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華
一
隨著20世紀的到來,敦煌千佛洞的藏經(jīng)石室洞開,塵封千載之久的“敦煌遺書”重見天日并遠走他鄉(xiāng)——相當一批文獻文物被掠往英、法,或輾轉(zhuǎn)流向俄、日。這一事件本屬國恥,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言“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作為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不期然催生出一門國際性的熱門學科——敦煌研究,敦煌學。在吸了西方百年問好幾代學人的同時,中國學者也走出傷痛,加入到這一研究行列。起初是遠赴海外查找資料、帶回膠卷,隨著這批文獻在國內(nèi)整理出版,敦煌研究的主力軍回歸故鄉(xiāng)本土。
敦煌遺書中約有七千件吐蕃時期的藏文古卷,從文獻經(jīng)籍到告牒契約,大多流散國外。經(jīng)過藏學家多年努力,重要的文檔已經(jīng)王堯先生等譯成漢文,有《敦煌吐蕃歷史文書》出版。其中的“大事紀年”起訖于公元650~763年,雖不足以反映吐蕃時期全貌,卻為史家重整吐蕃史提供了難得的可信依據(jù);正因其要言不煩,也為后來的作家預留出想象的空間。
在我最近的寫作中,舉凡神話一傳說一英雄時代的描述,從這批古籍漢譯中借取甚多。其中藏地上古神話里的天地之戰(zhàn)、銅鐵之戰(zhàn)、松石之戰(zhàn),以及家馬的起源、亡者之鄉(xiāng)及祭司超薦種種,那些傳播過不知幾千年,現(xiàn)今在故事屎產(chǎn)地也被遺忘了的精神生活,居然來自老舊宗教的儀軌書。作為民間社會的重要職業(yè),苯教師負責溝通天地人神,致力于終極關、懷,他們的儀軌書不僅僅是其職業(yè)活動的廣告說明,透過內(nèi)中案例所涉及的,是早已失傳的高原社會場景,雖然很有限,卻屬絕無僅有。這些故事被輯錄在《東北藏古代民間文學》中。
由于藏文的創(chuàng)制與佛教的傳入同期到達,這類口口相傳的儀軌故事形成書面文字的時候,西藏高原一統(tǒng)的戰(zhàn)爭正在進行,原有的秩序受到擾動,死后的世界開始改觀,所以故事中不時可見對于“美好的黃金時代已逝,災難的捐稅時代開始”的慨嘆,不時可見對于“這一切均不屬于新教,而是屬于從前的古老習俗”的強調(diào),不時可見的還有“堅忍屬于神和鐵,人的思想沒有一刻是堅定的”之類格言。不變的是改變,而改變中亦有不變:“從前行善的人現(xiàn)在還在行善,過去有用的東西現(xiàn)在仍然有用?!卑橹@樣的一唱三嘆,仿佛有蒼涼凄美的古風來襲。它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人類各族群大致相似的童年。
通過《敦煌吐蕃歷史文書》傳遞的信息,可見從吐蕃開啟到鼎盛時期的血性生猛,活力激蕩。唐蕃并立兩百余載,共同了興衰,戰(zhàn)爭固然是主題之一,但高原和內(nèi)地之間、漢藏及多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疊合卻是空前的繁密。藏文古卷中既有《尚書》《戰(zhàn)國策》等名典的藏譯本,也有《孔子項橐相問書》的直譯和改編之作,其中最富有想象力的版本,是這位儒家圣人最終成為苯教的“百變之王”。另有《史記》中“毛遂自薦”“脫穎而出”的典故,也被照搬在松贊干布平息屬部叛亂的征戰(zhàn)過程中,自薦者名叫米欽……凡此種種,并未納入這部文史故事中,那是需要計劃單列的。
吐蕃時期的敦煌,集中了一批藏、漢等多民族的文化精英,比如從事佛經(jīng)藏漢文互譯的法成法師,陳寅恪先生曾將其與玄奘并列,并稱為“一代文化所托命之人”。雖說這位法成的族別是漢是藏,目前藏學界仍存不同意見,但他顯然超越了民族屬性,成為中華民族文化交流史上的標志性人物,理應青史留名。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p>
從史前走來,身后的風景漸漸斑駁,古老的故事連帶古老的言語,一路失落——時至今日,全球仍有數(shù)以千計的語言正瀕臨消亡,已經(jīng)消亡的則無從計量。只有文字可靠,即使變化也有跡可尋。藏文系拼音文字,這批珍藏于敦煌的古卷以古藏語寫成,且是在公元9世紀對于古藏文重新厘定之前寫成,大大增加了辨識翻譯的難度,為此格外感謝付出了心血的翻譯者,讓我們這些被阻隔在藏文門外的讀者,共享了珍品的盛宴。追本溯源,尤其感謝敦煌遺書的創(chuàng)作者和保護者。
二
當?shù)蹏耐罗澜?,對外擴張的征戰(zhàn)消歇時,佛教復興的火把從下路的甘青、上路的阿里相向而來,西藏社會開始轉(zhuǎn)型:從武力稱雄轉(zhuǎn)向佛祖在上,舞動的經(jīng)幡取代了飛揚的戰(zhàn)旗。到正式納入元朝政府治下,藏傳佛教已經(jīng)覆蓋了雪域大地。這一時期直到后來,大量的佛學專著問世,就連文史體例,也或多或少地涂上了宗教的色彩。這是由于執(zhí)筆者多為佛門中人,或有貴族世家為文者,通常也是居士身份的緣故。這樣的古典通常難以走向大眾閱讀層面,但若有,必定奇異,這其中首推《漢藏史集·賢者喜樂瞻部洲明鑒》。
這部文史哲合璧之作,是一個名叫達倉宗巴·班覺桑布的學者于1434年前后寫就,由陳慶英先生于20世紀80年代漢譯出版。借助此前來源不同的史料,書中簡述了“瞻部洲”各地王統(tǒng)世系,其中漢地王統(tǒng)從周朝寫起,另有印度、于闐、木雅王統(tǒng),主寫吐蕃王統(tǒng);精神文化涉及佛法源流、教派傳承及藏醫(yī)學史,物質(zhì)文化涉及茶葉和碗如何來自漢地。與漢文史籍不一樣,它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史書,半是神話、半為史實,是其特質(zhì);時間越靠前,神話色彩越濃,有史以來的故事,也顯見民間傳說經(jīng)過文人加工的痕跡。例如唐太宗七試請婚使,祿東贊勝出的故事;例如文成公主上觀天象、下辨地理,得出吐蕃乃一魔女仰臥形狀的結(jié)論,遂建寺以鎮(zhèn)之。早在十多年前,當我開始關注茶馬古道、采寫《藏東紅山脈》時,就從中引用了茶葉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茶碗識別的學問,以及茶和碗實用功能之上的精神屬性;引用了元世祖忽必烈(藏語稱其為薛禪皇帝)派員赴薩迦時,繪聲繪色的傳神一筆:“使我聽到人們傳誦強悍之吐蕃已入于我薛禪皇帝忽必烈治下,大臣答失蠻已到薩迦的消息?!蔽业慕鳌讹L化成典》從中擷取的尤多,吐蕃七良臣、桑哥的故事、宋朝末代皇帝趙顯的結(jié)局、皇帝的金面等等吉光片羽,均為拙著出彩的裝飾。
不一樣,奇異感。驚奇于故事本身,更從中學習作者從心態(tài)到行文的謙和厚道。同時不由得想到,所謂歷史,難道僅僅是由一系列缺乏體溫的事實構成的?對于大眾來說,準確程度真就那么重要嗎?相關態(tài)度和情感,包括傳說和想象,是否應當作為歷史的一部分,同構了過往的景象。不排除一種可能:也許歷史它自己無意于嚴肅,也許它更想讓后人感覺親近。
集中使用了藏文史料的《西藏通史·松石寶串》,本為西藏社科院恰白先生等以藏文原創(chuàng)的漢譯本。在我看來,這是一部融會貫通西藏歷史的教材讀本,已難辨《風化成典》此書的哪一些來自彼書的哪一些,說是亦步亦趨地跟從追隨,并不夸張,那本來就是歷史的軌跡、前仆后繼的人物故事。值得一說的是,有些資料來源偏僻,難得一見。試舉一例:吐蕃王室后裔流落邊隅,在喜馬拉雅山下建起貢塘小王朝,本屬一歷史地理名詞,前些年才被考古學家確認了王城遺址,就因一部《貢塘贊普世系》的打開,存續(xù)了幾百年的小王國忽然生動起來。在這個關于薩迦小女子的故事中,作為兄長的帝師八思巴雖是配角,卻罕見地表現(xiàn)出任何漢文藏文史籍中都不曾表露過的一面,就是說。不是以往一味的
高高在上,而是人間煙火中的生動活潑——這故事經(jīng)由“松石寶串”的傳遞,進而“風化成典”。
所以說,假如沒有這部巨著的先行問世,我是否還有勇氣、有能力涉筆藏史,還是一個很大的疑問。學習和轉(zhuǎn)述的過程中,想通了一個問題,多了一份認知心得:歷來的文化傳播,不同群體之間的交流,很可能就像這樣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就像這樣輾轉(zhuǎn)而來。
三
現(xiàn)在該說到對于漢文史料的借助了。西藏高原與黃河流域、西南山地之間,史前文化的交流遠早于歷史記載,但在古代中國,從夏商周到春秋戰(zhàn)國,風云激蕩,逐鹿中原,似乎未見大高原的消息。直到秦漢之際,與雅隆部落迎來前吐蕃第一代王——聶赤贊普的時間相對應,《中國歷史地圖集》才在今天西藏的位置標出“羌”與“發(fā)羌”;隨后是中華各民族朝氣蓬勃的初興時段,“唐”與“吐蕃”幾乎同時出現(xiàn),對于雪域藏地的記載驟增,從此不絕于史。就如天下大亂的宋代,也不乏萃集了吐蕃往事的《資治通鑒》《冊府元龜》問世。這里特別需要說明的是其珍貴之處:成書所憑借的諸多唐書,后來大部亡佚。
相關記載散布于浩如煙海的漢文史籍里,如何打撈?多虧有前輩藏學家辛勤揀選整理,幾十年間出版有《全唐文全唐詩吐蕃史料》《通鑒吐蕃史料》《冊府元龜吐蕃史料》,以及四卷本的《藏族史料集》,三卷本的《明實錄藏族史料》和十卷本的《清實錄藏族史料》,等等,成為了解和研究西藏歷史的案頭必備。
前文提到面對藏文史料時感覺不一樣,皆因作者本人成長于漢文化,潛移默化中形成思維定武,以此為坐標,方才有驚奇。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兩相比較,各有特點:那邊廂是靈動飛揚,這邊廂是正襟危坐,對于普羅大眾,力求客觀的紀實傳統(tǒng)嚴肅有余,趣味性不足——這樣的比較并無褒貶之意,差異成就距離之美,盡可以“各美其美”。但是說來慚愧,漢文典籍中如此豐厚的資源,寫作中卻未能善加利用——正因是母語,可以信手拈來,反而少下了工夫,通常只是為了印證某事才去查找。待到書稿完成了,往往隨手一翻就見可用的資料,徒增遺憾罷了。類似的情況還有以往的積累,也常常被忽略,這道理如同燈下黑,如同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景。
對于當代藏學研究成果的借鑒也是顯而易見的??脊虐l(fā)掘充填了西藏地區(qū)史前史的空白;文獻學的進展補充了作為信史的不足;《藏族簡史》和《西藏佛教史略》,推而廣之,連同《中國大歷史》《萬古江河》,這類作品提供了宏觀觀照;斷代吏及各領域的專著論文則是對于各局部的照亮。從各領域研究成果中獲取的,不僅有合適的素材,學者們的分析和觀點也使我獲益良多。相關藏學著述及其作者并不陌生,從有所了解到非常熟悉,乃至隨時隨地可以請教探討,是個人獨具的優(yōu)勢之一。有時就想,一本書的寫作凝聚的是群體的智力成果,多少人、多少年的努力,才能真正成就一部作品。
眾所周知,當初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未曾料到引爆了文學藝術的反應堆,這一超越人類常識經(jīng)驗的理論被喜出望外地拿了來,科幻、玄幻、魔幻、穿越,時空隧道、時間機器、平行世界、異度空間,晚近再加一個蝴蝶效應,風行一時。分明經(jīng)不起推敲。卻也別開生面,引人無限遐想。而所有的想象基于一個假定:曾經(jīng)的一切一直就在那里,包括尚未發(fā)生的,盡皆被存儲,只要條件具備,你可以去往任一點。
遐想誘人,明知當不得真,并不妨礙我作為“穿越”情節(jié)的欣賞者,并且寧愿相信“從前”真的存在,實際上也的確存在——存在于故紙史冊里,老舊的文字中,所以才說:他們一直就在那里,等待文筆接應。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我心中的大好河山……”席慕容作詞、蔡琴演唱的《出塞曲》這樣唱道——“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向著草原千里閃著金光,向著風沙呼嘯過大漠,向著黃河岸、陰山旁,英雄騎馬壯,騎馬榮歸故鄉(xiāng)。”
響應。就讓我們借助文字典籍的魔力,盛邀古代的英雄和智者,榮歸——自遙遠的忘川之畔,榮歸我們的記憶之鄉(xiāng)。
責任編輯寧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