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希平
在李商隱數(shù)十首偏重感覺印象而含義很難坐實的無題詩中,本文主要討論的應(yīng)該是文筆比較細(xì)密、具體的兩首——當(dāng)然它們同樣令人產(chǎn)生難以把捉、無從下手解讀的慨嘆: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fēng)。(其一)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其二)
細(xì)玩詩意,這兩首雖二實一,在內(nèi)容的描寫、交代上相互補(bǔ)充,實際上敘述的是同一情事。只不過第一首分場景寫男女交往中的思念、相遇與期待,粗線條地描畫出所詠主題,第二首則宛若第一首的注腳,極寫女子的癡情與身世遭際之感。如果說第一首是宏觀描述,那么第二首就應(yīng)該是近距離的局部特寫。兩詩在情脈上前后呼應(yīng),圓融為一,完美地再現(xiàn)了詩人與無名女子的情事與情愫。
一、 疏解
限于篇幅及寫作重點(diǎn),本文擬先詳解第二首,然后對第一首予以大略解說與疏解。
先看第二首?!爸貛钕履钐?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首聯(lián)交代出時間、場景及主人公,亦為后文的敘述張本。重幃深深,暗示這是富貴榮華、常人難至之居;堂名莫愁,又指出主人公的女性身份——除了本詩之外,“莫愁”一詞在李商隱詩中凡五見,為:
盧家文杏好,試近莫愁飛。(《越燕二首》其一)
如何四紀(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馬嵬二首》其二)
當(dāng)關(guān)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富平少侯》)
客自勝潘岳,儂今定莫愁。(《燈》)
若是石城無艇子,莫愁還自有愁時。(《莫愁》)
“莫愁”本為古樂府中所歌詠之美麗女子,據(jù)載有二:
一為石城莫愁?!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西曲歌》之《莫愁樂》:“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痹撛娗靶⌒蛟?“《唐書?樂志》曰:《莫愁樂》者,出于《石城樂》,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謠,《石城樂》和中復(fù)有忘愁聲,因有此歌?!?/p>
一為洛陽莫愁。《樂府詩集?雜歌謠辭》所載之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此時及后來人們就常以莫愁來指代美麗、富貴、無憂無慮的女子,如《玉臺新詠?續(xù)玉臺新詠》中梁陳之際的周弘正《詠新婚》:“莫愁年十五,來聘子都家。婿顏如美玉,婦色勝桃花。帶啼疑暮雨,含笑似朝霞。暫卻輕紈扇,傾城判不賒?!边@里就是借莫愁來比喻、贊美一位美麗的新婚女子。
李商隱詩中的莫愁,也同樣指代美麗而幸福無憂的女子。聯(lián)系前邊所引李商隱詩五處涉及莫愁的地方,我們也不難想象出這首《無題》詩中莫愁堂主人的美麗與富有。然而,這位女子的精神生活卻顯然并不幸福,“臥后清宵”顯示其寂寞與孤獨(dú),而“細(xì)細(xì)長”三字則清晰地表現(xiàn)出這種針刺般的痛苦對于心靈的噬蝕,以及處于此種痛苦折磨之下,時間緩緩滑過心頭的漫長感覺。
“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承接上文,全面詮釋主人公復(fù)雜而難以名狀的內(nèi)心世界,是全詩的核心。頷聯(lián)所用是兩個事典,神女典出宋玉《高唐賦》,謂楚襄王游高唐,遇巫山神女,謂王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行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倍h(yuǎn)在李商隱之前,神女在詩歌中就已經(jīng)成為容貌美麗,生活幸福得近乎仙人的女子的代名詞,在宮體詩流行的南北朝,詩歌中的“神女”,更是多為此義:
非是神女期河漢,別有仙姬入吹臺。未眠解著同心結(jié),欲醉那堪連理杯。(梁?江總《雜曲三首》之三)
殿上圖神女,宮里出佳人??蓱z俱是畫,誰能辨?zhèn)握妗?梁?簡文帝蕭綱《詠美人看畫詩》)
合歡芳樹連理枝,荊王神女乍相隨。誰家妖艷蕩輕舟,含嬌轉(zhuǎn)眄騁風(fēng)流。(北齊?辛德源《詠東飛伯勞歌》)
翻檢《玉臺新詠》、《樂府詩集》乃至《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其中涉及“神女”的作品就更多了,神女含義與上述諸詩中之神女相類,于此不難推測義山心目中神女之如花美貌和如仙如夢之生活及追求。但對這無限的夢想憧憬,作者卻以“元是夢”三字作結(jié),冷酷而無情,于強(qiáng)烈的反差中透出莫大的哀痛與幻滅——“神女”的追求思念甚至包括她自己的美貌從開始就注定只能是大夢一場!
小姑典出古樂府。《樂府詩集?吳聲歌曲四》之《神弦歌》有《清溪小姑曲》:“開門白水,側(cè)近橋梁。小姑所居,獨(dú)處無郎?!逼湫⌒蝾}解云:
《續(xù)齊諧記》曰:會稽趙文韶,宋元嘉中為東扶侍,廨在青溪甲橋。秋夜步月,悵然思?xì)w,乃倚門唱《烏飛曲》。忽有青衣,年可十五六許,詣門曰:“女郎聞歌聲,有悅?cè)苏?。逐月游?故遣相問?!蔽纳囟疾恢?遂邀暫過。須臾,女郎至。年可十八九許,容色絕妙。謂文韶曰:“聞君善歌,能為作一曲否?”文韶即為歌“草生盤石下”,聲甚清美。女郎顧青衣,取箜篌和之,泠泠似楚曲。又令侍婢歌《繁霜》,自脫金簪,扣箜篌和之。婢乃歌曰:“歌繁霜,繁霜侵曉幕。伺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留連宴寢。將旦別去,以金簪遺文韶。文紹亦贈以銀碗及瑠璃匕。明日,于青溪廟中得之,乃知得所見青溪神女也。按干寶《搜神記》曰:“廣陵蔣子文,嘗為秣陵尉,因擊賊,傷而死。吳孫權(quán)時封中都侯,立廟鐘山?!薄懂愒贰吩?“青溪小姑,蔣侯第三妹也?!比绻f“神女”一句尚是傷悼心愿虛幻似夢的話,那么小姑一句則以清溪小姑與趙文韶雖有遇合卻終因仙凡之隔而終歸虛妄為底蘊(yùn),暗示出才貌如仙的女主人公一樣承受著因為身份地位的差異給自己與戀人帶來的莫大痛苦?!氨緹o郎”中一個“本”字,揭示詩中女子雖用情至深,但卻似乎與所思念對象竟只有匆匆一晤,這可以與第一首中“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相參看,有驚鴻一瞥之緣而無把手言歡之份,雖有而實無?!氨緹o郎”三字看似違情,而實合理,正是痛極之語。
頸聯(lián)則由縹緲凄婉的氤氳轉(zhuǎn)至柔弱清麗的物境中,頗顯自憐之意。上句中,風(fēng)波與菱枝,一強(qiáng)一弱,對比鮮明,而詩人的傾向也盡顯無遺。在李商隱詩中,“風(fēng)波”始終是惡劣情緒的制造者和誘因:
不須長結(jié)風(fēng)波愿,鎖向金籠始兩全。(《鴛鴦》)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fēng)波。(《淚》)
欲逐風(fēng)波千萬里,未知何路到龍津。(《春日寄懷》)
萬里風(fēng)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無題》)
本詩也不例外,菱枝這一詩中物象,為李商隱首創(chuàng)(李商隱以前的詩人均未用過),深具柔弱馨香的美質(zhì)。菱枝本弱,又置于強(qiáng)橫無常之風(fēng)波中,則其凄楚之狀可以想見,“不信”謂明知而故意如此,愈顯風(fēng)波之暴,菱枝之慘,而女主人公內(nèi)心的深哀,遂得以委婉而淋漓表露:外既有強(qiáng)阻,內(nèi)復(fù)無強(qiáng)援。頸聯(lián)下句中,桂葉喻女主人公自己,蓋桂葉喻美人之傳統(tǒng),久已有之,如唐玄宗的江妃《謝賜珍珠》如此:“桂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崩钯R《河內(nèi)詩三首》之《湖中曲》亦然:“長眉越沙采蘭若,桂葉水葓春漠漠?!鼻迓懂?dāng)喻外援,蓋在濕潤天氣之下,桂樹之香氣愈加濃烈,所以詩人有此聯(lián)系。然“誰教”二字,謂本可如此而竟不如此。則芬芳內(nèi)蘊(yùn)之桂葉本可借助月露滋潤而盡情飄香,然月露行有余力卻冷漠無情,桂葉遂不免凄苦之厄。李商隱另一首《深宮》:“狂飚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上句與該聯(lián)上句同,下句則與該聯(lián)下句相反,二者手法與構(gòu)思絕似,可以參看。
尾聯(lián)是全詩的點(diǎn)睛之筆,如女主人公盡訴心事后的一聲長嘆,充溢著斬截?zé)o悔的意味,卻又余音裊裊,意味無窮。“直道相思了無益”,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認(rèn)為“直”為假定之詞,“凡文筆作開合之勢者,往往用‘直字以墊起,與‘饒字相似,特饒字緩而直字勁耳”。該句意思為:“就算這種刻骨銘心的相思于事無補(bǔ),就算春夢成空?!薄钌屉[詩中每有這種慨嘆: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宿駱氏亭寄懷崔雍┐拶頡)┆
白日相思可奈何,嚴(yán)城清夜斷經(jīng)過。(《贈歌妓二首》其二)
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四首》其二)
欲織相思花寄遠(yuǎn),終日相思卻相怨。(《燕臺四首》之《秋》)
“未妨惆悵是清狂”——“未妨”,即不妨之意,為唐人習(xí)用語,如白居易《和答詩十首》之《和思?xì)w樂》:“誰謂譴謫去,未妨游賞行。”石仲元《陽朔道中》:“文網(wǎng)牽人寧底急,未妨得意看山來。”均為此類?!扒蹇瘛?《漢書?昌邑王傳》:“清狂不惠?!弊⒃?“凡狂者,陰陽脈盡濁,今此人不狂似狂者,故言清狂也,或曰:色理清徐而心不慧曰清狂,如今白癡也?!薄扒蹇瘛痹谔圃娭卸酁榉乓莶涣b之意,如李白《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之一:“三杯容小阮,醉后發(fā)清狂。”李咸用《公無渡河》:“有叟有叟何清狂,行搔短發(fā)提壺漿。”然此處當(dāng)如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所解:“清狂為不慧或白癡之意。”而該句之意則為“即使相思無益,亦不妨終抱癡情耳”。漢樂府有《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該詩尾聯(lián)兩句情感之濃烈雖不及《上邪》,其勁直與精致實有過之。
再看第一首。
首聯(lián)寫女主人公于夜深人靜之際,用鳳尾香羅縫制碧文圓頂羅帳的情景。深深的夜色,輕柔的香羅,襯托出女主人公嫻稚的氣質(zhì)。“羅帳”一物在古詩中一直是作為相思男女的背景陪襯出現(xiàn)的,如《玉臺新詠?續(xù)玉臺新詠》陳后主詩:“自君之出矣,房空羅帳輕。思君如晝燭,懷心不見明?!薄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載湯惠休《白纻歌三首》其三:“秋風(fēng)裊裊入曲房,羅帳含月思心傷?!薄稑犯娂?江南弄中》載沈佺期《鳳笙曲》:“豈無嬋娟子,結(jié)念羅帳中?!敝镣硖?羅帳已經(jīng)成為積淀著女性幽怨的物象,縫制羅帳至深夜,這一行為本身己微妙地傳達(dá)出女主人公的心態(tài)。
頷聯(lián)兩句寫男女主人公短暫如驚鴻一瞥的相遇:男子驅(qū)車匆匆而過,女子則含羞以團(tuán)扇半掩面龐,露眼偷窺,雖相見而未及通一語,羞怯、甜蜜、遺憾諸般復(fù)雜感情,盡在不言中?!吧炔迷缕切唠y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月魄”,月初生或圓而始缺時有體無光之部分?!吧炔迷缕恰?指裁制的扇,形如圓月。而團(tuán)扇亦為古代女子常用之物,或可為女子身份之象征,古詩人詠及男女之事,往往用之。如《玉臺新詠》卷五載何遜《擬青青河畔草》:“歌筵掩團(tuán)扇,何時一相見?!卑噫兼ァ对垢栊小?“裁為合歡扇,團(tuán)團(tuán)如明月。”“車走雷聲”指代男子,司馬相如《長門賦》:“雷隱隱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李商隱詩中常有這種用法,如《無題四首》之二:“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柳》:“巴雷隱隱千山外,更作章臺走馬聲。”
頸聯(lián)寫匆匆邂逅之后的隔絕與悠長思念。意為自己已經(jīng)孤獨(dú)地伴隨著逐漸黯淡的燈燭度過了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眼看春事已過,時至初夏,石榴花盛開似火,而所思念的人卻杳無音信,石榴花旺盛的生命力更使為情所苦的女主人公生出青春易逝的憂傷?!霸羌帕冉馉a暗”,古詩文中的孤獨(dú)燈燭常常是寂寞的象征,而“金燼暗”又有雙關(guān)之義,隱有“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四首》其二)之嘆。“斷無消息石榴紅”中“石榴紅”與上句中的“金燼暗”相對,一邊是女子正當(dāng)盛年妙齡(按石榴在古人眼中又與女子有關(guān),如《全唐詩》卷五載武則天《如意娘》:“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一邊是為遙遙無期的相會苦苦等待,個中哀苦,可以想見。
尾聯(lián)敘女子所思念男子的美好姿態(tài)以及渴望與之相會的心情?!鞍唑K只系垂楊岸”,敘所思念之男子的距離曾經(jīng)如此之近,但近而不可見,更增悲苦之情?!鞍唑K”,男子所乘之馬?!稜栄?釋畜》:“蒼白雜毛,騅?!薄吨匦抻衿?“騅,馬蒼白雜毛色也?!崩钌屉[詩中,多用斑騅指代意氣風(fēng)發(fā)的俊美男子,如:
白道縈回入暮霞,斑騅嘶斷七香車。(《無題》)
關(guān)河凍合東西路,腸斷斑騅送陸郎。(《對雪二首》其二)
橋峻斑騅疾,川長白鳥高。(《春游》)“何處西南待好風(fēng)”意謂:什么時候能等到美好的西南風(fēng),將自己吹送到愛人身邊呢?此句化用曹植《七哀》詩:“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p>
二、 主題
全篇字面意思如上所解,但是正如李商隱的其他無題詩一樣,“詩家總愛西昆好,獨(dú)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三十首》),這兩首詩的主題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大致而言,可分為兩派,一為詠男女情事,一為寄托身世之慨。
先看前者。
一、 謂之艷詩之變調(diào):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認(rèn)為“詭僻”:商隱七言律語雖秾麗而中多“詭僻”,如“狂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落日渚宮供觀閣,開年云夢送煙花”、“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等句,最為詭僻?!啊撛娬哂欣碚稀⑹抡?予竊謂此為意障耳”。王夫之《唐詩評選》則認(rèn)為:“(‘重幃深下莫愁堂一首)艷詩別調(diào)?!?/p>
二、 認(rèn)為是懷人之作。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以為首章“詠所思之人,可思而不可見也”,次章,“此義山自言其作詩之旨也”。
三、 記錄情事之作。蘇雪林、陳貽焮先生曾先后聯(lián)綴李商隱寫情諸詩,演繹出義山戀愛事跡,其中無題詩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再看后者,這是明清以來很流行的解說,均以為是借閨情感慨身世:
一、 或以為自傷平生,像徐德泓《李義山詩疏》:“二首皆慨不遇而托喻于閨情也?!焙悦贰短圃娯炛椤?“(首章)是遇合不諧。”“次章,此以莫愁比所思之人也。”程夢星《李義山詩集箋注》也以為:“李青蓮‘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二語,可作此二詩注腳。前詩言不求人知也,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故假借女子以為詞?!?/p>
二、 或具體指明感慨內(nèi)容。如陸昆曾《李義山詩解》:“按本傳:‘令狐绹作相,商隱屢啟陳情,绹不之省。二詩疑為绹發(fā)。因不便明言,而托為男女之詞,此風(fēng)騷遺意也?!倍T浩《玉溪生詩集箋注》說得更詳細(xì):“(義山)將赴東川,往別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也?!苯送舯俳喑执苏f:“此大中五年義山應(yīng)柳仲郢辟,將赴東川,決意令狐之詩也?!?/p>
黃侃的解讀,大約可以作為這種說法的代表性結(jié)論了:“義山諸無題,以此二首為最得風(fēng)人之旨,察其詞,純托之于守禮而不佻之處子,與杜陵所謂空谷佳人,殆均不愧幽貞,而解者多以為有思而不得之詞,失之甚矣!”
概言之,義山《無題》諸詩,本就歧義叢生,主題晦澀難明。其16首直接以“無題”命名的詩作中,可編年者只有3首(至于只取作品首句字詞為題,看似有題而實則無題的作品就更多了)。而義山以駢文文法作詩,又偏好帶有神仙香艷色彩的典故,故給自己詩歌的解讀提供了極大的空間;義山自身經(jīng)歷坎坷,多遭情事而又具敏感多愁的詩人氣質(zhì),有用世之志卻不得一開襟懷,更加劇了這種語義的復(fù)雜性。實際上,義山詩的這種難解情形,義山在世時就已存在,其《有感》詩云:“非關(guān)宋玉有微詞,確是襄王夢覺遲。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彼皣@的也是這種雜解紛紜的狀況。
其實,這種以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的比興代言傳統(tǒng),自屈原以來就代代相繼、綿綿不絕,尤其是這類兼陶寫情懷和男女情事兩種色彩于一身的無題詩,其含義本就難以確指。而作者自己創(chuàng)作這類詩歌之時,其平生遭際與感慨,情場之聚散悲歡,家庭之漂泊難安,諸種情感紛至沓來,難以明辨,下筆之際,又豈能一一分清?作者本人已是如此,更何況與作者隔了數(shù)層的讀者兼后代人?
詩無達(dá)詁,前人早有此嘆。我們閱讀這類詩歌,大可效釋子舍筏登岸的讀經(jīng)修行之法,舍其紛繁詩象而閱其混沌詩情,以空靈之情尋求與詩心的契合,藉以達(dá)到與古人進(jìn)行心靈的溝通和對話可也。所謂相視一笑,莫逆于心,能夠獲得不形諸文字的理解,也就是了。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