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玲
為什么會有農民工家長把孩子送到教育總體質量相對低下的非法打工子弟學校呢?農民工家長是否存在教育信息缺失問題?通常,他們如何獲得子女的教育信息?2008年,在參與教育部—世界銀行“促進農民工子女的義務教育”課題時,筆者發(fā)現(xiàn),農民工家長的教育信息獲取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一、信息占有程度:不充分
公共信息,指由政府及學校正式向社會發(fā)布的各種信息,主要包括國家、地區(qū)有關農民隨遷子女的教育政策。在
調查中,筆者發(fā)現(xiàn)農民工家長對此類信息的占有非常不充分。
以政策信息為例,早在2001年,我國政府就在《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fā)展的決定》(國發(fā)[2001]21號)中提出流動人口子女就學“以流入地政府管理為主和以公辦中小學為主”(簡稱“兩為主”);之后在2003年,教育部等部門頒布《關于進一步做好進城務工就業(yè)農民子女義務教育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這個《意見》已經成為解決農民工子女義務教育問題的準則。但是調查發(fā)現(xiàn),農民工家長對這些政策及其用語非常陌生。從問卷調查結果來看,表示自己了解《意見》和“兩為主”政策的農民工家長比例相當?shù)?,分別為16.2%和13.9%。而明確表示自己沒聽說過《意見》和“兩為主”政策的家長高達30.7%和45.7%。
農民工家長公共信息占有不充分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的流動性嗎?我們能否樂觀地認為隨著農民工在流入地居住時間的延長,他們終將掌握更多的公共信息?答案是否定的。
二、信息主要來源:熟人社會
調查發(fā)現(xiàn),大部分農民工家長在流入地已經生活了較長的時間。本次調查涉及的北京農民工家長在京時間平均為10.18年,其中甚至有19.6%的家長在京的時間已經15年以上(含15年)。一些研究也證實,現(xiàn)在的農民工已經不再屬于季節(jié)性的“候鳥”,越來越多的農民工進城打工不再僅僅是為了獲得相對較高的經濟報酬,而是存在著強烈的向城市移民的愿望,他們當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潛在的定居者,而不是暫時的流動者,與其家鄉(xiāng)僅保持著微弱的聯(lián)系。正如有學者撰文所指出的,這些長期居住在城市的中國農民工實際上已經完全構成了中國城市的新移民群體,只是制度性限制使得他們至今還沒有獲得城市系統(tǒng)的正式認可罷了。
身為城市“邊緣人”的農民工一直被排斥在城市之外,他們在城市生活中依然保持著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離土不離鄉(xiāng)”。一些研究利用社會網絡理論分析了農民工群體,認為他們能夠離開土地,依靠的是自己的血緣、地緣資本,而在進入城市生活多年之后,盡管社會關系的經營從“情感型”逐漸轉向“工具理性型”,但是他們還相當依賴根據(jù)血緣、地緣而結合在一起的初級群體。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在中國市場轉型過程中,這種與現(xiàn)代性原則格格不入的傳統(tǒng)社會網絡,卻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發(fā)揮著節(jié)約農村—城市勞動力遷移成本和有效配置資源的作用”。然而這樣一種制度在保護農民工的同時,也造成了農民工在城市中的“與世隔絕”。調查中發(fā)現(xiàn),農民工家庭獲取學校信息最主要的渠道是熟人的介紹(家長問卷中這個比例高達61.2%),由老鄉(xiāng)、親戚、鄰居或同事等交織而成的“熟人社會”自成一體,可以使他們在內部充分交流,但也止步于此。群體內部的高度一致性,也阻止他們收集多樣化的信息。在這個意義上,農民工家長信息可謂是閉塞的。
可見,“熟人社會”帶來了空間上的隔離,從而造成農民工群體的封閉及信息的閉塞。應該說,在當前的信息社會里,信息的影響是無所不在的,但是農民工家長對公共信息的態(tài)度相當微妙。在訪談中,有家長表示他們并不信任所宣傳的政策。
我自己去問過某某小學,他說的那一萬塊錢也不是借讀費,好像是叫贊助費。看你自愿出多少。那我說給多少,兩千行不行,他們說不行,一萬塊錢是底線。一萬塊錢是六年的,以后就不用交了。他們說這個費不交那個費不交,那都是假的。
——訪談摘錄1
在封閉的“熟人社會”中,個體的經驗會轉化為整個群體的經驗。對于這些農民工而言,他們在信息選擇上更加信任所處的小社會而非公共機構。而且,在有限的信息空間內,對一所公立學校的認知很可能泛化為對所有公立學校的認知。可見,農民工對公共政策的信任極易受損。
問:你有沒有聽說過免學費的事?
答:我看電視上這個也免那個也免,不太可能,現(xiàn)實生活跟電視上說的是兩碼事。
——訪談摘錄2
綜上,筆者認為農民工家長公共信息占有上的不充分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不能簡單認定這個問題就是因為這些家長在流入地生活時間太短或其所受教育程度不高所造成的。農民工所屬群體的文化特征及其與城市及公共機構的張力都在其中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三、信息獲取的主要方式:道聽途說
那么在公共信息缺失的狀況下,這些農民工家長如何取得自己所需的信息呢?
在訪談過程中,為了求證農民工家長到底如何了解自己所需要的學校信息進而選擇學校,我們不停地追問家長獲取學校信息的方式。結果,有一個詞開始高頻率的出現(xiàn),那就是“聽說”。
問:您有沒有考慮過讓她去公立學校上學?
答:考慮過。
問:為什么沒去?
答:聽說那也挺麻煩的,要這證那證的。那證咱都辦不齊,五證咱就沒有。
——訪談摘錄3
問:有想過讓他去公立學校上學嗎?
答:想過啊,但公立學校太貴啊。收費一樣,肯定上公立學校。
問:去過哪幾所學校?
答:都是聽別人說的。
——訪談摘錄4
我們都是做買賣的在一起吧,我們也沒時間出去,就有這么大的孩子的,主要的事情呢,就得問,問有孩子上學的,問在哪哪上,就這么問。
——訪談摘錄5
家長里短、道聽途說,這種被認為是無生產性、非理性的交流方式,其實正是農村社會中傳播信息最快捷、經濟的方式,而生活在城市熟人社會中的農民工顯然也保留了這個特點。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通過熟人介紹了解到子女目前所在學校的家長高達61.2%,遠高于學校宣傳或媒體報道等其他途徑。
這種口耳相傳的信息獲取方式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信息弱化及歪曲的可能。在這個過程中,農民工能否得到盡可能準確及全面的信息有賴于他/她的社會網絡。科爾曼在分析社會資本形式的時候,就指出信息為行為提供了重要的基礎,并把個人獲得信息的可能性列為其社會資本的重要內容。我們確實可以發(fā)現(xiàn),選擇非法私立學校的農民工家長即使在小群體中也更處于弱勢的地位。
但與此同時,這種信息獲取方式也極大地滿足了農民工家長的需求。在空間、時間的巨大限制下,這種方式不僅快捷、經濟、靈活,甚至能彌補公共信息上的不足,幫助農民工了解到自己最迫切的問題所需的信息。比如,他們可以在工作場合(比如市場)自由地收集信息;又比如信息可以非常細微且貼近他們的生活實際,如孩子的中午飯能不能解決以及如何解決等。
綜上所述,在面對農民工隨遷子女的教育問題時,不能簡單地把問題歸結為農民工家長對政策的不了解或“無知”。以擇校為例,調查發(fā)現(xiàn),在所有被調查的家長中,有56%的家長在送孩子入學時根本沒有經過比較,而44%的家長則考慮了不止一所學校。筆者以為農民工有自己獨特的信息渠道,這種渠道可能存在種種的局限,但也更加貼近農民工的生活狀況。農民工可以從中獲取自己所需的信息。那么,哪些信息是農民工家長在擇校過程中會考慮到的?換言之,哪些因素制約了農民工家長的擇校觀?這是教育部門在決策過程中必須給予考慮的。
(本文所有訪談摘錄均出自筆者家訪農民工家長的記錄。)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院)
(責任編輯:張瑞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