學畢業(yè)，也分到北京。80歲的時候他還對哥哥當年的話刻骨銘心：“一旦你入了黨g4，就要一輩子為共產(chǎn)主義理想服務。”

幾年后，董木蘭以“革命干部”身份，給在美國的二哥董鼎山寫了一封信；“你現(xiàn)在還在我們偉大祖國的頭號敵人美帝國主義那兒工作。不回來參加祖國的建設，我要堅決和你劃清界線，從今以后我和你斷絕關(guān)系，你再也不是我的親阿哥?！?/p>

從這封信后，兄妹二人一直未通信。直到60年代節(jié)糧度荒歲月時。二哥托人從香港給董木蘭一家?guī)状渭膩砟谭?、豬油、白糖等食品，保證了她一家人的生存。

苦中作樂

1957年，剛在“八大”上與錢鐘書等人一起擔任過英文翻譯的董樂山被劃為右派。直接原因是：他主張職業(yè)自由，開放職業(yè)市場，并認為蘇聯(lián)的產(chǎn)品質(zhì)量不好。

“董樂山那人性格特別耿直，孤傲。這樣的人不當右派，誰當?”他的妹夫，同時被劃為右派的伍文煦說。

被剝奪翻譯權(quán)利的董樂山當了一名基礎(chǔ)英文教員，后又在新華社打下手管理資料。在地下倉庫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本厚厚的英文書被當作墊腳的磚頭泡在水里——美國記者威廉·夏伊勒寫的《第三帝國的興亡》。兩個星期內(nèi)，他讀完了這本130萬字的著作，馬上通過朋友向當時的世界知識出版社推薦。由他領(lǐng)銜翻譯的這套書在1963年出版。雖然是內(nèi)部發(fā)行，但仍產(chǎn)生極大轟動，一時奇貨可居，連董樂山自己家里留的一套都被借丟了下冊。

翻譯《第三帝國的興亡》，只是董樂山本人不甘荒廢，在政治風暴中苦中作樂而已。據(jù)他的兒子董亦波講，“文革”期間，董樂山有—友人因受不了逼供，胡編亂造，編出一個子虛烏有的特務組織，董樂山的名字也列在其中。他因此被關(guān)入牛棚，被長期關(guān)押、審訊和逼供。因為不肯誣告他人，董樂山—直被關(guān)到只剩自己一個人。

“有一次，我和我母親去看他，關(guān)他的‘造反派告訴我們，他還有‘罪行沒有交代，叫我們要他趕緊交代。他見到我們時，當著監(jiān)視我們的人說，他實在沒有什么可交代的了?！倍嗖ㄔ陔娮余]件中對記者回憶。

直到下放河南的“五七干?！眲趧訒r，董樂山因疲累過度，從拖拉機上掉下來斷了一只胳膊，這才被允許回到北京。受他影響來到北京工作的四弟五妹，也“追隨”了他的處境——董名山質(zhì)疑蘇聯(lián)出兵匈牙利，董木蘭對當時的支部書記提意見，后果可想而知。

后來，有一次相見，董樂山抱歉地對妹妹說：“我對不起你，把你叫到北京來……結(jié)果你們都成右派了”

今天的董木蘭說，她并不責怪哥哥。因為在那個年代，“參加革命是非常光榮的一件事”。

千字4元

70年代后期，董樂山才恢復工作的權(quán)利。這時，他注意到了《1984》。

在新華社工作時，董樂山曾經(jīng)看到過奧威爾的名字，當時僅知道他是“反極權(quán)主義的”。對“老大哥在看著你”“戰(zhàn)爭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無知就是力量”等句子，并未用心去揣摩。

這一次不同。

“我這一生讀到的書可謂不少了，但是感到極度震撼的，這是唯一的—部。因此立志要把它譯出來，供國人共賞，十幾年后他在一篇文章中說?！啊?984》在今天仍有價值……只有徹底否定了……極權(quán)主義，才能給我們這些多年為社會主義奮斗的人，帶來真正值得向往的社會主義?！?/p>

機會很快就來了。1978年，時任新華社副社長的陳適五在外文出版局主持—本《國外作品選譯》，專門刊登“某些有參考價值而篇幅過長或性質(zhì)不合的材料，供領(lǐng)導及其他同志參考”，向董樂山約稿，他選擇了《1984》。

1979年4-7月，《1984》在《國外作品選譯》分三期刊登。_這是《1984》同中國讀者的第一次見面。5000份的印數(shù)，又是內(nèi)部發(fā)行。董樂山得到的稿費是千字4元。

《1984》正式以書籍形式出版，是在1985年。時任花城出版社編輯、著名學者林賢治向記者回憶：那一年，花城出版社的譯文編輯室主任蔡女良決定，以內(nèi)部發(fā)行的形式出版一套《反烏托邦三部曲》。這三部曲便是英國作家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前蘇聯(lián)作家扎米亞京的《我們》，奧威爾的《1984》。

定價1.75元的《1984》獲得了廣東地區(qū)優(yōu)秀翻譯獎，董樂山本人獲得了一座繆斯女神像，但《反烏托邦三部曲》的出版并未引起什么轟動效應。這一年全世界有更重要的事要關(guān)心：中國裁減西萬軍隊，蘇共黨代總書記戈爾巴喬夫上臺，以及由此帶來的一系列“鐵幕”的松動。

董樂山將這本新書送給了自己的弟弟董名山——他平反沒幾

年——原話是：“你看看吧，這書……挺好，

至死不泯的信念

兩次內(nèi)部發(fā)行的《1984》迅速在知識界掀起一波激流。

花城版的《1984》和第一次刊登它的《國外作品選擇》，受到熱捧，因為印量較少，不斷地在社會上轉(zhuǎn)儲，轉(zhuǎn)手，奇貨可居。

1988年，花城出版社再版了《1984》，這一次，是公開發(fā)行。

新華社記者唐師曾回憶，1994年初，他從朋友處借得了一本花城出版社公開發(fā)行的《1984》，不到一周就被借走，再也追不回。直到6年后，他才從一個書商朋友手中弄到兩本新的，還給當初借給他書的朋友。

1980年，一個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商品學專業(yè)的學生拿到了幾本《國外作品選譯》。他在回憶中寫道：

“1980年，我在大學里讀到了喬治·奧威爾的《1984》，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經(jīng)歷……但是對我來說，它已經(jīng)不是烏托邦，而是歷史了。不管怎么說，烏托邦和歷史還有一點區(qū)別。前者未曾發(fā)生，后者我們已經(jīng)身歷。前者和實際相比只是形似，后者則不斷重演，萬變不離其宗?！边@個學生的名字叫王小波。

至今，《1984》在廣州、上海、遼寧等地出了近10個中文版本。

《1984》給董樂山帶來了巨大聲譽。由于他，中國讀者得以在對這本政治隱喻小說的全球性閱讀、理解中，不至于落得太遠。

在中國，《1984》、喬治·奧威爾迅速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關(guān)鍵詞”。在2008年末的中國，一家南方報紙辦的“改革開放30年，中國最具影響力的30本書”評選中，《1984》榜上有名。

這一書榜上，還有另外兩本董樂山領(lǐng)銜或參與翻譯的書：《第三帝國的興亡》和《光榮與夢想——1932～1972年美國社會實錄》。

“3本——30本，1／10都跟董樂山有關(guān)。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倍嗄暄芯课幕说摹度嗣袢請蟆分浾呃钶x評價：晚年的20年，是董樂山一生真正的工作高峰期。而《1984》，不過是董樂山這段翻譯工作的開端之作。

這段時間，董樂山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工作，基本上以每年一本的速度進行國外名著的翻譯或推介工作?！段鞣饺宋闹髁x傳統(tǒng)》、《蘇格拉底的審判》、《古典學》《第三次浪潮》以及反極權(quán)主義小說《正午的黑暗》……他還重新翻譯了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

董樂山的侄子董森林回憶，他去探望晚年的三叔，發(fā)現(xiàn)董樂山與妻子各居一室，埋頭寫作。“桌上堆滿書稿，滿屋都是(單詞)卡片”。這種情形—直持續(xù)到他去世。

過度勞累的工作奪取了董樂山的健康。“一位瘦弱的長者，屋子里是一股煮中藥的味道”，令當時的每一個來訪者留下深刻印象。其間，在美國的二哥邀他出國定居休養(yǎng)身心，他拒絕了。

何以這么累?社科院美國研究所美國文藝研究室副主任潘曉松說，當年的董樂山并沒有翻譯書的工作任務，譯不譯、譯什么、譯多少，都是他自己說了算。翻譯的方向和效率，都是董樂山自己選擇的。

“這些譯作中間埋藏著一條思想線索?！绷仲t治說，董樂山晚年的譯作，全都帶有鮮明的指向性，充滿人文啟蒙的社會責任。

李輝認為，董樂山晚年發(fā)憤工作的動力，是幾十年失去工作權(quán)利，懷才不遇而積累的情緒?！斑@種痛苦遠比肉體上的痛苦更深刻?！?/p>

需要強調(diào)的是，董樂山和奧威爾的晚年一樣，都以一個忠誠的社會主義者自居，并以此作為工作的思想基礎(chǔ)。

林賢治引了兩段話，一段是董樂山翻譯的奧威爾文章《我為什么要寫作》：“我在1936年以后寫的每一篇嚴肅的作品都是直接或間接地反對極權(quán)主義和擁護民主社會主義的。”

另一段是董樂山在《正午的黑暗》中所寫的譯后記：“……光明正大地、毫無隱晦地正視這段歷史，讓人民和歷史作出應有的判斷，是任何一個真正的革命者的不可推卸的義務?！?/p>

“如果不翻譯這么多書，而是好好休息，他不會死那么早?！迸藭运烧f，“董樂山絕對是積勞成疾?！?/p>

死后超脫

一生歷經(jīng)坎坷的董樂山，至死也沒有改掉耿直和孤傲，晚年還變得更加敏感。

1997年，二哥董鼎山從美國回來。兄弟二人見面10分鐘后，董樂山就嚴詞斥責哥哥“涂脂抹粉”、“粉飾太平”，二人不歡而散。實際上，董鼎山只是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認為中美之間不可能爆發(fā)核大戰(zhàn)而已。

此前，董樂山曾對侄子董森林說：20世紀是黑暗、恐怖、殺人和專制的世紀，“我一生的理想已付之東流”。個中緣由，董森林認為是一戰(zhàn)、二戰(zhàn)、韓戰(zhàn)、越戰(zhàn)和“文革”等。

“我想他的心靈勢必受到了創(chuàng)傷，心情抑郁使他后來患上了不治的癌癥。”與董樂山同為美國研究所“三駕馬車”之一的翻譯家，梅蘭芳的兒子梅紹武這樣評價董樂山。

1999年1月16日，病入膏肓的董樂山拒絕了最后搶救，靜靜地在北京一家醫(yī)院去世。他的骨灰，被家人安葬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臨近太平洋的一個山崗上的陵園里。骨灰安放處坐東朝西，面對太平洋遙望中國?！八谶@塊土地上的使命已經(jīng)結(jié)束?！倍ň蛹又莨韫鹊亩嗖ㄕf。

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普遍命途多舛。包括梅紹武本人在內(nèi)，“三駕馬車”如今已全部去世，病因均為癌癥。

今天，翻譯界的一種普遍共識是：像“三駕馬車”那樣的翻譯家，那樣的翻譯行為，再也不會有了。

關(guān)鍵的變化在于社會的價值取向。二三十年前，翻譯家想翻譯什么，就能出什么。只要出版社的編輯覺得這本書對社會有價值。冷僻，賣不出去?不要緊，出版社有國家補貼，“賠這筆錢，就是為了做社會文化事業(yè)的”。

如今，出版社首先考慮的現(xiàn)實問題是——錢。國家撥款已成歷史往事，他們必須考慮這本書是否能賣出去，至少印5000冊才能保本。光叫好不叫做的書，是絕對不能接受的?！霸诮裉?，想說服出版社出版—本很冷僻的西方人文著作，已經(jīng)是一種奢侈?；静豢赡堋！币晃辉投瓨飞胶献鬟^的翻譯家說。

然而，董樂山生前并未享受過“國家補貼賠錢”的待遇。他翻譯的一系列書籍，即使今天看來再冷僻，都既叫好又叫座，從來沒讓出版社賠過錢。原因很簡單：“文革”后的中國，正是對知識最渴求的時刻，圖書市場卻幾近空白狀態(tài)，既沒有暢銷書、成功學，也沒有股票證券、網(wǎng)絡文學。勿論《1984》這樣充滿神秘感的小說，就是厚重的大部頭歷史著作《第三帝國的興亡》，都能在公開發(fā)行后接連再版，暢銷熱賣。

與董樂山的名字有關(guān)的書，真正讓出版社賠錢的只有一套：他自己的文集。

《董樂山文集》出版于2001年，收集了從他40年代以“麥耶”為筆名寫的那些回憶、劇評、小說，—直到晚年寫的雜文、隨筆、時評，足有140多萬字。這套可稱純紀念性質(zhì)的書只印了2000套。通過李輝的牽線，河北一家出版社自愿賠錢出書。價格定為128元以盡量減少經(jīng)濟損失。許多大圖書館收藏了這套外觀樸素的文集，借閱的人卻很少。

這位一生追求理想的老人，死后終于享受T--次超脫現(xiàn)實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