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國美術史學的奠基人

王　茜

摘 要: 滕固是一名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者,利用德語國家現(xiàn)代藝術哲學、藝術史學的方法進行中國繪畫史的研究,寫出觀點新穎里程碑式的作品,開啟了一代新風,理所當然地成為近代中國美術史學的重要奠基人之一。

關鍵詞: 滕固 中國美術史學 藝術思想

滕固,字若渠,20世紀之初生于上海寶山,像同代許多美術史家一樣,他也是學畫出身,17歲畢業(yè)于上海圖畫美術學校,24歲還有作品參加天馬會第七屆美展,對繪畫創(chuàng)作有切身體驗,他的中國畫作品被評為“清逸非凡,似乎是詩人之畫品”。滕固兩度出國留學,19歲入日本東洋大學學習美術。那時他的興趣極為廣泛,既參與國內的新文學運動,為文學研究會成員,與沈雁冰、陳大悲等人組織民眾劇社,曾編輯《戲劇》月刊,又對哲學、文化學、人類學、美學和藝術學普遍涉獵。第二次是28歲負笈德國,入柏林大學哲學系專攻美術史。這時,美術史學在歐洲已成專門之學,他也受到了系統(tǒng)的西方美術史方法訓練,開始了中國美術史的專題研究,1932年即以優(yōu)異成績獲美術史學博士學位歸國工作,是我國首位在德國取得哲學(藝術史考古)博士學位的學者,并被德國東方藝術學會推舉為名譽會員。此后,他曾任金陵大學教授,中山文化教育館美術部主任等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1937年,滕固和宗白華、陳之佛、馬衡、常任俠等人于組織了“中國藝術史學會”。1938年,國立北平藝專與國立杭州藝專合并成立昆明國立藝術?？茖W校,滕固出任校長(1938-1940)。他雖然社會事務繁多,但一直潛心中國美術史與美術考古研究,兼以介紹西方藝術史研究方法,以其新穎的治學觀點與方法獨樹一幟,為建立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學做出了杰出的貢獻,撰著不斷,直至1941年去世。

滕固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藝術史學的奠基者”,他善詩詞書法,喜畫荷,十八歲時發(fā)表的藝術史論文就頗具獨創(chuàng)見解。一生著作甚豐,有《唐宋繪畫史》、《中國美術小史》、《征途訪古述記》、《唯美派的文學》、《圓明園歐式宮殿殘跡》、《死人的嘆息》、《迷宮》等。在《小說月報》、《創(chuàng)造季刊》等刊物上也發(fā)表了不少小說、詩歌及藝術論著,如《壁畫》、《銀杏之果》、《科學與藝術》以及譯作《先史考古學方法論》等。滕固是一名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者,兼具深厚的國學與畫學功底,這樣一種學者類型與知識結構,對于治中國美術史來說,是最為理想的:既擁有較為廣闊的人文視野,能得心應手地從事中西比較研究,又可深入本國傳統(tǒng)作文化的整體研究;對書畫的創(chuàng)作實踐方面也具有附帶的興味,在鑒賞方面頗得個中三昧。沈寧編《滕固藝術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對滕固這樣的中國近代美術史學的奠基人的著作進行了系統(tǒng)的整理。

中國的美術史學歷史悠久,自唐至清著述不斷。但明清兩代受鑒藏風氣的驅動,著述形式已趨于傳記與著錄,關注對象更集中于文人墨客,所用資料多囿于記載與見聞,治學思想也遠離了早期“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傳統(tǒng),重記載而輕論述,史料價值多了而史學意義少了。20世紀以來,由于西學的引進,新文化運動對科學民主精神的發(fā)揚,人文社會科學面目一新,傳統(tǒng)的美術史學也發(fā)生了劃時代的變化。標志這一變化的人物,是若干新型的美術史家;反映這一變化的成果,是一些不同于古代的美術史論著與論文。而活動于上半個世紀的滕固(1901-l941),他的《中國美術小史》是百年來具有發(fā)軔之功的第一本中國美術史,他的《唐宋繪畫史》以批駁“南北宗論”為始刷新了治學的觀點與方法。把他視為近代中國美術史學的奠基人,是符合歷史實際的。作為近代中國藝術史研究和近代中國美術考古研究的開山者之一,滕固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學術史上繞不過去的人物。今天準備或者已經從事中國美術史研究的,更應該了解昨天前天老一輩學者們已有的成果。只有這樣,學術方可薪火相傳,永葆生機。

一、《中國美術小史》:百年來具有發(fā)軔之功的第一本中國美術史

1、突破史實梳理的見解闡釋

滕固與美術史學結緣,早在留學日本前夕,因為認識了提倡新史學的梁啟超,遂在梁氏的啟示下,準備撰寫中國美術史。他先是留學日本,期間他廣泛涉足人文學科,積極探討新時代的學術方向,在與國內密切的聯(lián)系中,接受了梁啟超的新史學觀念和蔡元培的文化思想,為稍后投入美術史研究準備了條件。歸國以后,他任教于上海美術專門學校,正式開始了中國美術史的研究與寫作。1926年《中國美術小史》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吨袊佬g小史》,擬以新的史學觀念和文化思想,提出解釋中國美術淵源流派與沿革盛衰的假說。

《中國美術小史》引人矚目之處,在于順應了時代潮流,吸收了學術新機,在有限的史實梳理中,突破了明清書畫史家熱衷于記載生平和作品流傳的局限,以建筑、雕刻和繪畫為范疇,寫出了一部有見解而非僅史料的中國美術通史,對自上古至清代美術的發(fā)展脈絡與因果聯(lián)系做出了前人所無的闡釋。這顯然來自20世紀初新史學的影響。最早啟發(fā)滕固研究中國美術史,指導他“推論沿革立為假說”的梁啟超,正是新史學的代表。他早在1902年的《新史學》中即指出:“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xiàn)象,而求得公理公例者也?！?/p>

2、開創(chuàng)進化史觀的藝術分期

《中國美術小史》開創(chuàng)了進化論史觀的藝術分期。他拋棄了按照朝代鋪陳敘述羅列畫家的通常的撰史方法,而是依藝術史的自律性的發(fā)展脈絡,從古至今,上下貫通,一氣呵成,滕固雖然以進化論分析美術史,但不拘于生物進化模式,不像某些同代學者那樣.以“萌芽、成立、發(fā)展、變化、衰微”的過程來劃分中國美術自古及近發(fā)展的諸時期,以元明清為衰微時期,而是注意到文化發(fā)展有自己的規(guī)律。他說“文化進展的路進,正像流水一樣,急湍回流,有遲有速”,“人類的思想才力,不絕地增加,不絕地進展,一旦圓熟了后,又有新的素養(yǎng)之要求,沒有新的素養(yǎng),便陷于沉滯的狀態(tài)了”。

按照這一規(guī)律,滕固把中國古代美術發(fā)展分成四個時代:漢以前為生長時代,魏晉南北朝為混交時代,隋唐五代宋為昌盛時代,元明清為沉滯時代,而且明確指出“沉滯時代決不是退化時代”,盡管這種分期斷代只是一家之言,但不言明清美術衰退而稱其沉滯,可謂別具慧眼。

并且滕固首次以現(xiàn)代學術語言來講述藝術史,《中國美術小史》這一新型藝術史文本的出現(xiàn),在當時的學術環(huán)境中,不啻對傳統(tǒng)話語方式的顛覆。

二、《唐宋繪畫史》:第一部系統(tǒng)運用西方現(xiàn)代藝術史研究方法寫作中國美術斷代史著作

《唐宋繪畫史》是滕固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我國現(xiàn)代繪畫史上較早較系統(tǒng)運用西方現(xiàn)代藝術史研究方法寫作的中國美術斷代史著作。初版于1933年,由神州國光社印制。1958年經鄧以蟄校對后,由北京中國古典藝術出版社再版。值得注意的是,他于1932年寫就的博士論文題目即是《唐宋繪畫史》。此論文于1935年在柏林出版,曾對西方漢學產生積極的影響。

1、以山水畫為主線

滕固的《唐宋繪畫史》主要以山水畫為主線。在對館閣畫與文人畫之爭,即南北宗爭論的問題上,他認為要站在客觀的立場,把繪畫的生長、交流、對峙等情況,一一納入歷史的法則里面而予以公平的評估。山水畫從唐以前的“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賓位,到盛唐取得獨立地位而自律地發(fā)展,再到盛唐以后的五代和宋代中期,其他部門的繪畫也日臻完善。直到出現(xiàn)以畫取士,產生宮廷繪畫,即翰林圖畫院和院體畫的成立,此種風格為文人士大夫所厭惡,文人風骨的繪畫才漸次興起,到元代風靡一時。

2、以風格學為研究方法

《唐宋繪畫史》與《中國美術小史》,明顯存在聯(lián)系,稍加閱讀便知它是《中國美術小史》“昌盛時代”的發(fā)展。當時在西方學術界已經成為顯學的風格學方法被滕固引進了中國畫史研究,并且在風格學方法的交互使用中,發(fā)展了風格學的認識,甚至突破了風格學不涉及風格形成外部因素的藩籬;更從風格分析的角度,引申出“南北宗論”的影響深遠的批判?！短扑卫L畫史》一掃畫論畫史的痕跡,論述唐宋兩代繪畫,前溯顧愷之,后及明季莫是龍、董其昌的南北宗說,以風格史一以貫之,其中有文獻考證,也有畫史引述,但更有從文獻與史實中引出的推測、假設,以及對前人畫史觀點的批判。他雖囿于當時條件,不可能像張彥遠那樣,“名跡在人間者,皆見之矣”,也不可能像戈爾德施密特那樣往返于博物館、考古現(xiàn)場與各大學藝術研究中心之間,但他將風格(形式)分析的方法有意識地運用于研究當中,令人耳目一新。

全書共分為八部分,他在本書的弁言中寫道“偶然披閱國內最近所出版的關于繪畫史的著述,覺得此書尚存一些和他們不同的見解?！边@“不同的見解”所指恰恰正是《唐宋繪畫史》所體現(xiàn)出的相對于同時代著作的獨特之處,包括兩個方面:其一,將西方風格學研究方法引入中國美術史的研究;其二,對莫是龍、董其昌所倡導的“南北宗論”、“文人畫正宗論”的批判。

滕固于1930年赴德國留學,而此時正是風格學產生廣泛影響的年代,因此這種治史的方法勢必對滕固有極大的影響。在《唐宋繪畫史》中,風格學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從傳統(tǒng)的注重以人物傳記為主的模寫方式演變?yōu)橹鲝堃燥L格分析與圖像考察的以藝術作品為本位的著述模式,他在引論中便開宗明義,“研究繪畫史者,無論站在任何觀點——實證論也好,觀念觀也好,其唯一條件,必須廣泛地從各時代的作品里抽引結論,庶為正當?！痹谒磥?“中國繪畫史的作者……屑屑與隨筆品藻,未曾設計走這條正當?shù)穆窂健?。而滕固想要做的就是“往那條正當?shù)穆窂缴显囂揭幌隆边@雖是“研究中國繪畫史上最難的一點”,但“這個困難不打破,永遠使研究繪畫史者陷入深深的悵惘,永遠產不出關于中國繪畫史之完善的述作”。并且他認為“繪畫的——不是只繪畫,以至藝術的歷史,在乎著眼作品本身之‘風格發(fā)展,某一風格的發(fā)生、滋長、完成以至開拓出另一風格,自有橫在它下面的根源的動力來決定……”他所指這動力也就是“藝術意志”或“藝術自律”,進而他又指出“以前繪畫史的作者中,沒一人肯說,唐代后期的繪畫較盛于前期的事。這里源于崇拜創(chuàng)造者,而忽略了‘風格發(fā)展,雖然這也不能責怪。從藝術家本位的歷史演變?yōu)樗囆g作品本位的歷史,在歐洲也經過這些時期的”。當然限于材料之故,滕固坦言“免不了要兜售舊時繪畫史作者的路徑,靠些冰冷的記錄來說明?！钡侵灰诳赡艿姆秶鷥?“可以引用真跡或圖譜的地方盡量地引用”。其二,根據(jù)風格學來劃分時期,在滕固看來,“一朝一代的帝皇易姓實不足以界定它(風格),分門別類又割裂它……我們應采用至少是大體上根據(jù)風格而劃分出時期的一種方法”。他列舉了德國希爾德、法國巴遼洛、英國布歇爾分期法,傾向于日本伊勢氏的分期法,他把《唐宋繪畫史》分為前史及初唐、盛唐之歷史的意義及作家、盛唐以后、五代及宋代前期、士大夫畫之錯綜的發(fā)展、翰林圖畫院述略、館閣畫家及其他,可見其注重從繪畫風格的角度進行分期,而有別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按朝代分期法。其目的是想指出“中世時代的繪畫風格的發(fā)生轉換而不被朝代所囿”。而著眼于“盛唐是如何來的,又如何進行過去的,又如何有了院體畫的波折,而達于豐富復雜的。在繪畫的全史上,是整整的指出中世時期的生長和圓滿”。

至于在《唐宋繪畫史》中對莫是龍、董其昌所倡導的“南北宗論”、“文人畫正宗論”的批判正如鄧以蜇在校后記中提到的“本書的全部內容,可以說是針對這點而闡述作者自己的主張的?！倍囈则卣J為《唐宋繪畫

史》的突出價值也在于“打破了南北宗論”。董其昌的“南北宗論”,是中國繪畫史上的一樁大公案,數(shù)百年來聚訟紛紜,迄無定論。其真正意圖是想從圖式上建立正宗的“文人畫”。他從理論上對整個中國山水畫史作了一次大膽而又有歷史感的梳理。其中“南北宗”是他核心理論的一部分。滕固認為“董其昌分‘南北宗論沒有多大意義”,因為“在當時事實上,絕無這種痕跡。盛唐之際山水畫取得了獨立的地位是一事實,而李思訓和王維的作風不統(tǒng)一亦是一事實;但李思訓和王維之間絕沒有對立的關系。”同時滕固認為“宋代院體畫成立后,院體畫也是士大夫畫的一派,不但不是對立的,且中間是相生的;沒有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清清楚楚地分作為對峙的兩支”。而在滕固看來“南北宗說是一種‘運動——南宗或文人畫的運動,是近代繪畫史上把元季四家定型化的一個運動”。“南北宗論”對于明末清初及后代中國畫壇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其中流弊一端給畫壇造成惡劣影響,“有了南北宗說以后,一群人站在南宗的旗幟之下,一味不講道理地抹煞院體畫,無形中使人怠于找尋院體畫之歷史的價值。我們只要翻開清代以及今人關于繪畫史的著作來一看,凡不敢或不甘自外于‘文人的作者,沒一個不被他麻醉的”。這也或許是滕固寫此書的動機之一。最后滕固客觀地寫到“我們果然不必反常地把院體畫提高,然亦不應當被南北宗運動者迷醉,我們只應站在客觀的地位,把他們生長、交流、仇峙等情形,一一納入歷史的法則里而予以公平的估價”。

3、以西方現(xiàn)代藝術史方法寫作

《唐宋繪畫史》無疑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上第一部運用西方現(xiàn)代藝術史研究方法寫作,且遠離于中國古代傳統(tǒng)美術史的寫作規(guī)范的著作。滕固將中國繪畫史上最壯麗的一章作為自己的考察對象,寫成一部藝術斷代史,特點十分鮮明:注重把握繪畫風格發(fā)展的大勢,打破機械死板地按歷史時期劃分的慣常分期;將唐宋兩代繪畫放在中國繪畫史的總體發(fā)展輪廓中去表述,這表現(xiàn)在他重視初唐之前的歷史對唐代的影響,探討唐代繪畫風格的起源,以及唐宋藝術對元代繪畫的影響。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滕固的這本繪畫史,是中國近現(xiàn)代第一本脫盡古代畫論作風的繪畫史,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解釋的藝術史。

滕固接受了梁啟超的新史學觀念和蔡元培的文化思想,日本的新史學觀念、繪畫史學觀念及德國當時“風格史”研究方法及沃爾夫林的“無名美術史”等理論,利用德語國家現(xiàn)代藝術哲學、藝術史學的方法進行中國繪畫史的研究,寫出觀點新穎里程碑式的作品,開啟了一代新風,理所當然地成為近代中國美術史學的重要奠基人之一。(作者單位:安徽工程科技學院)

參考文獻

文中所引滕固著述均出自于“滕固著,沈寧編《滕固藝術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