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豪英
2009年春節(jié),王家第一次人員齊聚。除外祖父已經去世,最小的曾外孫尚在腹中,其他所有的人都到了。這個春節(jié),因為長外孫女于宜杉和她的英國丈夫、混血女兒的到來顯得格外圓滿。
如果要對這個家庭溯源,就會看到小小的于懷明,站在1949年的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全然沒有料到日后的家庭興旺。
千里尋父
6歲的于懷明站在墻角,看著小腳母親進進出出。他不明白媽媽怎么突然變得緊張、興奮,還帶著幾分羞澀。大人的心思,小孩是永遠猜不透的。
穆氏顧不上兒子的疑問,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她的丈夫終于有音訊了!丈夫本是個私塾先生,后來帶頭鬧革命,打土匪、抗日、打國民黨,越走越遠,漸漸沒了消息。揣著輾轉得來的地址,揣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她要帶著兒子去江蘇找他。
1949年的冬天一如往年的寒冷,但又像特別溫暖,到處洋溢著新生的喜悅。這種喜悅也在穆氏心中油然而生。因此從山東濰坊到江蘇鎮(zhèn)江的路也顯得不那么遙遠和艱辛了。
然而母子倆風塵仆仆地趕到鎮(zhèn)江,找到千辛萬苦得來的地址,丈夫卻不在。那是是一個機關大院,丈夫已經是機關的一個干部。他的秘書接待了母子倆,告訴他們,他回山東了。
母子倆又轉身往家趕。一天一夜后,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然而,他告訴她,回來是辦離婚的,因為和她沒有共同語言。
那一瞬間,晴天霹靂。對這樣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女子,丈夫就是她的天,如今,天塌了。倔強的她死活不應,但感覺有什么東西自己無法主宰了。1949年的冬天,真的很冷啊。后來的革命洪流中,于懷明也未能幸免于難,成了“臭老九”,但王家上下沒一人如此冷落他。她完全不懂改天換地怎么會換來這樣一個田地,共同語言是個什么東西……
穆氏最終屈服了,帶著兒子改了嫁,又生了兩子一女。
大學生入贅王家
遠在鎮(zhèn)江的父親無暇顧及于懷明,他在繼父的冷眼中悄然長大、發(fā)憤讀書,考上山東大學,成為村里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
大學生于懷明恨父親拋妻棄子,每月一封書信討伐父親,氣得于傳芳要跟他斷絕關系。于懷明的憤怒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他戀愛了,走進了一個他從小向往的溫暖的家。
20世紀60年代末的兩年,革命潮流浩浩蕩蕩,工作生活紛亂嘈雜,李學琴心里卻春暖花開。每天走進藥材站的大門,傳達室的老大爺便喊:李學琴,山大!于懷明的信總是每天準時守候在門口。偶爾沒信的時候,老大爺仍然習慣性地喊:李學琴,山大!
她習慣了每天讀信,喜歡讀每一封信后面子懷明寫的詩。愛情的自然流淌,是動亂年代最好的慰藉。后來在一次搬家中,他們的女兒發(fā)現了很多信,捆成一大捆,無法想象他們在混亂的年月仍然那么浪漫守信。
其實最初沒有那么浪漫。李學琴在藥材站算得上個美人,追求的人不少。但因為她是中專畢業(yè),后來讀了個大專,發(fā)誓要找個大學生。經人介紹認識于懷明后,小伙子文采出眾,很對她的心思。
對于女兒的對象,父母各執(zhí)一端。父親王守金一見就喜歡,說他人踏實,靠得住,一來家就幫著干活,打煤球,而且是大學生,很有前途。母親李桂蘭雖然覺得他長相一般,有一點卻讓她很滿意:可以入贅王家。1970年于懷明和李學琴結婚后,雖然沒有正式入贅,但他們的孩子卻是以爺爺奶奶稱呼老兩口,王守金生病過世,于懷明也是以兒子的名義替他養(yǎng)老送終。
家庭主心骨開始轉移
王家人都承認,自從這個家庭有了于懷明,就開始蒸蒸日上。他大學畢業(yè)在中學教書,業(yè)務強,不久就張羅著把小房子換成了好一點的房子,后來又換成了兩套兩居室。換房子終于讓李桂蘭揚眉吐氣,再也不受鄰居的欺負。這個家的重心,漸漸轉移到長女婿頭上。
之前的很多年,王家的核心都是李桂蘭,從來說一不二,連第一個孩子都要跟她姓;在外面也是爭強好勝。兩個孫女至今還記得一幕:當時李桂蘭已經年過五十,仍然風風火火,手腳麻利。有一天,她照常在廚房升爐子做飯。煙越來越大,她去看煙筒,被堵住了。李桂蘭可以肯定是鄰居干的。煙筒的煙有時跑到他家去,兩家為此沒少吵架。她氣沖沖地砸隔壁的門,要找他們拼命。對方一直不吭氣,李桂蘭便坐在門沿上罵了一下午,從祖宗八代罵到雞鴨豬狗,罵得行云流水,驚天地泣鬼神。
李學琴下班回來看見,埋怨她:你怎么又罵上啦,也不注意點形象,孩子看見像什么。她理直氣壯地說,我怎么不罵?我們家又沒個男孩,老頭子又不管事,我不罵還不給人欺負死!
李桂蘭小時候是個苦孩子,家里孩子多,她11歲就開始背著麻袋沿街賣鹽。她的父親被抓到日本當勞工,音訊杳無,母親養(yǎng)不了她,便把她送到王家做了童養(yǎng)媳。李桂蘭天生男孩子氣,爬墻上樹、捉蛇打鳥,加上大十歲的“哥哥”王守金的庇護,經常闖禍。
王家是中農,王守金一直在城里開紡織機器、做帽子,家境不錯。但王守金太老實,快三十了還沒媳婦,父母才給他找了個小十歲的童養(yǎng)媳。對這個小童養(yǎng)媳,他從不說一個不字。一輩子,他似乎就做了一回主,而就是這一回主,改變了王家后代的命運。
山東是1949年6月解放的,一解放王就讓媳婦也到城里來。李桂蘭二話不說,就帶著兩歲的女兒到了城里。她再也不愿意一個人帶著孩子在鄉(xiāng)下受人欺負。一家人租了間小房子,丈夫在工廠做帽子,她憑一手繡花手藝找了個繡戲服的工作。1956年,二女兒出生,終于姓了王。
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一度是老兩口的心病,隨著于懷明加入這個家,這個缺憾變得不再那么明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王家,無論外界怎么風云變幻,關上門卻自成一統,是一個因子女成人而顯得蒸蒸日上的小家庭,和當時無數個中國家庭一樣。
小女兒人生多歷練
輪到小女兒王來娟出場了。
王家的兩個女兒都繼承了母親的干練。王來娟更甚。1972年,她初中畢業(yè),按規(guī)矩要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別人都哭哭啼啼的,她不,興高采烈的,準備到廣闊天地大作為一番。
僅僅一個多月,她又回了城。
王來娟干活很積極,什么事都一馬當先。大冬天的要掏糞池,所有人都畏畏縮縮,惟恐被點到名。她辮子一甩,穿著棉襖棉褲就跳進了糞池。一個月后,正好有一個回城名額,表現突出的她理所當然得到這個機會。
回城后,同樣因為突出表現,她當兵了,在煙臺當話務兵。在部隊王來娟仍然是個活躍分子,唱歌跳舞樣樣拿手,還當上了三八紅旗手,照片登在當年的大眾日報上。
在煙臺,王來娟認識了戰(zhàn)友劉義學。當時,有個部隊高干的女兒一直對劉義學有意,但他看上了王來娟,不顧領導的勸說,也不顧“前途”向王來娟求婚。王來娟為此拿不定主意。追求她的人中,有一個小伙子
不錯,是個翻譯,就是個兒矮了,性格有點面。劉義學卻人高馬大,呼風喚雨,而且對她一往情深。
于是兩人結婚了。
劉義學轉業(yè)后,開始承包招待所。日子開始不平靜了:他常常不著家,性格要強的王來娟很難接受這一點。90年代初,在紡織公司工作的王來娟也下海經商,做紡織原材料代理,劉義學開始做酒店。兩人的事業(yè)都日漸紅火,劉更是忙于生意,疏于家庭,兩人矛盾越來越多。
兩人就這么消耗著。一直到前幾年,劉義學因為生意糾紛,外出好幾年。而這幾年,王來娟專注于事業(yè),成為濰坊市十大女企業(yè)家之一,兒子也順順當當長到了談朋友的年齡。
劉義學在外輾轉幾年后,重新露面。這時他終于意識到家庭的重要性,重新加入了這個家庭,也加入了王來娟的事業(yè),年過半百,終于過上了安生日子。
用漫長的時間等待兩個人
長外孫女于宜杉多年一人在北京,是個小資。她老大不小還不結婚,曾經是李桂蘭的一樁心病。她最疼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外孫女。她沒有想到,杉杉有一天居然嫁了個老外,還生了個“小混混”。不過,小東西那么可愛,像個小天使,讓她覺得老天讓外孫女寂寞那么多年,就是為了等待這個孩子。
2004年,大齡剩女于宜杉遇到英國人老P。對這段姻緣,于宜杉起初拿不定主意,畢竟中西文化的隔閡由來以久,由此帶來的跨國婚姻的問題也有所耳聞。
兩個人曾經最大的矛盾就是婚姻觀的不同。老P離過一次婚,自那以后就周游列國,不再覺得婚姻和孩子對人生有什么必要性,甚至認為那是一種束縛和羈絆;即使戀愛,也不見得一定要結婚,而孩子更是一種麻煩。但于宜杉和大多數中國女性一樣,認為婚姻是女人最終的歸宿,孩子是愛情最自然的結晶。兩人為此沒少鬧過意見,并數度準備分手,直到老P發(fā)生了一次車禍。
那時于宜杉已經準備最后談分手,因為她不能再拖下去了。老P出事住院,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下決心等他痊愈就分手。
事情卻慢慢發(fā)生了逆轉。兩個多月里,老P每天最大的盼頭就是于宜杉帶著自己熬的雞湯來看望他。出院后,兩人沒有分手,反而開始談婚論嫁了。老P在病床上體會到了只有家庭、親情才能帶來的溫暖。
2008年春天,女兒冉冉的到來徹底顛覆了老P那堅硬固執(zhí)的內心。他給她洗澡,給她喂飯,給她處理大小便事宜……甚至愿意少掙錢多呆在家里陪她玩耍:冉冉有次摔傷,這個西方男人傷心地掉下眼淚……
這個曾經視婚姻為包袱的老外,現在最關心的是家庭日后的發(fā)展問題,尤其是女兒的教育成長等一系列大事。于宜杉終于松了口氣,這個老P“懂事”了。
生活是一條奔騰的河
時間無聲無息地流淌,這個家庭的第四代,在2000年出生。王守金李桂蘭的主干上,如今已經枝繁葉茂。
這個家庭的第一個第四代,不是長孫女于宜杉的孩子,而是妹妹于楠的兒子徐佳禾。于楠的感情平平順順,和徐銘遠早早結婚生子,而后專心打理嬰童用品店,為自己的小家燕子銜泥般辛勤耕耘。
表弟劉冠是個典型的80后,講究名牌,注重生活品質,更沉迷于網絡游戲。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讓他事事無憂,除了戀愛。他很早就開始談女朋友,頻率不低,但質量欠佳,后又連續(xù)遭遇兩次失戀。
有一天,王來娟逛街的時候遇到中學同學帶著女兒一起逛街,一看女孩眉清目秀,便問姑娘多大了,有沒有男朋友,做我們家媳婦吧。正是感情空窗期的劉冠無可無不可地見了女孩,結果一見鐘情,沒幾個月就結婚了。
妻子露露也是個80后,性格直爽。小夫妻倆也算情投意合,隨性,好玩,不喜歡做家務,經常是在外忙碌一天的企業(yè)家媽媽回來做飯。但露露懷孕似乎讓劉冠長大不少,他接受母親的安排,經常去外地分公司幫忙打理生意。習慣與他形影不離的露露也會腆著大肚子,周末去外地看他。即將為人父母的他們,已經開始認真思索生活。
年輕人的愛情與婚姻,還遠遠地走在路上,這個家庭的未來,尚不可描繪。到了第三代終于兒女雙全,盡管他們都不姓王,80多歲的李桂蘭仍然心滿意足。而1949年,她帶著年幼的女兒跟隨丈夫來到城里的時候,并沒有想到如今的圓滿。
而1949年的那個冬天,6歲的于懷明更沒法預見未來60年的風雨和溫情,如今這些已經刻進了他的記憶,如同歲月把風霜刻上他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