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水
衣水,1980年1月出生。曾在《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當代詩人》、《世界詩人》、《詩潮》、《中國詩人》、《紅豆》、《文學港》、《福建文學》、《安徽文學》、《青海湖》、《黃河文學》、《青島文學》、《小說月刊》等100余家刊物發(fā)表作品500多首(篇)。入選20多個選本。小說和詩歌曾部分譯到國外(德語、英語)。現(xiàn)居鄭州。
一顆葡萄開始成熟,像一顆凝固的水滴即將落下,但卻靜止了。我以為這是創(chuàng)世紀的那一刻,我以為一顆即將成熟的葡萄,理將延伸出喧囂,凸顯在更孤絕的高地。它開始在一個封閉的自我宇宙,轉換角色,變更顏色。它開始閃爍出隱秘的蠱惑和光輝。我以為,它比重力下的秀乳,在金色的陽光里,更加耀眼。
一顆葡萄如此閃耀地走到一架葡萄的頂端。一顆又一顆葡萄,在一個季節(jié)相繼完成身份的更替。一架葡萄開始它的瘋狂之舉,它把所有的成熟,都一覽無余地給我了。然而在此之前,只有一顆葡萄,它裝入了我的靈魂。
就是那一顆葡萄,如此孤絕于天地之間。在一架葡萄上,它率先張開了花瓣。葡萄的小白花,沒有人能夠想到,在它的花蕊之中,能蘊涵著多大的能量。它能夠一下子把我吞噬,用它溫暖的子宮提升我的靈魂。我在它的每一次閉合之間,都在窺視著星空的神秘之像。一個核日益成形,一顆葡萄拱出脊背,我看到它行走的身影。
一顆葡萄,它在獨自垂憐。我總能感覺到,它在延伸多少個夜晚的葡萄藤上,箭步如飛。我知道它在練習行走,也在飛翔。一根維系生長之藤,一根接天連地之藤,它讓一顆葡萄學會了飛天遁地之術。是它放飛了一顆葡萄,是它把夜空的秘密,悄悄塞進一顆葡萄里。這顆葡萄,會因此而藏匿了整個宇宙。
一顆葡萄,還在眺望另外的葡萄,還在眺望我,還在眺望我的整個院子。我看見它紫黑色的果肉里射出黑亮的光,像嬰兒的瞳仁。我只能呆呆地望著它,一個神秘的星系在這個不可侵犯的瞳仁里,以一種莫名的形式運行了。它晶瑩透亮,我在浩渺的時空之中,終于找到我們蔚藍的家園。我看見大海,我看見高山,我看見我所在的院子,我看見我就站在一顆葡萄的面前,正在窺視著上帝的秘密。
一顆葡萄,成熟得如此孤獨和惹人冷愛,我不敢輕易伸出手。哪怕是上帝自己,也不敢。我以為即使是最善意的撫摸,哪怕是上帝的靈秀之手,哪怕是最柔和的一觸,都是一種偏離圓心的傷害。沒有人能夠容忍誰損傷一個嬰兒的無辜的瞳仁,當然,也沒有人能夠容忍任何人對一顆葡萄的伸手之舉。哪怕有此想法,我都能感覺到,這顆葡萄就黯淡了。
一顆葡萄,一直在我的注視里,但我并不感到安全。它在一架葡萄上,就像暗夜里一顆閃爍七彩之光的寶石。藤蔓已經(jīng)筋疲力盡,已經(jīng)不能維系它的秘密。我越來越驚呆了,一顆葡萄的成熟,隱秘的是整個世界。我在細細地研究它,與此同時,愣頭愣腦的雀兒,也在嘰嘰喳喳研究它。這讓我感覺到幸福,但也感覺到危險正在一步步走近。
正當我被一顆葡萄擊倒,思想還沒爬起來,我發(fā)現(xiàn)一只老雀兒撲棱棱飛到這顆葡萄跟前,一口就把它吞進肚子里,自顧飛走了。我頓時眼前一派虛無,別的雀兒也終于從爭吵中安靜了下來。它們是不是也和我一樣,不自禁地呆住了?
有一刻我在想,一顆孤獨一世的葡萄,容納了我們整個的世界,容納了我們太多的秘密。它如果繼續(xù)待在葡萄藤上,那是不明智和不安全的。我以為,此刻它在一只熟諳世故的老雀兒的胃里,該是最安全了。
一只小黑碗
一只小黑碗闖入我的夢境,它被一只無形的手穩(wěn)穩(wěn)托舉著,盛裝我滿目的期待。它像一朵上色濃密勻稠的黑蓮,時常盛開著,穿行在時光的夾縫里,穿過我過濾的手指,輕松地停留在一塊手帕似的陽光里。
一只小黑碗,唯有它的黑讓我看到流逝的白。它的黑包裹著一個立體半圓,包裹著一小塊時光,包裹著一小塊水域。它把所有都容納在凹陷里,哪怕喧囂,哪怕寂靜,它緊緊地把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拒絕在外。唯有顏色,唯有黑如鐵的黑,釉在它的肚子上,釉滿它的里里外外,釉黑它的時間和空間。至此,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小黑碗。
一個小黑碗不再單獨盛一碗水,而是盛滿正在渴飲的一種姿態(tài)。一碗水在小黑碗里,就是一小黑碗黑夜。一個半圓的世界,我還欠缺另一個半圓,我把小黑碗神圣地端在潔凈的雙手上,我看到我自己在小黑碗里。一小黑碗的水,將不斷彌補正在流逝的光陰,還有正在到來的世界。
一小黑碗的水不見了,它流進了我們的深淵。這時候,永不退色的黑,鐵器的黑,仍舊在包裹著一個時代。沒有人能夠把燒進小黑碗的氣息,像消磁一樣消掉,小黑碗自己也不能。一碗水只是在遵循小黑碗的意志,去完成一次流逝的動作或者情節(jié)。
而酒在小黑碗里,會醉翻整個歷史。我看到清澈澈、碧悠悠的光陰,洇著小黑碗鉆進歲月的紋理,滑進我的口腔,滑進世界的起源。它在我漫長的推演之中,消化在猜想之胃。當初我看見小黑碗的碗里兒,渾圓的酒液婀盡千媚娜盡多姿,塵世的光影掠進它的起伏和跌宕。
一小黑碗又一小黑碗潺潺而至的空谷絕響,把一個個惟妙惟肖的畫卷都埋進碗底,把一節(jié)節(jié)虎虎生風的招式都淹沒在清吟。一只鳥飛落進小黑碗里,一聲虎嘯落進小黑碗里。當我舉起一只充溢酒液的小黑碗,我仿佛就舉起了一碗神秘的歷史和延伸的未來。
我在夢境之中,撫摸一只小黑碗,我以為它應該裝滿歷史和世界的風。這樣,它可以輕而易舉地裝滿我無法窮盡的奧妙。風,來自大自然的風,來自地獄的風,來自天堂的風,來自我心靈的風。它們帶著各自的氣味和酸澀,各自的宿命和乖戾,統(tǒng)統(tǒng)裝滿這一小黑碗,它們在感受一只小黑碗的狹隘與寬廣。以小黑碗的邊沿為界限,任何人都不再妄自尊大和妄自菲薄。小黑碗就是風的中心。
小黑碗在陽光下沉默無語,這時候我想。小黑碗應該裝滿陽光。那些漫漫征途的陽光,或者說它是光陰,我以為它們已經(jīng)穿透了小黑碗的黑。它們和小黑碗本質里的火,接上頭了。它們吱吱地在小黑碗的靈魂里檢查裂痕、修補殘垣,它們仿佛也在修補我遺失很久的記憶。
當小黑碗木呆呆地沉寂在黑夜,它就和夜融為了一體。它仿佛把整個夜的重量,都盛在我看不見的容量里。我看到,小黑碗在不斷釋放藏匿一生的黑,堅硬的黑,冰冷的黑,外來的黑。它是在驅逐包裹著它的茫茫無際的孤獨嗎?我不知道。
小黑碗倒扣在夜里,就像一只光亮的乳房,密封了一個永遠也打不開的誘惑。當我在一遍一遍用手指,蘸滿燭光撫摸它,我是在尋找一把開啟寶藏的鑰匙。這時候,我感覺到了小黑碗的孤獨,我想,這也是我的孤獨。
小黑碗在哪里呢?在我夢境之中的小黑碗,也肯定在我的生活里。一只小黑碗已經(jīng)支離破碎,或許我只見到了它的一塊殘片,或許我只見到類似的一點釉色。但我知道,它經(jīng)年在某一個我意想不到的角落,包裹著我的世界,絲毫不動聲色,就像一雙明亮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我。