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中國

敖魯古雅生活日記

顧桃

紀(jì)錄片《敖魯古雅》作者

2009年2月8日

昨天瑪利亞索過了80大壽,在根河的一個大飯館里。

但我記得去年她就已經(jīng)84歲了啊,也許大家是圖個吉利的數(shù)字吧。其實對瑪利亞索,實際年齡已不再重要。就像森林里的老樹,滄桑地立在那里,誰還會在意它的年齡呢,在自然中,存在是最好的證明。

只是瑪利亞索的存在有些孤獨。

阿龍山還在真實的冬天里。年前雪下得大,山上的狍子找不到果腹之物,像童話一樣從森林里跑到了鎮(zhèn)上,卻成了節(jié)日餐桌上的佳肴。這是可信的道聽途說。

雨果告訴我昨天的事件:何協(xié)和小馬哥又干起來了。之前小馬哥用菜刀把藝術(shù)家砍下了山,昨天依然用菜刀對付何協(xié),卻被何協(xié)用大桿槍震住。結(jié)果是小馬哥被何協(xié)用繩子捆了一夜才醒的酒。

雨果在真刀真槍的日子里成長。

柳霞坐在門前等何老大賞賜一杯酒的愿望落了空,悻悻地回了家。但到了下午,柳霞又一次神奇地找到了別人的藏酒,手舞足蹈,對著森林唱起老歌:站在北京望北京,叫我怎能不歌唱……

2009年2月9日

我睡在老芭家,小馬哥和柳霞一床。要是維佳在山上,喝了酒后,就會對著小馬和柳霞罵,“操,你們這是非法同居,要是毛主席時代,早就被槍斃了!”罵上一晚,第二天早上又會殷勤地叫小馬,“來來來,姐夫,咱哥倆好好喝一杯!”

維佳在山下養(yǎng)傷,要等拆了線才能上山。那天我去看他,他正和老芭姨倆人喝酒,頭上縫了6針,過年時還戴著白網(wǎng)兜頭套,張丹說像一個高檔蘋果?，F(xiàn)在網(wǎng)兜摘掉了,手指還纏著紗布。老芭姨想起上午在酋長的大壽上,維佳送了一幅畫給酋長祝壽,激動地沖著沙發(fā)上的維佳喊,“維佳,你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世界第一!”維佳馬上把還纏著紗布的右手揮向空中,回敬一句,“不,這個世界沒有藝術(shù)家,只有偉大的母親!”

我睡的床也是那天何協(xié)和小馬哥干仗的戰(zhàn)場之一。何協(xié)把小馬哥舉到空中重重地摔到床上,摔青了小馬哥的屁股,也壓彎了單薄的行軍床的兩個床腿。所以昨晚我簡直就像睡在山坡上一樣,總往地下滑,也不知道睡著沒睡著。

2009年2月10日

昨天小馬喝了酒后突然問了柳霞一句:“我愛你,你愛我嗎?”柳霞卻突然沉默地低下頭,一分鐘后才抬起了頭,看著帳篷外的天空說,“上帝知道?！绷颊f過鄂溫克人不撒謊,這個回答真是誠實而巧妙啊。小馬當(dāng)然理解不了“上帝知道”什么意思,拿起斧子去劈柈子。

何協(xié)下山修油鋸了,小馬哥和堅克拿著彎把手鋸鋸站桿。堅克不喝酒時是一句話也沒有的,甚至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只是默默地干活,沒事時就躺在鋪上擺弄錄音機,一遍一遍把沒電的電池拿出來在爐邊烤熱,再裝進機器播放走調(diào)的音樂。這是他打發(fā)無聊時間最好的方式。但沾上酒,帳篷里沉悶的空氣就變得熱烈起來,堅克碩大的腦門和稀稀拉拉的黃胡須使他本已豐富的表情顯得更加生動。只要你起個頭,他就會盡情發(fā)揮下去。

堅克曾打死過黑熊,獵獲了一個小熊仔,他想把小熊養(yǎng)大給他當(dāng)保鏢。但熊長大后太能吃,靠低保生活的堅克沒能力繼續(xù)喂養(yǎng),就把“保鏢”500塊錢給賣了。

2009年2月13日

只要何協(xié)在點上,瑪利亞索就不會擔(dān)心。上午何協(xié)帶領(lǐng)維佳、我和貓去河套放樹,營地附近的站桿幾乎沒有了,雖然河邊距營地不過300米,但要把站桿從齊腰的深雪里放倒、截成段、再扛回營地,是非常艱難的。

瑪利亞索看著年輕人干活就安心,午飯我們喝酒也就放肆了。尤其是維佳扛回了幾根大木頭,自恃功高,口也就大了,情緒高漲起來,說喝完就去把剩下的兩根大木頭一個人扛回來,用腳都能踢到營地。3杯過后,搖晃著出門,說得睡覺了,就又不見了蹤影。我們早已熟知他的路數(shù),也就由他去了。

維佳昏睡了一下午,晚上喝了酒又來電了,給我念了他寫的薩滿的詩:我真的老了/我也跳不動了/我的神衣進入了博物館/對于二十一世紀(jì)的來臨/我無言以對先祖的靈位/歷史學(xué)家自有爭論/關(guān)于我的存在和我的消失/我就要離開人世/從此以后/沒有人懷念薩滿/懷念我/色仁達女神只能孤獨地在熄滅的篝火旁/等待下一個世紀(jì)的輪回……

昨晚藝術(shù)家悠了兩杯酒后,大談先鋒藝術(shù)、音樂和政治,我正沉浸其中,他卻突然沉默下來,說他預(yù)感到6月份是他結(jié)束生命的日子。那時熊會襲擊獵民點,他會一個人保護馴鹿,用砍刀和熊作最后的搏斗而斃命。帳篷里的空氣凝重起來。不料氣氛又被藝術(shù)家打出的響嗝打破,悲情又成喜劇,我們笑出聲來。藝術(shù)家邊笑邊打嗝,讓我嚇?biāo)Ｎ蚁肫鹨粋€朋友說身體站直,前彎90度,連喝3口水的辦法。藝術(shù)家晃晃悠悠地從鋪上站起來照做。3口水下肚,還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