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工昌
我是一個鄉(xiāng)村中學教師,自是沒資格在“作家立場”這樣的神壇上講話,但是我希望你們也能把這樣的神壇給平民們呆一呆,讓大家看看來自民間的真實立場究竟是怎樣。我知道這只能是我的一廂情愿而已,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看看。
2008年10月對中國的教師而言無疑將是刻骨銘心的。
10月4日7時44分,朔州市第二中學老師郝旭東走到了李明的座位旁,李明突然站了起來,手中拿著一把彈簧刀,猛地刺向郝旭東的腹部。郝旭東忍著劇痛,捂著流血的肚子向講臺方向退去,但李明并沒有就此罷手,他追上前去,將正向前門掙扎的郝旭東一把摟住脖子,右手持刀再次向郝旭東老師刺去,直到郝旭東倒在血泊中。(山西新聞網——三晉都市報2008-10-21)
10月21日,浙江麗水女教師潘偉仙因自己學生丁某逃課,決定帶他去他家家訪,被他騙至山上掐死拋尸荒山,騙人的理由是,爺爺奶奶在山上干活。就是這樣一個荒唐的理由,善良的老師竟然完全相信了他,跟他到了山上,自始至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天真的老師與歹毒的學生的游戲結果。(新華網:2008年10月28浙江麗水女教師家訪被學生掐死拋尸荒山)
10月28日6時43分,中國政法大學程春明教授正在講臺上擺弄多媒體教學儀器。201教室門口突然閃出一名男生,手里攥著一把菜刀,大步跨上約三十厘米高的講臺,揮舞起菜刀徑直向程老師的脖頸砍去。來不及躲閃,程春明中刀倒地,鮮血四濺。(http://www.dahe.en)
這一幕幕觸目驚心的血案又把原本已封存在箱底的師生沖突再次赤裸裸地呈現在了人們面前。綜合起來看這三件事,關于政法大學的那一件也許并不算是真正的師生事件,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們之間的仇殺并不牽涉到傳統意義上作為老師與學生這一特定身份本身的沖突,而更像是兩個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人之間的爭斗,就像單位的領導與下屬之間一樣,而出現在校園并以老師學生的名義存在其實只是一種機緣巧合。而另兩起命案則是典型的傳統意義上的我們所認為的師生關系事件。與以往不同的是,在這兩場血的沖突中,我們所看到的受害者不是我們習慣上所認為的學生,而是老師,兩個可以說沒有任何過錯的老師。在這里,我們習慣性的以一個簡單的愛心來蓋棺定論的方式再也說不過去了。我們必須深入探究事件背后真實的根源,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已不單單是兩個學生的問題,是我們的整個教育出了問題。
那么我們的教育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應該弄清楚現行的教育狀況究竟是怎樣的。在這里,我以為我們首先要弄清構成現行教育的各種基本關系?,F行教育基本上由家長、學校、老師、教育行政主管部門、社會所圍成的拼圖構成,拼圖內蠕動著的則是學生。先從家長一方說起,所謂的教育就是拼錢。在很多家長看來,是自己出錢把孩子寄養(yǎng)到學校,你們學校老師能生活就是靠我們家長,所以學校沒理由對自己的孩子不好。教得好是應該的,教得不好是你們的責任。而在家長眼中,學校要真的:對孩子好無非是讓孩子考個好點的大學,至于什么素質教育之類,在他們看來不過是變著法子要錢的一種手段。
從學校來說,所謂的教育則是拼名氣。學校生存的基礎在于學生,而學生能不能來你的學校則主要靠你這個學??荚嚿龑W的名氣。這就逼得學校只能不惜一切代價抓升學率,對老師以考試成績制定嚴格的獎懲條例,那種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數的成績考核評比令人咋舌。有的老師特別是畢業(yè)班的老師與非畢業(yè)班老師之間獎金差別幾千甚至上萬。更厲害的是,正是這樣一次次殘酷的評比,本來應該平等的中學講臺上被人為地劃為什么“優(yōu)秀”、“骨干”、“差勁”等等,并由此通過宣傳機器傳到社會上,弄得每年分班時都有許多家長來指定要某個“好”老師教。
對教師而言,教育則只能是拼力氣。我把教師與學校分開,是因為在今天的學校,教師已根本不算什么人物,教師所能做的就是盡力保住自己的飯碗。當然名校能吸引學生,最終還得靠能保證學生能考好的名師。在中學,一個名師常常扮演著很尷尬的角色。假如你真是按理想中的名師樣式施以寬松的教學與自由的思考,那么很可能你名師沒當成飯碗卻丟了。很簡單,假如五個老師中僅你一個采取這種方式而其他四個不,那你在這一課的寬松到下一課就已不存在,導致的結果只能是學生利用你的寬松完成其他并不寬松的課程,你教的這一科的考試成績可想而知。還有一點要說的是,在中學,學生并不像有些人所想象的是一塊璞玉等著你去雕琢,在他們成長的同時,人類的各種頑劣本性也在不斷隨年齡的增長而滋長,欺軟怕硬是人的本性,也就是說,在很多情況下,你所施與的寬厚仁愛不僅不被領情,反而還被視為一種不負責任或沒水平的表現。因為他們覺著你教的東西不用考,你這個老師還算什么老師?所以一個老師要想待下去除了給學生發(fā)放大量的作業(yè),講評大量的試卷,花大量的時間外,你還能做什么?你應該明白,你所從事的實際上是一種純體力的勞動。能否成為名師,更多的是看你愿不愿耗費與之相應的體力。
在學校之外還有一個教育行政統籌部門。如果說由于高考出題的日趨地方化而使省級競爭日漸式微的話,那么各地方縣級競爭則變得空前慘烈起來。因為各縣考生高考成績的好壞直接關系到各縣教育局主管人員的仕途榮辱升遷,所以他們也得拼命想辦法來提高本地的升學率。其中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創(chuàng)立一個極富中國特色的名詞——重點中學。就是這個“重點”,還有許多講究,比如國家重點、省重點、市重點、片完中等等。另外還有一些的所謂特色學校,比如,外國語學校、示范中學等。這些五花八門的學校按名稱分為三六九等,但中間最根本的差別就是升學率。在人為確定這些等級后,再把各鄉(xiāng)鎮(zhèn)畢業(yè)的學生按考的分數的高低按各校所排列的等級的高低依次錄取,再配以那些教出的學生考得高的“名師”來“強強聯合”,這樣至少從理論上保證了高考上線人數的基數。在實踐上,他們一方面以行政手腕最大限度地保證了金字塔頂層的“名?!钡娜藬蒂Y源,除了正式上線的外,還默許他們大量招收議價生,有的學校低于錄取一分就得交兩萬另外還得托人找關系。在中國的基層教育你常會看到這樣一種奇怪的倒金字塔現象。有些“名牌中學”大肆擴招,甚至每個年級十幾個班,而與此同時許多鄉(xiāng)鎮(zhèn)高中被迫裁撤,就是那些所謂的片完中也門可羅雀,時刻面臨著合并的窘境。另一方面,他們又從財力物力上給予不同程度的傾斜。在教師基本工資由縣財政統
一發(fā)放的情況下,另一更大的蛋糕獎金、福利則顯出了天壤之別。同樣是教書的,農村的教師有些甚至不及城里的一半。在完成這樣的部署后,我們的教育統帥部門又按照這種分配把高考上線人數比例向各校作了或明確或暗示性的攤牌(派),這樣就使得各校利益與整個局里的利益緊密地聯系起來。這種已違背教育法基本精神的教育思路卻總被堂而皇之的采用,并在許多地方被主管者譽為優(yōu)化組合,但實際上是教育資源的一次重新洗牌,馬太效應出來了,富者更富,窮者更窮;同時也極大地加重了受教育者的負擔。
最后說到社會,當然不能不提到高考獨木橋,到今天它幾乎已成了千夫所指。但一直以來我們忽視了一個基本的問題,那就是從它的功用看,除了有選拔人才的作用,這是國家機器運轉的需要,它還有一項同樣重要的功用,那就是消磨一些人的社會野心。這種野心往往是生活不安定的因素,具有野心的人往往頗有些能量,吸引這些人進社會的主流部門,其種種欲望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滿足,潛在危險就消失了。從表面上看,傳統的獨木橋測試和統包統分方式只能使一小部分人遂愿,但更重要的還在于它的誘惑力,對于那些對未來前途可望而不可及的失意者來說是一種吸引。很顯然,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高考是會存在的。而只要高考存在,學校就得抓升學率,老師就得想法讓自己的學生考上大學。換句話說,現在是家長不惜一切代價供孩子讀,老師想盡辦法逼孩子讀,學校一門心思誘孩子讀,社會卻只能無可奈何地架設獨木橋供孩子走。分開來看每個層面都是畸形的,但湊合在一起卻變得異常地正常了。
時至今日,那就是支配著我們教育的原動力的家長今天仍然基本上處于封建時代望子成龍心迫切的境地,主管整個教育體系運作的又是政績色彩濃厚的行政官員,所教內容又是與時代思潮以及孩子身心趣味嚴重背離的東西,而與此同時飛速發(fā)展的社會現實又對教育的產品提出了苛酷的要求。這樣,教育實際上是由家長、學校、社會、教育行政部門共同構建的一個壓抑的平行四邊形,各級部門以種種合理合法的方式把教育領域最尖銳的矛盾輕易地轉嫁到了處在平行四邊形中間的學生與老師身上,這是導致目前師生沖突的根源。
導致這樣慘劇的第二個方面的原因是接受傳統教育體制炙烤的學生在新的時代社會背景下思想方面的變異,從而引發(fā)他們在言行方面的極度扭曲。今天引發(fā)兇案包括尚未公布的大都是現行教育系統所鍛造出來的一個特殊群體——問題學生,就是我們通常所謂的差生。常常也是走上社會后無惡不作的那幫人的前身。在他們身上,我們悲哀地發(fā)現,人類積聚了幾千年的精神遺產——善良、寬容、尊重、與人為善,在他們身上都斷然無存。我們同樣驚奇地看到。今天許多孩子身上已看不到半點為人的道德底線。是什么讓這幫孩子如此肆無忌憚?
他們是學校教育所衍生的另類產品。盡管在公開的媒體曝光中他們往往還成為爭取或同情的對象,現實中也的確有一部分通過各種努力最終走上了正軌。但我們必須承認,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最終走向了社會的對立面,成了學校生活極其危險的腐蝕劑,成了社會的不穩(wěn)定因素。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大多本質并不壞,他們本身對社會也并無太多的偏見,有些人甚至還曾抱有十分美好的理想,之所以最終淪為這樣,原因是復雜的。
一次次的考試排名嚴重摧殘了他們上進心,學習已根本提不起他們的興趣,而封閉僵化的教育環(huán)境根本無法滿足青春期特有的反叛求薪意識的結果。還在義務教育的后期,由于他們各方面的越來越難以令人滿意,在一次次的勸說、恐嚇,甚至暴打都失去了作用后,所有對他們曾經抱有希望的人——老師、班主任、朋友甚至父母都失去了信心。很快的,家庭對他們的強制約束力越來越松,而一旦脫離義務教育這最后一塊帶點強制約束力的地方,他們的墮落似乎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小小年紀的他們是很難抵擋得住來自方方面面的誘惑的。同時由于生理心理的不成熟,過早地接觸社會,面對轉型期驚人的社會差異難以適應時,很多人都會顯現出一種極為迅速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扭曲。這是陳舊的傳統教育與怪異的社會發(fā)展所共同釀造的怪胎。
同時,由于大學收費的大幅攀升以及畢業(yè)分配統包統分樣式的結束,社會就業(yè)競爭的加劇和就業(yè)形式上的種種不規(guī)范不合理,使得相當一部分家庭對孩子上學缺乏最基本的動力。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由于受到許許多多來自自身生存或生活壓力的驅使,他們根本無暇也實在是沒精力來與學校一起管理疏導自己的孩子,更不用說那些單親或是離異家庭的孩子了。在孩子成長的這個階段,家庭與學校是他們向前正常延伸的兩根看似分離實則相輔相成的主要軌道,這中間如果有一根破損或是斷裂的話,第二根常常是無論怎么努力也是事倍功半。這通常是那些問題學生最主要的來源,在一般情況下,老師尤其是班主任花在這么一兩個孩子身上的精力是其他幾十個孩子的總和,但往往收效甚微。從教育的效用上看這實際上是對有限的教育資源的巨大浪費,因為你管這些學生的同時,還得注意其他正常學生的心理動向,尤其是來自學校和社會的成績的硬杠杠,你在他們身上花的越多相應的在其他孩子身上花費的自然就更少些,你的精力畢竟有限。而這些孩子常常也是未來看不到什么希望,家長要么根本管不了,要么已徹底放棄。況且自身又是這個年齡段特有的反復無常的情況下,對這樣的學生,學校通常都會采取默許性質的放棄:就是只要你不上課時影響別人,隨你干什么都可以。可以說每個學校像這樣的學生都不會少,當然在公開場合都不會說出來。
家庭、學校還有社會這種默契似的放縱使得這幫學生更加有恃無恐。作為正常應試教育競爭的落伍者,當他們幼小的心靈遭到傷害甚至明目張膽的毆打勒索時,他們通常都缺乏使之訴諸正義的起碼的勇氣或動力。因為在家庭和學校的待遇通過日復一日的積累已在他們內心投下了根深蒂固的陰影。他們幼小的心靈里大多已充滿了對光明里正常競爭領先者和作為競爭裁判人的老師家長們本能的恐懼。所以當一種在他們看來極不合理的痛楚突然地壓在他們身上時,他們通常所做的不是解脫或是抗議,而是尋機找著比自己更弱小的同類爭取把這一切都轉嫁到他們身上,從而自己來獲得一種齷齪的快感。山西那位弒師的學生在其留下的一頁“死亡筆記”中自稱“我就是個壞學生,還壞到家了……我恨老師,更恨學校、國家、社會……我要發(fā)泄,我要復仇,我要殺老師”。正是這最恰當的寫照。
像這樣原本十分緊張的師生沖突的隱患一直隱而不
發(fā),實際上也是跟目前教育信息披露得嚴重不均衡有關。教育連通著每一個家庭,承擔著每個家庭對社會的最大的期待,實際上也就承擔了許多本不屬于它的維系社會穩(wěn)定的使命;同時它又與外來的教育社會系統保持不間斷的聯系,這樣來自家庭的傳統的望子成龍的畸形動力與外在的尊重人權的素質教育壓力很自然地作用在了教育母體上。這就使得本應成為披露教育基本問題、釋放師生沖突壓力的主流媒體對教育信息的披露有著極強的政治功利性。
具體表現在那些事關教育的基本問題,比如高考指揮棒的合理性、招生的公正性、學生學習內容的時效性,公然違反教育法蔓延于中小學甚至幼兒園的擇校浪潮以及由此而導致的教育行政系統的腐敗,基本不管。就是涉及教師的,比如已經公開化的收費補課,名師收受家長禮物錢財,職稱學科學術帶頭人評定的弄虛作假等等,這些事關教育健康走向的幾乎已成為眾人皆知的問題,我們的媒體人其實都知道卻故意不管不問。相反,只要哪里有學生一舉報老師體罰的事,他們立刻像貓聞到魚腥味一樣興奮。因為他們清楚捅出一個小教師把他弄倒弄臭是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的。從另一方面講,倒為他們的媒體博得個對學生有愛心或能伸張正義的好名聲。當然,在適當的時候他們也會弄些正面的例子,像山區(qū)代課老師清苦堅守,或一個由于老師耐心教誨而使浪子回頭的神話,進而營造一個“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這樣一種根本經不起推敲的氛圍,在整個社會成員的大部分人中成功地營造了這樣一種觀念,學生是需要有愛心教導的,在師生沖突中不對的只能是老師。同樣的,面對學生對老師這方面的舉報,一向官僚主義氣息嚴重的教育行政系統也是格外的敏銳而有“愛心”,如果真出這樣的事,他們對手下的教師通常是毫不手軟,畢竟與自己的政治前程相比,一個小教師的飯碗往往是不值一提的。
這樣,在權力話語與權力主管系統的雙重壓力之下,教師成了實實在在的弱者。遇到這樣的事往往只能息事寧人,即便打掉了門牙也只能往肚里吞。而許多學生正是敏銳地抓住了教師的這一軟肋,得寸進尺,而老師只能由當初的憤怒到步步退讓;到裝聾作啞,但有時實在鬧得實在不像話了,為了全班其他人不跟他學,只能被迫地強硬一把,結果卻可能導致更大的沖突的到來。
在我們仔細地梳理了整個教育系統運行的基本路徑后,不難發(fā)覺,整個權力話語和權力系統是怎樣把人們對教育的不滿一步步轉移到對教師的不滿上來的,到最后只能是,教育的問題,教師拿生命來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