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魯迅小說中女性的抗爭

宋　梅

婦女問題,是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婦女在社會生活中是否獲得自由、民主、平等的權(quán)利,是衡量社會解放與否的標志。中國封建社會中的婦女,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深受封建制度的壓迫,封建思想和禮教的毒害,可謂苦難深重。魯迅以婦女為主人公的作品不多,但很有代表性。《祝?！分械南榱稚?深受封建制度的壓迫、封建思想和禮教的毒害,在悲慘命運的壓迫下,出于本能,進行了盲目的抗爭?！峨x婚》中的愛姑開始不自覺的抗爭,但是卻始終沒有跳出封建禮教的圈子?！秱拧分械淖泳?走出了抗爭的第一步,但由于封建勢力的壓迫以及個人的思想局限,同樣是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悲劇。魯迅通過這幾個悲劇性的女性的塑造,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腐朽、反動的封建制度,揭示了婦女僅僅靠個人的抗爭是不夠的,要想獲得真正的解放,必須取得社會的解放這個深層的含義。

一、祥林嫂,盲目的抗爭

《祝福》中的祥林嫂,是一個善良、勤勞的人。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地煮福禮,全是一人擔(dān)當”,她具有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勞動婦女的品質(zhì)。然而命運卻不垂憐她,她丈夫死了。為了不再嫁,她開始了第一次抗爭,逃到魯鎮(zhèn)做幫傭,只希望以自己的辛勤勞動換取最起碼的生活權(quán)利。因此,當她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時,口角邊竟“漸漸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但不久,便被婆家劫回,像牲口一樣賣到了深山里。她曾頭撞桌角,以死來抗爭這種被逼再嫁的命運。和同類的農(nóng)村勞動婦女相比,祥林嫂在這點上可說是一個抗爭命運的勇敢者。但祥林嫂的這些抗爭是不自覺的,是盲目的,也是微不足道的。她的這種抗爭,分明是信守著傳統(tǒng)的“從一而終”、“好女不嫁二夫”的封建觀念。她認定了生是夫家人,死也要做夫家鬼,她在“反抗”時額角上留下的那塊疤痕,實則正是傳統(tǒng)女性所謂“貞節(jié)”觀念的標記。當她在山里平靜的生活中剛嘗到一點生活的樂趣時,她的第二個丈夫又死了,她再次成為了寡婦?？墒撬€有兒子,所以,這也還不能打垮她。阿毛被狼叼走,給了這個堅強的靈魂最后一擊,她終于改變了,“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似得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在周圍人的鄙視和侮辱下,她漸漸走向了崩潰。柳媽的話,使她感到了陰間地獄的威脅。然而,她還在抗爭,她以一年的工錢捐了贖罪的門檻,滿以為自己是個干凈人了,可以坦然地去擺福禮的時候,得到的仍然是禁止她沾手的呵斥。這個女人,終于完全失去了抵御的能力,走向了死亡。

“祥林嫂是被政權(quán)、族權(quán)、神權(quán)、夫權(quán)四條繩索絞死的”。封建統(tǒng)治者的代表魯四老爺對她在經(jīng)濟上進行剝削、肉體上進行摧殘。因為祥林嫂能干,“竟沒有添短工”。不僅如此,魯四老爺們還在精神上對她進行了無情的打擊,指責(zé)她“不干不凈”、“敗壞風(fēng)俗”。最后將她踢出門外,使她淪為乞丐,最終倒斃街頭。族權(quán)的代表者婆婆和大伯,一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她劫回,把她強嫁到山里去,將守寡的她當牲口出賣,一個又將夫亡子喪的她趕出家門。這一出賣一驅(qū)趕,充分暴露了封建禮教的虛偽和殘酷,也使祥林嫂身心受到了打擊。之后,社會無處不在的神權(quán)思想,又繼續(xù)給她精神上的重創(chuàng)。陰間的恐怖在精神上折磨著祥林嫂,柳媽對她宣傳閻王對寡婦再嫁懲罰的因果報應(yīng),這使從肉體到精神都有已受著雙重奴役的祥林嫂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盡管柳媽這種并非惡意的恫嚇帶著封建迷信色彩,但愚昧麻木的祥林嫂卻深信不疑。當她“捐門檻,贖了罪”后,坦然去拿祭器時,四嬸的一聲“你放著吧,祥林嫂!”無異是死刑判決。封建神權(quán)這最后的致命一擊,無情地碾碎了祥林嫂最后的希望。正是來自社會和自身的傳統(tǒng)封建意識,將祥林嫂一步步逼上了生活的絕境,最終使她在抗爭中走向了死亡。她是封建宗法制度的犧牲品,魯迅對她的態(tài)度“可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概括?！@示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話語的立場”。

魯迅在揭示封建勢力對祥林嫂迫害的同時,也挖掘出在她身上的反抗因素。但她這種反抗意識是朦朧的。由于長期以來,受著封建反動文化思想的毒害,所以祥林嫂本能地以封建文化所規(guī)范的行為準則,作為自己的為人處世的依據(jù)和標準,故她的反抗是受封建思想意識支配的。祥林嫂這一系列的掙扎和反抗,是不自覺的,其力量是微弱和蒼白的,她最終還是被要根深蒂固的封建大網(wǎng)絡(luò)所捕殺。

二、愛姑,不自覺的抗爭

《離婚》中的愛姑同樣是農(nóng)村婦女,但她跟祥林嫂卻不同。她十五歲嫁入施家,婚后其夫另有新歡,要撇掉她。為了不被丈夫離棄,她進行了激烈的抗爭,然而她抗爭的目的不是離婚,而是為了不離婚。她在眾人面前怒罵其夫為“小畜生”,其公公為“老畜生”,這種大膽、潑辣、不屈不撓的性格,使這場斗爭顯得激烈和火藥味十足?！按蜻^多少回架,說過多少回和,總是不落局”,最后對方不得不請出“和知縣老爺換帖”的七大人來調(diào)停。娘家又有依靠,父兄都支持她,這是祥林嫂沒法比的。作為辛亥革命之后的農(nóng)村青年婦女,她多少受過一些辛亥革命反封建的影響,所以不像祥林嫂那樣任人擺布,有一定的反抗精神,要拼死抗爭一回,“決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奮斗”,但結(jié)果又怎么樣呢?只經(jīng)七大爺(在地主慰老爺家)兩句話就解決了。一句是:“公婆說‘走!就得走?！逼叽鬆斶€振振有詞,嚇唬愛姑說:“莫說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這樣?！狈饨▌萘Φ拇砣宋锲叽笕?并不像愛姑所幻想的那樣知書識理,講公道話,會同情她支持她,而是仍然要維護封建禮教、封建秩序,他憑借自己的權(quán)勢、地位,幾個動作、幾句話就把愛姑壓服了。在同七大人這個封建勢力代表人物的交鋒中,愛姑表現(xiàn)得是多么的幼稚和軟弱啊。她對封建勢力的認識是既天真狹隘,又幼稚糊涂,她對封建統(tǒng)治者始終抱有幻想。自己的抗爭失敗了,還認為自己“誤解”了七大人,自己“太放肆”、“太粗鹵了”,于是“非常后悔”,最后“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她理直氣壯地來,服服帖帖地走,她抗爭,卻連自己的敵人是誰還搞不清楚,這才是真正的可悲!同時也讓人們看到封建階級權(quán)威、封建傳統(tǒng)觀念是怎樣根深蒂固地鉗制著被壓迫者的頭腦!

愛姑是魯迅筆下最具反抗性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但愛姑的思想還沒有擺脫封建禮教的鉗制,她的反抗是不自覺、不徹底的。她認為自己有理,因她是三茶六禮定來的,花轎抬來的,到了婆家又“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對方?jīng)]有理由“撇掉”她。她所依據(jù)的是自己的婚姻和行為完全合乎傳統(tǒng)的“禮”,而不是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因此,在她面前、在她腦子里沒有一條可以獨立自主的生活出路,她還不能不依賴丈夫而生存。她鬧了三年,只是為了不被丈夫休回娘家去。她要爭的,其實只是一個做男人附庸的地位。愛姑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說明她靈魂深處還是被封建倫理道德中的“從一而終”的觀念牢牢地統(tǒng)治著。從這一角度看,盡管她的抗爭很激烈,但其意義是有限的。

三、子君,新女性的抗爭

《傷逝》中的子君是“五四”時代的新女性,有文化,有知識,接受了新思想,與祥林嫂和愛姑不同,她敢愛敢恨,具有叛逆精神。為追求自由、民主、平等的婚姻生活,子君果斷地沖出封建家庭的牢籠,和涓生租屋同居。“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在那個封建思想統(tǒng)治極為嚴酷的時代,子君發(fā)出這樣的呼聲,無疑是石破天驚的。這是對封建思想的蔑視與否定,是對封建婚姻制度的背叛和挑戰(zhàn);這是女性爭取婚姻自主行為的覺醒的標志。

子君和涓生是“五四”時期青年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他們的思想帶有明顯的時代特色。在當時新思潮的影響下,在反封建、爭取個性解放的斗爭中,他們敢于蔑視封建禮教,不顧一切非議和異樣的眼光,勇敢地沖出家庭,大膽地自由結(jié)合。然而,在封建勢力的統(tǒng)治下,子君和涓生的反封建行為,必然會受到壓迫,他們的個人奮斗,無法逃脫舊社會這個大牢籠。涓生被解職了,他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起碼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家庭經(jīng)濟陷入困境,子君與涓生的感情逐漸出現(xiàn)了裂痕,最后兩人不得不分手。子君回到冰冷的封建家庭后,不久便死于無愛的人間。

無疑,子君的悲劇是那時代的悲劇,客觀上是封建社會及其制度對她的扼殺。茅盾在1927年時就曾指出:“主人公的幻想終于破滅,命運的惡化,主要原因是經(jīng)濟壓迫?！奔偃鐩]有封建勢力的經(jīng)濟壓迫,使這個小家庭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子君就不會成為涓生的拖累而遭拋棄。

子君抗爭的失敗,還敗在自身“未褪盡舊思想”和依賴性上,敗在自己的懦弱庸俗和謀生無力上。子君一心追求的只是婚姻自由,目標如愿后,就把所有的心思和希望投入到了那個用愛組建的小家庭中,把自己的幸福生活寄托在涓生身上,而忽略了婚姻家庭支柱的經(jīng)濟基礎(chǔ)。

“子君的功業(yè),仿佛就完全建立在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昔日勇敢的子君已經(jīng)蛻變成一個關(guān)在小家庭的樊籠里、依賴丈夫生活、毫無獨立能力的平庸小女人了。子君逃出了一個封建舊家庭,又建立了一個舊社會模式的小家庭。已沒有了家庭生活以外的斗志,她的性格開始變得平庸怯弱,她已與現(xiàn)實生活脫軌。當家庭經(jīng)濟出現(xiàn)危機,她的幸福夢將要打破時,她卻再也無力抗爭。經(jīng)濟的壓迫使謀生無門的子君,不得不回歸封建家庭,最后無聲地死去。魯迅在早前所寫的《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就曾深刻地指出:脫離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斗爭,婦女的個性解放,只能是說誑和做夢。子君正如娜拉那樣,“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沒有自己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沒有獨立自立的意識,只能依賴他人的女性,是注定要在家庭和社會中遭遇不幸的。

封建勢力的迫害,個人思想的局限,使子君成為追求個性解放的犧牲品。然而,她畢竟從封建桎梏中沖出來了,邁出了第一步。她與封建道德禮教毅然決裂,她那凄麗的悲劇形象,將使中國婦女從中受到啟發(fā)和鼓舞。

半個世紀前魯迅塑造的婦女形象,她們的反抗與掙扎,雖然最終都失敗了,但她們這種抗爭精神以及不屈的性格,卻啟示和鼓舞了無數(shù)后來的女性,最終還是取得了勝利。

參考文獻:

[1]李新宇.魯迅的選擇[M].河南人民出版社,2003.8.

[2]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作者簡介:

宋梅(1971—),女,河南商丘人,商丘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