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巍
一
昏暗的。潮濕的。古舊的。殘破的。
不足兩平方米的一座小土地神廟,藏著作家葉辛的一段歷史。它遍體斑駁,半面墻岌岌可危,另一面墻用木柱支撐著,顯見一切都古老得近乎腐朽了。然而,鄉(xiāng)村的歲月緩慢而耐久,歷經幾多世紀的凄風苦雨,小廟依然立在那里,立在日光月輝之中,立在幽靜而結實的仿佛伸手可以觸摸的時光里。
這里是貴陽市修文縣的砂鍋寨,一個古老的村落。
鄉(xiāng)村正在發(fā)生變化,鄉(xiāng)村正在悄悄改造,隨著打工者的血汗錢寄回來,一棟棟嶄新的磚瓦房蓋起來了,一條條新路暢通了,可這座風雨飄搖、近乎碎裂的小廟沒人碰,而且還在不露痕跡地加固。因為廟里結結實實裝著一部值得村民驕傲的歷史,裝著決定了一個人的人生抉擇的歷史,裝著很具有代表性的一位知青的歷史——作家葉辛的一段歷史。
廟里早已經沒什么土地神了,大概土改時候風起云涌起來造反的農民就“革”了只吃供養(yǎng)、從不干事的土地神的命。20世紀的1969年,葉辛和一群上海知青到這里插隊,后來他住的泥草房被暴雨沖垮了,生產隊干部很溫暖,把這座土地神廟清掃了一遍,說娃兒委屈你了,就住這里吧。細瘦的葉辛把那點可憐的行頭和一些書搬進來,里面放了一張吱嘎作響的破木床,竹竿支起一頂蚊帳,床邊再擠下一張小木桌。葉辛就成了新的“小土地神”。清晨,下地干活兒的大嗓門兒一喊,葉辛下了床,左腳登上鞋,搶先一邁,沒等右腳找到鞋呢,人已經出了廟。
現在,廟墻外掛了一塊木牌:“著名作家葉辛舊居”。
葉辛是我交往多年的文友。靜靜地站在廟前,目光在以往那些蒼涼的歲月里沉浮,就有種種的悲涼、悲愴、悲壯在心頭涌動。我也是知青,不過他在大西南,我在大東北——那片叫做北大荒的地方。這邊雨多,那邊雪厚,他放過牛,我趕過馬車,經歷和苦難都差不多,眼淚和汗水也流得一樣多,我們生命中最可寶貴的一部分永遠留在遙遠的鄉(xiāng)村了。重歸舊地,都會有找到自己青春影子的感覺,仿佛被毒日頭烤煳的年輕的自己,依然在前面不遠的那條小路上寂寂地行走。
這樣走有一個好處,就是眼淚可以不被人們看到。
后來,在文學界的會上碰到葉辛,我說,我去了你下鄉(xiāng)的地方,看到你住的土地神廟了,看來沒有那里的土地神,就沒今天的你。
葉辛淡淡地笑了,不言語。
他是個勤于思考而不善言表的人,無論怎樣宏大熱鬧的場合,他總是低調謙和得像一個剛進城的農民,西服領帶整整齊齊一絲不茍,嘴角深深地抿著,笑容淡淡,目光淡淡,言語淡淡,冷不防會冒出幾句很哲學的話來。不像我,大東北的模樣,滿族人的血性,常以很驕傲的氣勢來掩飾和支撐自己幾乎活不下去的謙卑。這不能怪我。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從上海的里弄到貴州的村寨,居處幽靜而狹小,一聲溫柔的呢喃大家就聽到了。大東北天高地廣人稀,眼前橫著一條永遠走不到頭的廣闊地平線,不吼,誰都聽不見,誰都不來,只有狼們來了。更何況,學問成就沒人家大,不大點兒聲,我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葉辛做文學就像牛耕地一樣,不喊不叫,低著頭往前拱,執(zhí)著而兇猛,隔不多久就拿出一部書來叫大家吃一驚??磥?放牛比趕馬車好,跟牛廝混久了,能學到很多的東西。
來到修文縣之前,我不知道,滾滾紅塵之中那樣淡定的葉辛,心底還藏著一塊異常熾熱的地方。
二
砂鍋寨的鄉(xiāng)親和當地干部說起了葉辛。
——那時,干部和村民哪里懂得什么叫科學種田?一堆堆的農家肥撒進田里,再把草皮燒成灰,然后把一袋袋尿素拌進去,也撒到田里,村民們雄壯地說,兩樣肥都上足,哪有不豐收的道理!可是,葉辛明白,貴州山區(qū)的土質偏酸性,連土帶草一燒就堿化了,而尿素是酸性肥料,兩者一攪合,酸堿中和,什么效果都沒了。葉辛東家跑西家說,勸生產隊干部和村民們千萬別干這種傻事兒了??墒朗来鷤飨聛淼姆N田人哪里會信他這個大上海來的小毛崽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來教訓我們!當了鄉(xiāng)村教師的葉辛只好在村小學里給學生們講清其中的道理,讓孩子回家勸勸爹媽。效果好像不大理想,這讓葉辛有點灰心喪氣了。
——因為葉辛長了一副特誠懇特老實的模樣,為人則更加誠懇老實,一口土話也學得很流利,鄉(xiāng)親們便選定他當了耕讀小學的教師。初到山坡上舊廟改成的學校,讓雄心勃勃的葉辛大失所望,狹窄的四間房子僅僅是一種文明概念,不僅門窗無遮無攔,歡迎著八面來風,房蓋也開著“天窗”。那時村小學的課程,沒有體育課也沒有音樂課。在老鄉(xiāng)們看來,那純粹是玩鬧。大人說,學什么音樂?不如聽豬哼哼,就是唱出花來有什么屁用,能唱出稻谷來我讓你天天唱!至于體育,那更是多事,娃娃們從小割豬草干農活,爬坡上坎,都是練身板。別看葉辛話不多,骨子里有一股牛勁,他不管老鄉(xiāng)們怎么看怎么說怎么笑,也不管自己那條總是很低調的嗓子能否展示出音樂的魅力,還是有損音樂的魅力,硬是把兩門課開了起來。他倒很認真負責,為防止把學生帶到荒腔走板的岔道上去,自己先跟著收音機一遍遍學,什么《小松鼠》啦、《小小螺絲釘》啦、《我是公社小社員》啦,然后記下歌詞與樂譜,再教學生。體育課也一樣,按照區(qū)里發(fā)下來的廣播體操示意圖,自己先練,而且目不斜視,假裝沒聽到路過的農婦的咯咯竊笑,然后再一節(jié)一節(jié)教給學生。他還指揮孩子們拔河,吼聲如雷,這是山里娃從未見過的游戲。不長時間,學校就歡騰起來了,學生上學的興趣也濃了,其他功課的成績也上來了。老鄉(xiāng)們這才明白,還是葉老師有辦法,孩子的課沒白上,葉老師“得行”!農閑時候,鄉(xiāng)親們三三兩兩地來了,翻蓋了屋瓦和新茅草,沒玻璃的窗戶也釘上薄板,吱嘎作響的門扇也安上了。
——聽鄉(xiāng)親們一說,我才知道,說話一向溫溫柔柔的葉辛其實也很兇。當年在體罰學生方面,那真是“心狠手辣”、功勛卓著。到今天,他教過的學生回憶起葉辛那怒目張飛的兇惡模樣,還嘿嘿樂。初執(zhí)教鞭時,好些學生成績太差了,而且根本沒把這個“嫩青”放在眼前,照樣瘋淘,上課時能來個旱地拔蔥,嗖地就跳窗而去。葉辛是個認真較勁的人,他就一家家走訪,向家長告狀。有一位父親聽得火冒三丈,回身到屋后砍了一根竹子,用砍刀削細,交到葉辛手里說:不聽你的話,你就給我打!
只聽啪的一聲,葉辛手里的竹竿就落到孩子屁股上?!斑€敢不敢淘了?”他橫眉立目、惡聲惡氣地問,整個兒一小“南霸天”。
“不敢了?!?/p>
這成了葉老師第一項最有成效、最富改革精神的“教學經驗”。后來再有淘的,葉辛端坐在那里動也不動,拿出一副師道尊嚴的派頭說:“你去砍一根竹子來!”竹子乖乖拿來了,葉辛照小屁股就打!
此法果有奇效,后來淘小子們老實多了,都知道這個小“南霸天”不好惹,真打。山里娃的學習成績又上了一大截。
——其實,葉辛的愛心像詩一樣汪洋恣肆。除了課本里的知識之外,他還教孩子們讀普希金的詩,念高爾基的小說給學生們聽。當小說里出現“面包”一詞時,山里娃不懂了,問他什么是面包?面包什么樣子?能吃能玩還是能穿的?葉辛回上海探親,特意帶回幾只面包給學生們看,分給他們每人一小塊嘗嘗。這是鄉(xiāng)村里的孩子們平生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面包這么好吃的東西!他們還學會了早晨刷牙,飯前洗手,早晨醒來應當把被子整整齊齊疊起來,文明的種子悄悄在山鄉(xiāng)發(fā)了芽……
——為了提高學生的作文水平,考試前,葉辛列出大量作文題,讓孩子們反復寫,自己再寫上個四五十篇,每個學生人手一篇,囑咐他們反復背誦默寫。作家葉辛大概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經過葉老師“胡蘿卜加大棒”的混合式教育,砂鍋寨小學創(chuàng)造了奇跡。在知青來插隊的前后幾年,砂鍋寨的孩子沒有一個能考上初中的。經他教出的第一屆六年級學生,就有好幾個考上公社的農中。三十年后再來此地,葉辛發(fā)現他教過的學生,現在好些都當了老師,有幾個還是縣里的優(yōu)秀教師哩。當初葉辛跟他們常講的一句話,“人要不受教育,未來就沒有希望”?,F在他們也常常對自己的學生講……
三
葉辛屬牛。在砂鍋寨的那些艱辛年月,他做過各種各樣的活計,挑糞,耙田,鏟田埂,挖煤,在土磚窯上當小工,秧包谷,撻谷子……但他最喜歡的是放牛。因為放牛不累,不忙,不緊張,他盡可以靜靜坐在山坡上或躺在草地上,縱目馳懷,任自己的情感、思想和夢想在天地之間遨游。他后來在回憶文章中寫道:“眺望著連綿無盡、千姿百態(tài)、氣象萬千的山山嶺嶺,傾聽著從峽谷那邊傳來的悠長的、時常還是透著蒼涼的山歌,人會靜下來,青春的躁動的心會安寧下來,這時候,我時常會覺得大自然是如此的博大、壯美、和諧,而置身于自然景物里的我,又是如此渺小、如此地微不足道?!薄懊鄯湓谖宋私?蝶兒在草叢里飛,陽光爍著人的眼,牛甩著尾巴,不慌不忙地驅趕叮咬它的牛虻、飛蚊。每當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就會想到人生的意義,想到勞動和人的關系,想到白天和黑夜,想到大自然的風雨和人世間的滄桑,想到人的有為和無為?!薄爸車悄菢拥撵o謐而又安寧,生活是那樣的清貧而又平靜。而時光的流逝,幾乎慢得可以用手觸摸得到。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我想通了很多很多平凡的、有時又是深奧的道理,這樣的思考使得我能豁達而又平和地對待人生,對待世間的矛盾和紛爭,這樣的思考也使得我后來堅持不懈地拿起筆來寫下最初的一些小說……”
正如葉辛在《生命的兩極》中所說,上海和貴州,是他生命的兩極。在貴州大山里的十年知青生活,成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取之不竭的富礦,當年攀登的斗篷山,放牛時躺過的綠茵茵的草坡和清溪……都被他寫進了小說。
1977年,葉辛發(fā)表了小說處女作《高高的苗嶺》,此后的三十多年,他筆耕不輟,佳作迭出,屢屢獲獎,堪稱著作等身。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蹉跎歲月》、《家教》、《孽債》、《恐怖的颶風》、《三年五載》,以及《葉辛文集》十卷本等,他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孽債》等也曾轟動一時,風靡全國。因創(chuàng)作成就突出,葉辛曾于1985年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文藝工作者,榮獲全國首屆五一勞動獎章,并當選第六、第七屆全國人大代表?,F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市文聯(lián)副主席。
四
葉辛的名字及他的許多作品,都是廣大讀者耳熟能詳的。但是,在今天的砂鍋寨,矗立著一座“葉辛春暉小學”,卻是讀者乃至文學界很少知道的。
回到上海以后,為創(chuàng)作的事情,葉辛曾多次重歸砂鍋寨,許多年過去了,那所耕讀小學的模樣沒有多大改變,這讓葉辛心里十分難過。2004年5月,應團省委之邀寫了一篇文章《貴州春暉行動》,并受此理念感召,打電話給時任團省委副書記的陳昌旭,表示愿意為回報第二故鄉(xiāng)作出努力。不久,他聯(lián)絡了上海八位企業(yè)家到修文縣砂鍋寨考察。那天從早晨就下著雨,可聽說當年的知青娃葉辛回來了,周邊各村寨數百名鄉(xiāng)親聞訊趕來,打雨傘的,披塑料布的,歡迎的隊伍浩浩蕩蕩排出兩三里地。葉辛和他的企業(yè)家朋友們踏著泥濘,在掌聲和歡笑聲中到寨子里和耕讀小學參觀,鄉(xiāng)親們的真摯情感,鄉(xiāng)村學校的破敗潦倒,讓葉辛一行久久不能平靜……
就是這次葉辛的重歸知青故里,以及他和鄉(xiāng)親們的深厚情感,讓修文縣團委書記袁麗靈光一閃:應當把葉辛當年住的小土地神廟清掃一番,以做永遠的紀念。很快,按照鄉(xiāng)親們的回憶,小破床、舊蚊帳、小木桌等等,都按老樣子擺了進去,“著名作家葉辛舊居”的木牌也掛到廟墻上。后來,葉辛帶著兒子葉田專門來這里看過,算是一次“傳統(tǒng)教育”吧,兒子頗為深沉地說:“哦,這就是你長征出發(fā)的地方啊……”
2005年3月,葉辛和八位企業(yè)家集體籌措的35萬元匯入修文縣教育局賬戶。新校址迅速選定,縣政府也配套投資60萬元,修筑一條從國道公路線通向新校址的水泥路。要占村民的農田,村民無償讓出來了;缺勞力,村民們自動分成三班,輪流義務投工投勞。數月之后,三層樓的“葉辛春暉小學”落成了。2005年9月15日,葉辛春暉小學在寬敞平整的操場上舉行了盛大的開學典禮,應邀擔任名譽校長的葉辛專程從上海趕來,在會上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說:“在砂鍋寨的生活,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對我日后成為一個作家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為此,我感謝砂鍋寨,感謝砂鍋寨的鄉(xiāng)親們,感謝上海的企業(yè)家朋友。今天,我借助春暉行動這個平臺,約集一些企業(yè)界朋友,在砂鍋寨建起第一所春暉小學,在這個活動中,我只是起到一個穿針引線的作用,我希望這所小學建成以后,當地政府和有關部門能繼續(xù)給這所小學以關注和支持……”
會后,葉辛當場為學校題寫了“修文立志”四個大字,并出任名譽校長,還捐贈圖書。
修文縣,正當其名也!
一石激起千層浪。自葉辛倡導在修文縣建立了第一所春暉小學,92歲的老紅軍郭才高發(fā)動全家集資20萬元,為家鄉(xiāng)修建了一所春暉學校;貴陽白云騰發(fā)房地產開發(fā)公司董事長譚承國拿出200萬元,在母校設立了獎學金;荔波縣茂蘭鎮(zhèn)甲介煤炭公司老板韋興實出資15萬元,為家鄉(xiāng)興建了“興實春暉小學”;貴州強臣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董事長文學強捐資35萬元,援建了財神鎮(zhèn)“強臣春暉小學”;上海市人大副主任胡煒前來視察葉辛春暉小學,并代表上海市人大捐贈10萬元。我去采訪之際,修文縣正在葉辛春暉小學的附近修建一個“知青文化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