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瑩瑩
對于閻連科來說,文學曾經(jīng)是件很功利的事情,他當初唯一的企圖就是通過寫作逃離貧窮的土地,過上城市人的生活。但是,成功后的閻連科,他的人從來沒有一刻失掉忠厚樸實的本色,他的作品也從來沒有離開生長過的土地。他似乎對自己的文學寫作有著超乎尋常的清醒,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一個作家能夠寫好什么,是命中注定的,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決定了的”,因此他決不去碰生活經(jīng)驗之外的主題。在新作《我與父輩》出版之后,記者專訪了閻連科,他在采訪中暢談了自己的人生和寫作經(jīng)歷。
關于新書:“我放棄了一切寫作技巧”
記者:在《我與父輩》中,你寫了自己的少年成長史,但更多的其實是在為叔伯父親這一輩人立傳,這種寫作的初衷是什么?
閻連科:這本書的起因先是由于另外一本書。當時北島和李陀在主編一本叫《七十年代》(已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于今年7月出版——筆者著)的書,約了一大堆文化人來談70年代。但是忽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人在寫,竟然沒有一個是來自農(nóng)村的。北島、李陀,都不停地給我打電話,說如果你不寫,我們這本書就不完整了。那我為了和他們交個稿,就寫了寫自己70年代的生活,寫到自己的一段經(jīng)歷和長輩的一些事情。
就在寫這個稿時,我的四叔過世了。我回到老家給四叔守靈,一個妹妹說“四叔不在了,連科哥你寫了那么多書,為什么不寫點我們家里的事情呢?”就是那個妹妹的一句話和我正在寫的70年代的稿子對應起來了,我決定為父輩們一生的甘甘苦苦與生老病死寫一本書,就是這本《我與父輩》。
記者:《我與父輩》主要寫的是你的上一輩人的生活,包括你的父親、伯伯、叔叔,非常真實,也非常動人。但在這本書里女性角色卻是一個空白,你為什么沒有寫寫你的母親、嬸娘們?
閻連科:我當時可能就是在一種無意識的情況下寫作的。因為父親很早就不在了,大伯不在了,四叔也不在了,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寫寫這些不在的人。不在的人,可能在那一瞬間喚起我的回憶更深刻一些,那我就先把他們寫出來。
書出來之后,你是第一個意識到,書里怎么都談的男性,沒有講到一點女性的事。那么我現(xiàn)在想,如果今年下半年時間允許的話,我會再集中寫一寫母親、大娘、嬸子們,寫寫女性在那個年代的歷程,她們和男性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是完全不一樣的。
記者:與其他創(chuàng)作相比,你在寫作自己的家族時,狀態(tài)有何不同?
閻連科:我寫父親的文章,很多年前就有過幾千字,更多的表達對父親的懺悔和內(nèi)疚,那里表面看是寫的父親,實際上更多的是表達個人情感,這個對我來說很容易就表達出來了。當時沒有想到要寫父親有什么樣的缺點,但是再去寫大伯、寫四叔時我就會去考慮這些問題,比如大伯的好賭,四叔的酗酒,這個在我心里要度過一個難關。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在寫自己的家族時,會完全放下文學上的重擔。那么在寫作時,我會徹底放棄一切寫作技巧、追求和文學的探索,只有樸實和真摯。
關于軍旅作品:
“就是要把英雄拉下馬”
1978年,在當了兩年水泥廠的臨時工后,又因為全班集體填報“北京大學”而高考落榜,20周歲的閻連科選擇了另外一條更普遍的逃離土地之路——當兵。由此,也開啟了他的文學道路。
記者:你正式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是在當兵之后,當時你是怎么走上這條道路的?
閻連科:我入伍到部隊以后,連指導員把新兵叫到一起開會。說,現(xiàn)在大家都來把自己的名字寫到黑板上。那他是干什么?他在看你字寫得好壞,來判斷人的文化程度高低,后來看我寫“閻連科”,指導員覺得寫得不錯,就讓我給連隊出黑板報。
有一天,我正在出黑板報,忽然過來一個人,是我營里的指導員。他路過看到我出的黑板報,就停下來問我:“寫得不錯啊,你平時都什么愛好?”我就說寫小說。我在新書里也談到,就是那本被當火引子燒掉了大半的《山鄉(xiāng)血火》。后來指導員就知道我能寫,把我送到文學創(chuàng)作學習班上去學習。也是在這個學習班上,我才第一次知道,小說原來還分成長篇、中篇和短篇,還有《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這種專門發(fā)表小說的雜志存在。學習班回來兩三個月后,我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天麻的故事》。
記者:你80年代寫過一批“和平軍人系列”作品,在當時很有影響力。今天看來,你筆下的軍人仍然表現(xiàn)出很不一樣的特點:現(xiàn)實,缺點很明顯,似乎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上軍人的神圣形象。
閻連科:到今天我也一直在說,我們的軍事文學從一開始就來自于蘇聯(lián),就像我們的社會主義來自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一樣,直到五六十年后的今天,我們?nèi)匀粵]有擺脫前蘇聯(lián)軍事文學的影響,我們?nèi)匀煌A粼诟锩⑿壑髁x這樣的小說上。
可能是從閻連科開始,寫了好多今天所謂的“農(nóng)民軍人”小說。和大家不一樣,很重要的一點并不是我一定就比別人寫得好,但是有一點,從我的小說開始,把軍人當成人來寫,甚至說是把英雄拉下馬。你從當兵那一刻就沒有準備保家衛(wèi)家,你就是為了生存、為了活著,為了個人、為了家庭的榮譽在奮斗,并不是為了國家。當然,我們每個人都會說我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其實每個人的骨子里都不是這個意思,那個東西太大,和你的生活沒有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軍旅小說可能是獨樹一幟。
關于影響:
“沒有一個作家讓我終生折服”
在閻連科的作品中,我們似乎能看到魯迅的批判,馬爾克斯的魔幻、卡夫卡的荒誕、沈從文的厚樸、川端康成的細膩,但這些似乎又都不夠真切。他的寫作風格,到底受到哪些作家的影響?
記者:說到代表作,大家對《受活》的評價很高,稱贊它是“中國式的百年孤獨”。你在寫作過程中是否真的受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
閻連科:我的小說和任何一個流派都不太搭邊。但是出版時,出版社都會千方百計地給它貼標簽,說是“新鄉(xiāng)土”、“新軍旅”,說是“中國式的百年孤獨”,其實都是為了把書推給讀者的說法。這些東西完全靠不住,離我的小說都非常遠。
說到影響,任何一個作家都逃脫不了受他人的影響。比如我早期作品 “瑤溝系列”,老老實實講故事,老老實實塑造人物,受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影響很大。后來,我喜歡俄羅斯文學對民族和現(xiàn)實的關注;喜歡卡夫卡那種莫名其妙的荒誕性;也喜歡博爾赫斯那種迷宮一樣、很有象征意義的東西。我們說福克納,我非常喜歡他的《八月之光》、《我彌留之時》,這些東西對我都有影響,但很難說清,哪一個作家,哪一部作品,對我有哪些具體的影響。
記者:你有沒有比較偏愛的作家?
閻連科:我對每個作家的喜歡幾乎超不過3年。最早我對川端康成非常喜歡,對日本的新小說非常喜歡;回過頭來又去喜歡??思{好幾年,喜歡拉美的馬爾克斯,但又一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如此的了不得。這些作家我都非常喜歡,但沒有讓我終身折服的。
如果說作家我最喜歡誰?可能是蕭紅。雖然她給我的影響不如其他作家那么大,但就個人感受來說,一定是最偏愛蕭紅。
關于風格:
“以個人的方式發(fā)出個人的聲音”
從早期的“東京九流人物系列”,“瑤溝系列”,80年代的“和平軍人系列”,到90年代初確立文壇地位的“耙耬系列”,一直到荒誕奇譎的《受活》、《風雅頌》,和今天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質(zhì)樸感人的《我與父輩》,每部作品都千差萬別,閻連科的寫作似乎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驚喜。
記者:你最近在演講中提到,好的文學作品應該是“從俗世中來,到靈魂中去”,這是否代表了你的文學觀?
閻連科:這句是文學評論家謝有順的話。文學作品,比如說《我與父輩》,先不說它寫沒寫到靈魂中去,但有一點,它確實來自于俗世。來自俗世的作品并不一定能寫到靈魂中去,但是有一點,你起碼先來自俗世再說。
在我自己來說,我對自己作品最滿意的就是:我以個人的方式發(fā)出個人的聲音,我想《日光流年》、《受活》、《堅硬如水》,包括《我與父輩》,確實是閻連科獨有的,是以個人的方式,在用自己的嗓子唱自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