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才
最近一段時間,“重返八十年代”突然變成了學界的熱點,一些高規(guī)格的學術刊物開設了相關專欄,查建英編《八十年代訪談錄》上了暢銷書榜,{1}從一些學者已經(jīng)發(fā)表的學術文章來看,“重返八十年代”“關注的是,在八十年代開始的中國當代文學的知識構造過程中那些被不斷遺失和扭曲的東西,那些被忘記或被改寫的知識和思想。在某種意義上,中國當代文學的體制化的過程,是以這些知識和思想的被遺棄和改寫作為條件和代價的,以至于我們后來對許多事物的理解是想當然的,是未加質疑的——而這些東西,是不是真正消失了呢?它們是否依然作為我們的‘他者繼續(xù)存在著?或許它們被轉換了角色之后,就藏身在‘我們中間。如果那樣,它們對我們、對中國當代文學(包括對自身知識構造)的認識和理解又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2}而這種研究方法恰恰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十七年”文學研究領域所關注的重心所在:對文學體制的生成、演進,及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外在制約。這一研究思路的開創(chuàng)者洪子誠先生深刻地描述、揭示了當代歷史與文學體制對文學的制約力量,文學在“一體化”的道路上被綁上政治的瘋狂戰(zhàn)車,走向了自身的崩潰。受其影響,研究者普遍地凸顯了“十七年”歷史、文學體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決定作用,這又恰恰是“重返八十年代”倡導者所努力的方向。
然而,在熱的背后卻忽略了文學作品所特有的情感、夢想、迷狂、烏托邦乃至集體無意識的力量,“十七年”研究太關注文本已是不爭的事實,即使解讀文本也大體上局限在經(jīng)典文本上,{3}事實上忽略了豐富的、充滿復雜性的整體文學現(xiàn)場,而這恰恰是“還原”“十七年”文學歷史風貌和總體格局的重要前提。因此,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也有必要提倡“重返‘十七年文學現(xiàn)場”,在關注大量的在當時產(chǎn)生極大影響的主流文本的同時,還要把目光投向主流之外的在當時受批判的文本、以及一些與主流相對比較疏離的文本,探討它們所以能夠被主流文學界認可(至少是默認)的原因所在。只有重返“十七年”文學現(xiàn)場,才能比較全面地考察“十七年”的文學生態(tài),盡可能地貼近當時生活與文學的原貌。
一、解開現(xiàn)實與想像的復雜扭結
“把歷史還給歷史”,是當代文學學科比較流行的詞語,它力求盡量客觀、公正地對待歷史,還原歷史本身。重返“十七年”文學現(xiàn)場,是“把歷史還給歷史”的一個重要的方法與步驟。通過這一重返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十七年”文學之所以會出現(xiàn)如此的復雜性與色彩斑駁,現(xiàn)實社會前進的腳步與作家內(nèi)心想像的復雜扭結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扭結”一詞,是董之林女士在研究“十七年”小說時所使用的。她認為:“擺在我們面前的工作,不是照搬原有的概念,把它們羅列起來就完事大吉,而需要在前人的基礎上,尋找那些連接著似乎‘支離破碎的歷史的扭結。或者說歷史之所以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的原因。這些歷史線索也許就隱藏在已被今人或古人‘蓋棺定論的歷史結論下面,也許就隱藏在今天我們看來風馬牛不相及、缺乏邏輯或合理性的表面現(xiàn)象的背后?!そY就是‘coherent、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歷史敘述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即歷史的相關性。這種相關性有時體現(xiàn)在政治時局和社會環(huán)境方面,有時體現(xiàn)為社會階層和接受心理的變化,有時體現(xiàn)為和傳統(tǒng)文化如雪泥鴻爪、若隱若現(xiàn)的聯(lián)系上,等等?!薄爸杂谩そY一詞,是想擺脫一種簡單化的庸俗社會學結論……不同因素都將在分析研究中凸現(xiàn)出自己的位置,并形成特有的聯(lián)系。否則,不僅小說藝術實踐中的文化整合功能無從談起,就連人們特別看重的這一時期的政治因素或政治干預,也便真的是空穴來風了?!眥4}而要想解開這種復雜的扭結,僅僅關注影響了當時文學進程的大事件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必須去搜尋那些小事件,或許這些文學小事件所形成的歷史合力,才在背后真正地影響了文學的走向?!叭绻覀兇_實是這樣或那樣的混雜物,那么,那些假設的過去現(xiàn)在、我們與他們之間的斷裂就僅僅只是現(xiàn)代主義的一種特別的虛構。我們必須跨越的不是什么時間和空間上的鴻溝,而是想像出來的距離”。{5}
發(fā)生在共和國成立之初的關于“可不可以寫小資產(chǎn)階級”的爭論,就是這樣一個現(xiàn)實與想像復雜扭結的文學小事件。這場爭論,今天的大部分人已經(jīng)淡忘,在諸多的當代文學史著作中,也只是被一筆帶過,這顯然忽視了這一事件所承載的現(xiàn)實與想像相互扭結的復雜文學史與現(xiàn)實意義。
1949年7月2日,中華全國第一次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會上,毛澤東文藝方向被宣布為唯一正確的方向,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別的方向,如果有,那也是錯誤的方向。{6}按我們的理解是不可能發(fā)生這場爭論的,但是,由于新舊兩種文化一時還難以界定,加上歷史本身的復雜性,在這一歷史間隙中,爭論發(fā)生。1949年8月23日《文匯報》發(fā)表關于上海劇影協(xié)會歡迎出席第一次文代會的話劇、電影界代表返滬的一則新聞,報道了陳白塵在歡迎會上介紹的第一次文代會精神要點“文藝為工農(nóng)兵,而且應以工農(nóng)兵為主角,所謂也可以寫小資產(chǎn)階級是指在以工農(nóng)兵為主角的作品中可以有小資產(chǎn)階級、資產(chǎn)階級的人物出現(xiàn)。”“我們的文藝主要是為工農(nóng)兵的,他們才是革命的主力,才是領導階級。這個問題關系到根本的階級態(tài)度和階級立場,沒有任何回旋余地?!眥7}五天后,該報發(fā)表了以洗群《關于“可不可以寫小資產(chǎn)階級”的問題》為代表的文章進行質疑,認為文藝主要反映工農(nóng)兵,但是“小資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人物……仍然可以以主角的身份出現(xiàn)在作品中,文藝作者也可以完全地寫小資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眥8}此后發(fā)表支持或反對洗群觀點的文章二十幾篇,引起了更大的爭論。1949年10月,何其芳在《文藝報》發(fā)表《一個文藝創(chuàng)作問題的論爭》的回答卻是語焉不詳?shù)?“在今天的中國自然只能是以代表工農(nóng)兵及其干部的人物為主角”,“除此之外,也必然會有很多比較片段的反映現(xiàn)實的作品……這種作品就自然會以小資產(chǎn)階級的人物或甚至其他非工農(nóng)階級的人物為主角。”{9}經(jīng)過文藝整風,洗群1951年底寫了《文藝整風粉碎了我的盲目自滿——從反省我提出“可不可以寫小資產(chǎn)階級”的問題談起》的檢討,說擔心別人今后不許寫小資產(chǎn)階級了,“我在感情上所熱切關懷的是小資產(chǎn)階級底文藝方向,小資產(chǎn)階級在文藝上的地位?!彼诘摹半娪熬炙囆g委員會學習小組”還給這篇檢討加了按語,說“洗群同志已經(jīng)正確反省到:當時那樣提出‘問題的錯誤,‘實質上,是阻撓了工農(nóng)兵文藝方向的宣傳?!眥10}當時主持這一論爭的編輯唐弢和《文匯報》總編室都做了檢討,認為洗群們的目的就是“為保衛(wèi)小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特別是在文藝上的地位而戰(zhàn)”,是“對毛澤東文藝路線的一種含有階級性的抗拒”。{11}
這場爭論表面上看是文藝的表現(xiàn)對象問題,希望寫作“一面可以用馬列主義和無產(chǎn)階級立場寫,另一面可以用小資產(chǎn)階級的立場和觀點寫”?!斑@種看法在青年知識分子中間恐怕還不是個別的?!眥12}實際上蘊含著深刻的政治背景。建國初,對中國的社會性質問題有過一段時間的共識:新民主主義社會在新中國可以持續(xù)15年,共產(chǎn)黨與民族資產(chǎn)階級至少可以搭伙10年至15年,人民既包括工人與農(nóng)民,也包括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與民族資產(chǎn)階級,我們的政權是“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以工農(nóng)聯(lián)盟為基礎,但不是僅僅是工農(nóng),還有資產(chǎn)階級民主分子參加的人民民主專政。”{13}與此同時,這場爭論之所以會發(fā)生在上海,也與上海作為當時小資產(chǎn)階級與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主要聚集地有關,他們不可能不關心自己在新社會的命運。這樣看來,這場爭論的雙方就在政治潛意識上迎合了共和國的歷史要求與歷史發(fā)展方向,并暗示著無產(chǎn)階級的主要的斗爭對象與方向,而這種迎合在當事的雙方卻又是習焉不察的。
對這種現(xiàn)實與想像的復雜扭結,我們應該“針對不同敘述對象的特點,采取不同的敘述策略。對當代文學史而言,就是要高度關注大量復雜的文學事件對于文學史生成的影響,通過事件路徑的視角,來透視當代文學史的復雜變遷,來解釋這些文學事件是如何曲折地影響到當代文學的情節(jié)設置、人物塑造、矛盾沖突等協(xié)作模式的形成……我們就能避開那些流行而空洞的話語,真正進入到文學史的肌理中,來諦聽文學史內(nèi)部生長的聲音,辨析它掙扎的過程”。{14}
二、關注個體與生命的意義細節(jié)
“十七年”文學留在人們文學記憶里的是以“三紅一創(chuàng)、青山保林”為代表的宏大歷史敘事,這種歷史宏大敘事承載了幾代人的光榮與夢想、淚水與輝煌。經(jīng)過幾代人的閱讀,這已經(jīng)逐漸地被經(jīng)典化,融化在人們的文學血脈里,久而久之,也支配了人們的文學行為,從而也遮蔽了大量豐富而又復雜的“十七年”文學現(xiàn)狀,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去蔽”成為了我們今天研究“十七年”文學的任務。通過“去蔽”,在“十七年”大量而又復雜的文學事實里關注細節(jié),從而給歷史以生命,還文學以豐沛。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加貼近真實的“十七年”文學。因為“歷史本身也有生命,復雜而充滿變數(shù)。但被遮掩了歷史細節(jié)的宏大敘述,僅憑一些異地條款便做出決斷,全然不顧多種因素相互纏繞、不斷碰撞和妥協(xié)的過程,這就等于輕易斷送了歷史的性命。這種機械地處理歷史的方式,正所謂‘言者有心,聽者無意,敘述如同隔靴搔癢,總也搔不到癢處”。{15}
“十七年”文學中得到最廣泛認可的是“百花文學”,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是“百花文學”中 “干預生活”小說的代表作,通過對生活懷著崇高理想的青年主人公林震的眼光,批評“散布在咱們工作的成績里面,就像灰塵散布在美好的空氣中,你嗅得出來,但抓不住,這正是難辦的地方”的組織部領導工作的惰性。而實際上,作者描寫的重點卻是組織部的日常生活與林震和趙慧文之間隱約的感情,而這恰恰是評論者回避的地方與細節(jié)所在。在秦兆陽的修改稿中,林震對著趙慧文“同情和鼓勵的眼睛”、“白白的好看的手指”、“映紅了的臉”,“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涌上了他的心頭,仿佛是失掉了什么寶貴的東西,仿佛是由于想起了自己幾個月來工作的太少而進步也太慢……不,他仿佛是第一次嘗到了愛情的痛苦的滋味”,“她的一舉一動,她的心靈,反而顯得更加可愛了,一股真正的愛情的滋味從他的內(nèi)心深處涌出來了?!眥16}小說發(fā)表以后,“引起了強烈的反應,在某些機關和學校里,人們在飯桌上、在寢室里都紛紛交換著各種不同的意見?!眥17}《文匯報》、《光明日報》、《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多家報紙都刊登了評論文章,《中國青年報》和《文藝學習》還組織了討論,從評論文章中可以看出,讀者對林震和趙慧文的愛情悲劇是給予很大的同情的,這也是吸引讀者的一個重要方面??墒窃谕趺傻摹敖星钡奈恼轮?卻對這段改寫意見極大:“我原來是想寫兩個人交往過程中的感情的輕微的困惑與迅速的自制,經(jīng)編者加上同情和鼓勵的眼睛、白白的好看的手指、映紅了的臉和結尾時的大段描寫,就明確成為悲劇的愛情了?!眥18}文革后,王蒙重新出版的小說又恢復了原來的名字《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結尾是“他相信,他的、趙慧文的,許多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的稚氣的苦惱和忠誠的努力,總會最后得到領導英明和強力的了解,幫助,和支持,那時我們的區(qū)委會就會成為真正應該成為的那個樣子?!苯o自己的小說恢復了光明的結尾。批評者指出“刪去了原稿中隱約透漏出來的那個區(qū)委會的一線光明”,“重新改寫了這篇小說的結尾,尤其突出了林震對黨組織的悲觀絕望的情緒。顯然,修改者是用同情和欣賞的態(tài)度,力求通過林震的眼光看事物,從而強調了這篇小說的消極方面?!眥19}表面上是關于文藝的爭論,但是通過王蒙的不滿,我們就可以看出另外一層意味來,王蒙所不滿的,更大的原因是作品受到批評時,引例中的一些部分是修改者加上去的,但修改者在這個時候卻并沒有出面澄清,反而是不置一詞。{20}張光年在《應當老實些》一文中也指出,在小說的消極方面受到批評時,修改者沒有出來承擔責任,出來說明情況,反而在《文藝學習》1957年第3期發(fā)表了《達到的和沒有達到的》,批評小說作者思想角度不夠高,感情不夠健康等,這是一種不老實的表現(xiàn)??磥?這似乎才是王蒙為自己的小說被修改“叫屈”的真正原因所在。
通過對這些個體與生命的意義細節(jié)的關注,我們可以看出“百花文學”中的許多“干預生活”作品,都“把人物之間的矛盾緊張、尖銳化,從而使平庸的生活不再平庸,平凡的人物具有斗士品格,人物情節(jié)富于戲劇色彩,并形成一種將日常生活緊張、戲劇化的小說發(fā)展趨勢?!痹谶@些作品中,“新舊雜糅的生活引起的困惑與感傷,革命與愛情的沖突對人的心靈的撞擊,追求理想的青春命題……對當代小說格局的形成與發(fā)展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21}
三、打撈沉潛與散落的文學珠串
20世紀80年代,以啟蒙為標志的文學研究,把“十七年”文學打入了冷宮,甚至逐出了大學的文學講堂,“在形而上的哲學意義上說,這是現(xiàn)代性在‘全人類的名義下,不同于以往階級革命的另一種粗暴,另一種粗糙?!眥22}相對于“十七年”的“革命暴力”來說,這種對歷史材料的選擇,體現(xiàn)了另一種暴力?!皻v史的首要任務已不是解釋文獻、確定它的真?zhèn)渭捌浔砻娴膬r值,而是研究文獻的內(nèi)涵和制定文獻:歷史對文獻進行組織、分割、分配、安排、劃分層次、建立序列、從不合理的因素中提煉出合理的因素、測定各種成分、確定各種單位、描述各種關系。”{23}在這種情形下,就要求我們跳出對既有材料的局限,重新返回到”十七年”文學現(xiàn)場,耐心地打撈那些沉潛與散落在時代邊緣的文學珠串,進行合理的組合,力求更合乎理性、更貼近當時的文學現(xiàn)狀。
我曾對1957年的《星星》詩案進行過研究,與詩案的當事人石天河老先生建立了直接的聯(lián)系。在先生的幫助下,我取得了大量的有關詩案的第一手資料,面對厚厚的原始資料和厚厚四卷本的《石天河文集》,常感到諸多當代文學史的短視。對于這個牽連了一千多人的共和國文學“第一詩案”,諸多當代文學史連提也沒有提及,有的僅僅是一筆帶過。石天河老先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成就,更是從來沒有進入過諸多文學史家的法眼。對石天河這類知識分子來說,他們美好的青春都獻給了新中國,在最能迸發(fā)生命活力的時候,遭受了時代的嚴酷打擊。但是,他抱著自己日益衰微的殘病之軀,帶著他所有的歲月穿行于乏人問津的文學暗夜中,留下珍貴的思想珠串,留下對生命的感悟。翻開厚厚的四卷本《石天河文集》,我們可以看到,一位因詩惹禍,身陷囹圄數(shù)十載的詩人“歸來”之后,坎坷的人生歷程并沒有使作者意志消沉、怨天尤人,反而更顯露了一個老而彌堅、上下求索的高貴靈魂。特別是長達萬言的《序詩——復活的歌》讓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復活”的詩人,在回歸塵世之后,對歷史的反思,對世事的訪查與追問。在迂回的求索中, 最后找回了自己的靈魂,重新確立了人生的信念。結尾,詩人反復強調:“我復活了……我將不停地呼喚人道、民主、正義,反對無法無天的暴虐……如果我在人間踩下的一些腳印,能給開拓新路的人們,提供一些經(jīng)驗與信息,那么,當我出殯的時候,從焚尸爐中冒出的每一縷青煙,都會是我的微笑,我的歡樂?!边@既宣告了自己文學生命的復活,又是心靈與思想的“鳳凰涅槃”。長詩發(fā)表后,被視為“當代的《離騷》,生動而深刻地反映了當代一個受苦受難知識分子的心跡。屈原寫完《離騷》,在悲愴中投水而逝。石天河則是唱著‘復活的歌笑迎未來。這就是這一年齡段的中國知識分子!”{24}
當前諸多的文學史對那段歷史關注的是生活的主流,而忽視了那段歷史的見證者、參與者的思想歷程與個體的苦難細節(jié)。我們應該拋開宏大的歷史敘述進入苦難歷史的細節(jié),以個體生命的具體記憶方式來見證歷史,抗爭抽象對記憶的遺忘。“這期間所發(fā)生的一切,從理論上也許可以做出或深湛或膚淺的解釋,總之,‘歷史是可以被處理為條分縷析、一目了然的。但是,實際的情形,特別是在不同的人那里留下的情感上、心理上的那一切,卻是怎么也說不清楚的;對一代人和一個相當長時期的社會心理狀況產(chǎn)生的影響,也是難以估量的。”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心理波動卻永遠消失在歷史的幽暗深處,而且是最先消失,再也難以復原了?!眥25}這種消失在歷史的幽暗深處的再也難以復原的心理波動與飽受煎熬的苦慟,沉潛與消失在時代邊緣的思想珠串,才是我們最應該探究的。
馬爾庫塞認為變革時代的藝術“不管是否被儀式化,藝術都包含著否定的合理性。在其先進的立場上,它是大拒絕——抗議現(xiàn)實的東西。人和萬物得以表現(xiàn)、歌唱和言談的方式,是拒絕、破壞并重建它們實際生存的方式?!眥26}對于“十七年”文學我們也應作如是觀。我們應該撇開既有的文學史成見,從當下對“十七年”僵固的文學研究中轉身,重新返回到“十七年”文學的發(fā)生現(xiàn)場,去關注個體與生命的意義細節(jié),打撈沉潛與散落的文學珠串,解開現(xiàn)實與想像的復雜扭結,用心地“打撈光明”,從而實現(xiàn)“十七年”文學研究的一次“華麗轉身”。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參考文獻
{1}具體參見李楊《重返“新時期文學”的意義》,《文藝研究》2005年第1期;《重返八十年代:為何重返以及如何重返》,《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1期;程光煒《文學史研究的“陌生化”》,《文藝爭鳴》2008年第3期;《文學“成規(guī)”的建立——對〈班主任〉和〈晚霞消失的時候〉的“再評論”》,《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2期;《經(jīng)典的顛覆與再建——重返八十年代文學史之二》,《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3期;《當代文學學科的“歷史化”》,《文藝研究》2008年第4期;《怎樣對“新時期文學”做歷史定位?——重返八十年代文學史之一》,《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3期;王堯《重返當代文學話語實踐的場所》,《蘇州大學學報(哲社版)》2004年第1期;查建英編《八十年代訪談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
{2}李楊《重返八十年代:為何重返以及如何重返》,《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1期。
{3}唐小兵編《再解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黃子平的《革命·歷史·小說》,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李楊的《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jīng)典再解讀》,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4}{21}董之林《舊夢新知——十七年小說論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03、313、104頁。
{5}何偉亞《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253頁。
{6}周揚《新的人民文藝——在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關于解放區(qū)文藝運動的報告》,《中國新文藝大系·1949-1966·理論史料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105頁。
{7}參見陳白塵《誤解之外》,《文匯報》1949年9月23日第5版。
{8}喬?!蛾P于“可不可以寫小資產(chǎn)階級”問題的幾點意見》,《文匯報》1949年9月23日第5版。
{9}何其芳《一個文藝創(chuàng)作問題的爭論》,《文藝報》第1卷第4期(1949年10月23日)。
{10}《文匯報》1952年2月1日。
{11}參見朱寨主編《中國當代文學思潮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3頁。
{12}編輯部寫給讀者的信《能不能寫小資產(chǎn)階級呢?》,《文藝報》第1卷第10期(1950年1月5日)。
{13}參見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29-66頁。
{14}趙衛(wèi)東《尋求“文學事件”再度進入文學史的契機》,《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年第4期。
{15}{22}董之林《關于“十七年”文學研究的歷史反思》,《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
{16}《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人民文學》1956年第9期。
{17}《文藝學習》關于《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的討論專欄的“編者按”,《文藝學習》1956年第12期。
{18}{20}《關于〈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人民日報》1957年5月8日。
{19}張光年《應當老實些》,《文藝辯論集》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146頁。
{23}福柯《知識考古學》,謝強、馬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6頁。
{24}鐘沛璋《患難出英豪》,文匯讀書周報,2004年3月8日。
{25}洪子誠《1956:百花時代》,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11頁。
{26}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張峰、呂世平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