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寶華
《獲虎之夜》是田漢早期經典話劇作品,作為一出充滿浪漫傳奇色彩和濃郁地方性特色的獨幕劇,《獲虎之夜》以其鮮明的藝術特色受到了許多贊譽,其中塑造的魏蓮姑和黃大傻這兩個人物形象,也成了五四時期爭取戀愛婚姻自由的典型形象,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個劇作內在的矛盾性.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實際文本之間存在著一個巨大的裂隙,這使得《獲虎之夜》還算不上是藝術上非常成熟完美的作品。
舉凡一篇作品文本中表現(xiàn)出來的形式、結構、語言、情感、思想等方面的矛盾、不一致、不和諧之處,都是文本的裂隙。抓住文本的裂隙,就能讓我們透過作品文字和意象的表層,到達作品隱蔽的深層底蘊?,F(xiàn)在,讓我們來逐步揭開《獲虎之夜》的文本裂隙。
本劇寫于1921年,發(fā)表于1924年的《南國》上,劇本講述了“辛亥革命后某年的一個冬夜”,發(fā)生在“長沙東鄉(xiāng)仙姑嶺邊一小山村”中一戶“富裕的獵戶”家中的故事。山中獵戶魏福生的女兒蓮姑和小時候曾寄居在自己家中的表兄黃大傻相愛,然而由于黃大傻的父母先后亡故,“家里又遭了火燭,幾畝地賣光,還不夠還債”,讀書的機會自然沒有了,又不愿意離家去學手藝,“不能忘記蓮姑娘”,“不能離開蓮姑娘所住的地方”,寧可在“廟里的戲臺下面安身”,過著討飯的日子。蓮姑的父親魏福生早就不滿意黃大傻,堅決不同意女兒與黃大傻相戀,并為女兒找到了“門當戶對”的地主陳家。黃大傻知道蓮姑要出嫁,非常傷心,因為思念蓮姑,白天見不到,就天天晚上到魏家附近山上遙望蓮姑房間的燈光,聊以自慰,不想這一天晚上誤中魏家埋伏在山嶺上的打虎的抬愴,受了重傷。黃大傻被抬到魏家后,蓮姑悲痛萬分,要求當夜看護大傻一夜;但魏福生堅決不同意,并稱蓮姑已是陳家的人。蓮姑與父親矛盾激化,遭到父親的毒打,大傻見自己與蓮姑的婚姻無望。于是以獵刀自刺而死。
作為“五四”時期個性解放、戀愛自由思潮背景下的產物,田漢在寫作《獲虎之夜》時,無疑是想表現(xiàn)出反封建這一時代主流思想的。即想通過蓮姑與黃大傻的愛情悲劇,譴責以階級、財富、地位等來決定婚姻的封建意識,控訴摧殘迫害男女青年真摯愛情的封建制度,歌頌勇于向封建思想挑戰(zhàn)的青年。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這作品在題目上也接觸了婚姻與階級這一社會問題,一個浮浪兒童愛上了一個富農的女兒,在當時必然地會產生這種悲劇?!笨谠诒姸嗟奈膶W史著作中,對此也沒有疑義,如“田漢早期代表作的《獲虎之夜》,更是第一次接觸了婚姻與階級這一社會問題.那深山里的蓮姑一聲高喊:‘世界上沒有人能拆開我們的手!可以說是呼出了反封建、爭取個性解放的時代強音的?!钡聦嵐嫒绱藛?
拋開這些文學史上的既定觀點.直接進入到作品中,通過反復的閱讀,我們可以很快發(fā)現(xiàn)這篇作品的文本裂隙。首先是理清這出獨幕劇的情節(jié)線索,給劇本劃分場次,以主要人物的上下場作為原則來劃分本劇的場次,我們可以把全部文本劃分為四個部分:
(一)魏福生與魏黃氏老夫妻談論蓮姑的婚事,要再打一只老虎為蓮姑添妝奩;
(二)甲長李東陽與親戚何維貴來訪魏福生,魏福生講述易四聾子打虎的故事;
(三)蓮姑與母親談自己婚事,不愿意出嫁;
(四)打虎卻打傷了黃大傻,蓮姑抗婚,黃大傻自殺。
表面看起來,作品第二部分,尤其是魏福生講述易四聾子打虎的故事,是游離于整個劇作的主要矛盾之外的,劇作的主要矛盾就應該是黃大傻與蓮姑爭取婚姻愛情的自由和魏福生等封建家長之間產生的沖突,這一主要矛盾在劇作第一部分就通過魏福生夫婦的談話透露出來:“(魏福生)她這一向還好,從前她真是不聽話,幾乎把我氣死了。(魏黃氏)我也何嘗不氣,只是聽得她晚上那樣哭,我又是恨,又是可憐她……到底是我身上的肉啊。那顛子還在廟里嗎?(魏福生)唔。還在廟里,還住在戲臺下面。本想把他驅逐出境,可是地方上見他年紀輕,少爹沒娘的,也并不為非作歹,都不肯趕他,我也不好意思把我的意思說出來”,到蓮姑與母親的談話中進一步發(fā)展,到黃大傻被打傷,蓮姑與父親的沖突終于正面爆發(fā),蓮姑喊出了:“我把自己許給了黃大哥,我就是黃家的人了!”“不。我死也不放。世界上沒有人能拆開我們的手!”僅從這些部分中,觀眾就已經能夠體會作家所要表達的五四時期反封建,追求純潔愛情、自由婚姻的思想。這樣看來,作品的第二部分似乎就是可有可無的,僅僅是為了增加些傳奇色彩,引起讀者閱讀的興趣。
于是,《獲虎之夜》的文本裂隙就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作品的第二部分在全劇中的作用到底是怎樣的呢?為什么要花費大量的筆墨去敘述李東陽與何維貴的來訪,何維貴這個人物在全劇結構中所起的作用是什么?頗具傳奇色彩的易四聾子打虎的故事與本劇的主要矛盾之間是什么關系呢?
第二部分講述的是甲長李東陽帶著住在山外的親戚何維貴到魏家來看熱鬧:“他是今天下午進來的。他們家?guī)状≡趬F里,難得到這里來。他是我侄郎的哥哥。前回我到圾里去散事,在他家住了一晚。談起壁爐里柴火怎么多,坡土怎么好,怎樣晚上可以聽得見老虎豹子叫,又談起你們家新近打了兩只老虎,于今一只抬到城里請賞去了,還有一只關在籠子里,他們家里人沒有見過老虎,都想來看看。這位老哥,尤其動了意馬心猿,非同我來不可,我只好帶他來?!蔽焊Io山外的客人講述了打這兩只老虎的經過,言談中又講到了以前鄉(xiāng)里有名的獵戶易四聾子打虎的傳奇故事。
除了這些與打虎有關的故事之外,細讀文本,在眾人家長里短的閑談中還隱藏著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即甲長李東陽與魏黃氏關于李東陽女兒婚事的一段對話:
魏黃氏:你們二姑娘不也要出閣了嗎?
牽東陽:嗯。明年三月安排把她嫁到金雞坡侯家去。
魏黃氏:侯家!那真是好人家呀。三十幾人吃茶飯,長工都請了七八個。二姑娘嫁到那樣的人家真是享福啊。
李東陽:嗨,分得她有什么福享?不過可以不挨餓就是了。他家的兒媳婦是有名的不好當?shù)模阂鸬迷纾猛?,紡紗績麻,烹茶煮飯,漿衣洗裳不在講,還得到坡里栽紅薯,田里收稻子,一年到頭忙得個要死,若是生個一男半女就更麻煩了。
魏黃史:不過這樣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人家啊。越是一家人勤快,省儉,越是興旺。
李東陽:是。我也正是取他們家這一點,才把二姑娘看到他家里去的。他的娘疼愛女兒,聽說侯家是那樣的人家,起初還不肯回紅庚呢。
魏黃氏由自己女兒的婚事,很自然關心起鄰居李東陽女兒的婚事,這是人之常情。但仔細琢磨一下,李東陽對自己女兒婚事的考慮安排不就是魏福生夫婦對蓮姑婚事的考慮安排嗎?李東陽認為的好人家的標準就是一家人勤
快、儉省,李東陽并沒有打算給女兒找一個吃喝享受的去處,他對婚姻的態(tài)度是很現(xiàn)實的,是建立在辛苦勞動的基礎上,首先考慮的是生活,愛情是不在考慮之列的。李東陽對婚姻的態(tài)度正代表了魏福生等老一輩山里人共同的態(tài)度。
由此,還可以發(fā)現(xiàn)更多的細節(jié),比如魏福生家里也雇有好幾個長工,魏福生與家里的長工關系融洽,如魏黃氏所說“屠司務真是個老實人。他在我們家做了五六年長工,從來沒和我們鬧過半句嘴”,以及眾人對魏家祖母等“老班子”人“健旺”身體的贊許和推崇:魏家祖母七十多歲還能爬上“仙姑殿那樣陡的山坡”,祖父“八十歲那年,還和后班子賭狠,推起兩石谷子上山”。
仔細想來,劇作的第二部分不就是集中展示了山里人的生活習俗、普遍的思想觀念和精神風貌嗎?這樣,其中許多生活化的細節(jié)就有了更深的涵義:山里人生存環(huán)境險惡,不僅要辛苦勞作,周圍還經常有野獸出沒,山里人時時要與生存環(huán)境作斗爭;魏福生與長工們共同勞動、一起打虎;李東陽、魏黃氏對祖母等老一輩人健旺身體的感慨等。這樣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造成蓮姑和黃大傻愛情悲劇的根源實際上就是兩代人在婚姻愛情上不同觀念的沖突。黃大傻追求的是一種精神層面的純粹的愛情,是不帶有任何物質性和功利色彩的,為了不離開心愛的人,他可以以乞討為生,住在破廟里,每天晚上爬很長的山路去看蓮姑房里的燈。黃大傻的這種愛情觀是無論如何不會得到魏福生等老一輩人的認同的,所以與其說是魏福生嫌貧愛富,倒不如說是黃大傻的思想言行實在不像山里成長起來的青年:“(魏福生)我打你罵你,都是愿你學好。誰叫你那樣不聽話呢?我要你學木匠。你不去;要你學裁縫,你也不去;你偏要在這邊討飯,我怎么不恨呢?”“我是怕你不務正業(yè),才要驅逐你的呀。假如你是學好的,我何至于此?”
關于這一點,田漢自己也不否定黃大傻身上帶有濃重的五四時期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印記,這一人物的塑造是并不成功的。相比而言,蓮姑身上倒更多帶有父輩的影響。蓮姑對自己的愛情有明確的計劃,要找到黃大傻和他一起逃到城里去,并且對到城里后的生活也有打算:“找張大姐介紹我到紗廠做工去”,比起黃大傻來,蓮姑的愛情觀是更現(xiàn)實的。
至此,再來看那個似乎游離于主要情節(jié)之外的易四聾子打虎的故事,我們屏氣讀來,已經能夠感覺出其中蘊涵的對山里人那種強悍生命力的表現(xiàn),它是山里人精神風貌的集中展現(xiàn):易四聾子痛失愛子,獨闖虎穴,一心除害復仇的血性,殺虎不成,與虎搏斗而死的奮勇;袁打銃忠于朋友所托,為朋友復仇,獨自尋虎殺虎,甚至怕自己死后不能報仇,把打虎的重任托付給兒子的忠義;甚至那只最終受傷而死的母虎,雖死而不倒,依然鼓著兩只茶杯大的眼睛坐在林中空地。讀著這些情節(jié),山里人的一種剽悍之氣撲面而來,令人肅然起敬,感慨再三。再看魏福生這個剛打了兩只老虎的獵戶身上不就傳承著這種勇敢剽悍之氣嗎?
相比較而言,我們在黃大傻這個“資產階級知識青年”身上只看到感傷、懦弱的精神特點,試讀他的一段臺詞:“一個沒有爹娘、沒有兄弟、沒有親戚朋友的孩子,白天里還不怎么樣,到了晚上獨自一個人睡在廟前的戲臺底下,真是凄涼得可怕呀!燒起火來,只照著自己一個人的影子;唱歌,哭,只聽得自己一個人的聲音。我才曉得世界上頂可怕的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鬼,是寂寞!”面對愛情,他也不敢奮起追求,他能做的只是:“到了太陽落山,鳥兒都回到窠里去了的時候,就獨自一個人挨到這后山上,望這個屋子里的燈光”,“一面呆看,一面癡想,身上給雨點打的透濕也不覺得。直等燈光熄了,蓮妹睡了,我才回到戲臺底下”。這種感傷、懦弱的惰神特點在魏福生等老一輩人面前顯得多么孱弱無力,不堪一擊,黃大傻最后走上自殺之路也是當然的了。
這出獨幕劇的兩個最主要人物就是魏福生和黃大傻,他們體現(xiàn)了兩種觀念的對立,而何維貴這個次要人物的作用我們也可以體會到了,這是一個結構性的人物,安排何維貴的出場,就是要在這個山外人面前展示山里人的風俗人情和精神風貌,所以易四聾子打虎的故事只有在何維貴面前講述才是有意義的,才是合情合理的。
經過這個細讀文本的過程,《獲虎之夜》隱含的思想意蘊逐步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對照前面提到的文學史上的結論,我們發(fā)現(xiàn),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他的文本實際效果之間是有不小差距的,作家在文本中已經蘊涵了魏福生等老一代的所謂封建家長們的所作所為的合理性一面。作家在作品中表現(xiàn)老一輩人虎虎有生氣,而一寫到黃大傻這樣的年輕人就充滿感傷哀怨,這肯定不是有意為之,但不正說明了五四時期的作家對老一代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更熟悉,表現(xiàn)起來更生動,而五四時代青年人的許多現(xiàn)代新思想還沒有和實際生活緊密結合在一起嗎?
從發(fā)現(xiàn)文本的裂隙,到逐漸撕裂、乃至擴大文本的裂隙,直達作品的底層意蘊,《獲虎之夜》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有關作品細讀的經典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