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是一種詩性言說,明顯地異質(zhì)于西方詩學話語。這表現(xiàn)在其言說的高彈性和其句法的自由性兩個方面。傳統(tǒng)文學批評重意會、重氣韻、重興象,具有極強的人文化和風格化的色彩。這些特征都必然而當然地吻合于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即如法國當代思想家??略谄洹对~與物》中所指出的,中國“所使用的語言,它的句法,它對事物的稱謂和命名,甚至該語言中聯(lián)系詞語的語法規(guī)律,都與我們已知的一切相左”,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內(nèi)在性、此岸性、意蘊性等詩性言說方式都與西方不同:其詩性言說的核心范疇味、神、韻、氣、象等也是獨特的,所以德里達認為漢語批評的詩性言說是“所有邏各斯中心之外所發(fā)展起來的強有力的文明態(tài)勢的明證”。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詩性言說方式首先表現(xiàn)在其非邏輯形式結(jié)構(gòu)之上,具體說來,則表現(xiàn)在漢語批評詩性言說的高彈性以及其啟迪性、開放性等方面。漢語批評的詩性言說很難劃分詞類。比如“風、雅、頌、賦、比、興”,在《周禮-春官·大師》中所謂“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為六種詩體,而在《毛詩序》中又作“六義”。其中,風、雅、頌,是指體例分類來說的;賦、比、興,是就表現(xiàn)手法而言。關(guān)于賦、比、興,宋代朱熹在《詩集傳》中做了比較確切的解釋:“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倍帮L、雅、頌”中的“風”,《毛詩序》中有這樣的解釋:“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這同樣一個“風”,有的是名詞,有的則是動詞,即感化、教化、諷諫等。在這里,一個基本詞根,作名詞、動詞、形容詞時,讀音各不相同,同時字也各不相同。詞性使用的隨機性、滑動性可以說是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方式的第一個鮮明特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語言學家王力先生認為:“西洋的語言是法治的,中國的語言是人治的。”
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方式常常是隱喻性的,具有一種集體表象的朦朧的互滲性質(zhì)。它們的內(nèi)涵外延也常常是流動的、不確定的和發(fā)散式的。例如,在中國古代,作為一種意指系統(tǒng),“文”的涵義極為豐富,就“形文”看,是彩色交錯,是雜多的統(tǒng)一,是紋理、花紋;就“人文”看,是文章、文辭、文字、文詞、文采,是鼓樂,是表現(xiàn)形式,是法令條文,是社會與自然界的現(xiàn)象,是天文、地文、水文,是美,是善,是文德;同時,在中國古人看來,“文”是生成而不是現(xiàn)成的,“文”是“與天地共生”,發(fā)生構(gòu)成于終極的構(gòu)成域“道”,其自身的緣發(fā)構(gòu)成態(tài)表征為“自然”,可以說“文”就是一種不確定形式,體現(xiàn)了一種發(fā)散式功能,展示了漢語的流動本性,這其中有自然之文,有人文之文,也有文學之文??v觀整個意義域,其中“文”的含義有文化、文明、文學、天文、人文、文字、文采等等。但在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看來,這些“文”的橫向連鎖關(guān)系和縱向?qū)哟侮P(guān)系都是“相當混淆”的,因而也是缺乏邏輯性和體系性的。林語堂先生在《中國人》一書中認為,中國人常常用意象性名詞而不習慣用抽象性名詞,于是在中國傳統(tǒng)詩學中,“不同的寫作方法被稱為‘隔岸觀火(一種超俗的格調(diào)),‘蜻蜓點水(輕描淡寫),‘畫龍點睛(提出作品的要點),‘欲擒故縱(起伏跌宕)……”正因為如此,索緒爾才認為漢語是不可論證的語言。
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方式非常注重再創(chuàng)構(gòu)中意義的建構(gòu)生成,即再創(chuàng)構(gòu)中意義在批評文本與接受之間的互動、生成。因為,在中國傳統(tǒng)批評家看來,“文”是“與天地共生”的,是在天、地、人三才間,通過相互作用、互交互動而建構(gòu)生成的。其生成與建構(gòu)過程展示了人的本性不斷完善、豐富的歷程,顯示了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豐富性。即如《周易·系辭》所云:“物相雜故日文?!薄秶Z》也云:“物一無文?!薄拔摹笔请s多的統(tǒng)一。所謂“物相雜”就是“天文、地文、人文”的雜多統(tǒng)一。單一的事物,是不可能構(gòu)成“文”的。而在《易傳》看來,眾多事物的最基本構(gòu)成要素是乾與坤,即天與地,宇宙萬事萬物及其各種屬性,包括陰陽、剛?cè)帷屿o、仁義等等,都是由乾坤天地所構(gòu)成的。因此,韓康伯解釋說:“乾,陽物也;坤,陰物也。”“剛?cè)嵯噱e,玄黃錯雜?!薄兑住べS卦·彖辭》云:“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就是以天文、地文、人文相互融合、相互交流、相互統(tǒng)一、相互構(gòu)成的觀點來解釋“文”的發(fā)生構(gòu)成的?!百S”的本身就是“文”。所謂賁卦,離下艮上,離代表火,屬柔,艮代表山,屬剛。“文明”指“離”,“止”指“艮”,所謂“文明以止”也就是“剛?cè)峤诲e”??梢姡瑹o論是“天文”,還是“人文”,都是由“剛?cè)峤诲e”而相構(gòu)相成的。天文、地文、人文是相互融合、相互交流、相互統(tǒng)一的,即如天道、地道、人道的相融相合、相交相流、相互統(tǒng)一,都是自然而然、遵從天勢的。漢代王充也曾運用天文、地文、人文是相互融合、相互交流、相互統(tǒng)一、相構(gòu)相成的觀點來論述人不能無文的。在他看來,“人文”的構(gòu)成也是自然而然的。他在《論衡·書解》中說:“山無文則為土山,地無毛則為瀉土,人無文則為仆人。土山無麋鹿,瀉土無五谷,人無文德不為圣賢。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二氣協(xié)和,圣賢稟受,法象本類,故多文采?!闭窃谶@種認識的基礎上,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認為,
“文”及其審美意味是生成與建構(gòu)而成的。并由此而重視文學批評中的詩性言說。
生成與建構(gòu)體現(xiàn)了人類文化形式的多樣統(tǒng)一。可以說,正是由于“文”是建構(gòu)而成的,所以其意義具有多重性,并表現(xiàn)為一種意義系統(tǒng)。
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詩性言說確是重意義的構(gòu)成與生成,而不重形式論證的語言,它表現(xiàn)出很強的人文性、風格化和詩意化。
重意會。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方式追求以意逆志,強調(diào)意會意合。注重意會意合而不重形式結(jié)構(gòu),給傳統(tǒng)文學批評留下了相當廣闊的再創(chuàng)作空間。即如葉維廉所指出的:“中國傳統(tǒng)上的批評是屬于‘點、悟式的批評,以不破壞詩的機心為理想,在結(jié)構(gòu)上,用‘言簡而意繁及‘點到為止去激起讀者意識中詩的活動,使詩的意境重現(xiàn),是一種近乎詩的結(jié)構(gòu)?!?/p>
重自然。傳統(tǒng)文學批評認為“文以氣為主”。傳統(tǒng)文學批評對文氣及其自然生動的重視,來源于他們對宇宙人生的理解。首先,氣是萬物之源;其次,氣是精神之源;再次,氣是文章和語言之源。所以,當“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情性”之際,文學家、詩人就要感應宇宙之生氣,充實自己之靈氣,最后使文氣和語氣與這些“氣”相通相應相和,從而創(chuàng)造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
重感興。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方式顯然不喜歡抽象的概念,他們習慣于“觀物取象”,使概念生動可感,并有所依托。傳統(tǒng)文學批評更多的是從讀者一方出發(fā),在讀者和作品中充當橋梁的作用。它往往用極精練、極雋永的語言來點出作品的關(guān)鍵,以啟發(fā)讀者更準確地領悟作品精微、含蓄的意旨。錢鐘書先生在《讀拉奧孔》中
說:“詩詞、筆記里,小說、戲曲里,乃至謠諺和訓詁里,往往無意中三言兩語,說出益人神智的精湛見解,含蓄著很新鮮的藝術(shù)理論,值得我們重視和表彰?!边@種用“三言兩語”說出“精湛見解”的方法,就是詩性言說方式。這種傳統(tǒng)詩性言說方式講究言簡意賅,點到為止,看似只言片語,其中卻包含著深刻的理論見解,能使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
二
傳統(tǒng)詩性言說方式的這種重意會、重自然、重感興是有其深刻的美學淵源的。它建立在中國古典美學“大象無形”、“大美無言”、“言有盡而意無窮”和“妙悟”說之上。
“大象無形”之說見于《老子》第四十一章。王弼《老子指略》解釋說:“大象,天象之母也”;“有形則有分,有分者不溫則炎。不炎則寒,故象而形者非大象”?!按笙蟆笔侵T形(物象)的抽象,“故象而形者,非大象”。“有形則有分”,“形”具體而可分,“無形”的“大象”便是諸形的抽象的“集合”,是不可分的整體?!按笙鬅o形”之“大象”,乃是超越有限個別事物的直觀形式,是無形體可求,與“氣”相融、為“道”的呈現(xiàn)?!跋蟆北碚髦f物自然的生命運動,來自圣哲對宇宙萬物的宏觀把握,并在道家的哲學體系中成為溝通“道”、“物”、“氣”、“意”、“言”的重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老子“大象無形”的“象”說,通向“氣”與“道”,包含著一個極其重要的思想,即重視“象”的虛空超越,對“象”的意象而非言語的符號指涉功能作出了種種描述和規(guī)定。《老子》書中多處提到“大象”,如云:“執(zhí)大象,天下往”(三十五章),“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四十一章),老子以“大象”來表征“道”,以體現(xiàn)“道”的虛空無名之狀。老子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一者,其上不嗷,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十四章)這里所謂的“夷”、“希”、“微”都是就作為生命本原的“道”而言的。道化育自然萬物,并且作為生命的核心存在于自然萬物的底蘊;自然萬物可見、可聽、可觸,所以說有“狀”、有“物”;而作為自然萬物生命本原的“道”則不可見、不可聽、不可觸,所以說“無狀”、“無物”。然而這里所謂的“無”又不是真的什么也沒有,而只是“無序”、“無形”,“是謂惚恍”,是“夷”、“希”、“微”。
在老子美學看來,宇宙萬物的生命本原是“道”,這種“道”是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老子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大音希聲”。所謂“大音希聲”,王弼注云:“聽之不聞名曰希,不可得聞之音也。有聲則有分,有聲則不宮而商矣。分則不能統(tǒng)眾,故有聲者非大音也?!?《王弼集校釋》)換言之,即“無物之象”、“大音”、“大象”之類都是美的生命本原“道”的呈現(xiàn),因此無論用什么具體的言辭聲音都不能把它傳達出來;或者反過來說,一旦訴諸任何具體的言辭聲音。它就不再是“道”本身了,因而也就不是“大音”與“大象”的“知者”。老子說:“道之為物,惟恍惟忽。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二十一章)又說:“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十四章)“道”呈現(xiàn)為“物”與“象”,表征為無形無狀,惟恍惟忽,同時在恍忽無形之中又有“象”有“物”。應該說,這種若有若無之“象”,對作為宇宙萬物構(gòu)成之本源的“道”的存在作了極其精微的闡發(fā)。這種構(gòu)成是非言語所能表達的,只能憑借意象,存在于人的意象感悟和體驗中?!独献印啡珪錆M了這種意象感悟的符號,如“水”、“谷”、“母”、“樸”、“陰”、“玄牝”、“嬰兒”等,它們都指向“道”這一不可言狀,難以窮盡的宇宙萬物構(gòu)成之源。老子這種虛象非言的意象符號指涉功能的確認,使他進一步提出了有關(guān)美學創(chuàng)造和再創(chuàng)造中的一系列范疇,如“虛”、“實”、“有”、“無”、“妙”、“味”、“玄鑒”等。其中,“虛”、“無”、“妙”、“味”、“玄鑒”等具有形而上超言語意義的范疇,對中國美學思想的建構(gòu)尤為重要。特別是“無味”之“味”范疇的提出,以“味無味”言“大象”之“象”的審美境域方式的確定,深刻地影響著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方式的生成,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詩性言說,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味象超象、形而上超經(jīng)驗的文本審美意味的生成與構(gòu)成。
老子以后,莊子繼承并發(fā)展了老子的“大象無形”的“象”說思想。莊子美學對現(xiàn)時存在的把握,無時無刻不保持著一種“象”的體驗的完整性。在老子“大象無形”的“象”說思想上,莊子又進一步提出“大美無言”說和“至美”、“全美”,提倡“無言而心悅”。莊子承繼了老子道、氣、象的哲學,執(zhí)“大象”而言“道”,道、氣、象三者融通同一。不過,相對于老子,莊子所說,更是以“虛”、“無”為本,強調(diào)不可名狀和不可言說。他說:“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莊子·天地》)這就是說,“道”視而無形,聽而無聲。但無形無聲中又見明朗之象,又聞至和之音,這便是“道”的呈現(xiàn)和顯現(xiàn),所謂“視”“冥冥”、“聽”“無聲”、“獨見”、“獨聞”,乃是一種對生命境域和審美意味的體驗和感悟,語言文字當然是無法表述的?!肚f子·田子方》言老聃游心于“道”,“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但其內(nèi)心體驗卻能再現(xiàn)翱游天道的景象,從而得“至美至樂”,達到“至人”的境界,這亦表現(xiàn)了“道”意義的多樣性和豐富性。莊子言“象”,蹈虛非言,重體驗感悟,可以從他關(guān)于“象罔”、“渾沌”、“滑疑之耀”等寓言比喻更明顯見出?!肚f子·天地》中講了一個寓言:“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口契)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這里的“玄珠”表征“道”;“知”表征思慮、理智:“離朱”是傳說中黃帝時代視力最好的人,表征視覺;“(口契)詬”表征言辯。寓言的意思是說,用思慮、視覺、言辯得不到的道,用“象罔”卻可以得到?!跋筘琛北碚饔行魏蜔o形、虛和實的結(jié)合。呂惠卿注云:“象則非無,罔則非有,不瞰不味,玄珠之所以得也?!?《莊子義》)郭嵩燾注云:“象罔者若有形若無形,故眸而得之。即形求之不得,去形求之亦不得也?!?《莊子集釋》)對此,宗白華解釋說:“非有非無,不皦不味,這正是藝術(shù)形象的象征作用?!笫蔷诚?,‘罔是虛幻,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虛幻的境相以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際。真理閃耀于藝術(shù)形相里,玄珠鑠于象罔里?!卑创私庾x,“象罔”似有若無、恍惚朦朧、“渾沌”、“滑疑之耀”的狀態(tài),就是一種虛幻的“境相”,它“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際”,是超言語超經(jīng)驗的,是一種以“象”的虛空為極詣的深刻人生體驗和人生境界的實現(xiàn)。莊子這種對“象”的描述和規(guī)定,與其《天道》篇中所說的“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有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的思想是相互一致的,上承老子“象”論,下啟魏晉玄學以“無”為本體的對“象”的義理發(fā)揮,并直接引發(fā)了佛學的“象外之談”,同時,由此而構(gòu)成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方式賴以形成的美學淵源。
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方式雖然從總體上講,以老莊“大象無形”的“象”說和“大美無言”思想為出發(fā)點,言“境”不離“象”,但其重點又在象外之象,在詩性言說所構(gòu)成的象外虛空中揭示人生意味并構(gòu)成審美境域,所以,應該說是老莊“大象無形”、“大道之象”的哲學和重“象”外虛空、非言味象的提出,奠定了傳統(tǒng)文學批評詩性言說方式的理論基礎。
注釋:
①轉(zhuǎn)引自盛寧《道與邏各斯的對話》,《讀書》1993年第11期。
②王力:《中國語法理論》,《王力文集》第1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35頁。
③林語堂:《中國人》,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94頁。
④李天道:《中國古代“文”符論》,《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11期。
⑤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1—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